一、萤与火
这是个同往日别无二致的早晨，不一样的只有——从萤火虫身上醒来，无法回家的顾莹。
顾莹昨天刚刚度过她的十四岁生日，她许的愿望是希望自己能够不受父母管束，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她没想到她的愿望真的实现了，但是，这不意味着她乐意成为一只吃小型蜗牛或者蚯蚓的萤火虫幼虫。
事实上，顾莹寄居的萤火虫刚刚度过漫长的幼虫期，即将迎来蛹期。可偏偏这个时候顾莹替代它成为身体的掌控者。
“小家伙，早上好。”
一句招呼声将顾莹从回忆中惊醒，她怔怔地盯着蹲在她跟前直勾勾地仰视她的少年。
清晨的空气分外清新，许多人趁天色尚早在公园里锻炼身体。苏琰也不例外，较之普通人他更加喜欢在清晨太阳未升起的时候到公园林间里的小道上散步。
这次散步令他发现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萤火虫幼虫——至少这只萤火虫的幼生期结束得格外早。
让苏琰意外的是这只幼虫对他的话产生了反应。
它像人似的看着他。
“你这个小家伙真奇怪，我居然会认为你是个人。”
苏琰伸出手指点了点顾莹的脑袋，手指上的力道轻柔得不可思议。
心思全在苏琰说的那句“你是人”话上的顾莹没有注意苏琰的力气轻得她几乎感觉不到这一点，她仰望着在她眼里如同巨人的苏琰，在树叶上艰难地爬出“SOS”这个符号。
苏琰注视着萤火虫爬出两个歪歪扭扭的“S”和一个圈，不禁笑出声来：“你从哪里学来这个求救符号的？”
听了他的话的萤火虫又在树叶上面爬出一个类似倒写的又字的图案。正想继续调戏萤火虫的苏琰对着“又”字转念一想，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又”字去掉下面那条横不就是个叉嘛！
“你是人？”苏琰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上去十分严肃。
萤火虫打了一个圈儿。
得到萤火虫的答复的苏琰叹了口气，伸出手对萤火虫说：“我先带你离开公园，好不好？”
早就饿得头昏眼花的顾莹连忙爬到苏琰手上，两眼一闭，放心地睡去了。
见萤火虫爬到自己手上后就没动静的苏琰有些奇怪，他翻手拨了拨萤火虫——小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蜕化成蛹静静躺在那里。
居然在这个时候结茧了……
苏琰无奈了。他虽然凭身份令小虫亲近他、能因此感知到小虫的真实身份，但这也不能令小虫提前蛹化啊！
所以，顾莹第二天从昏睡中醒来，面对的是少年无奈至极的表情。
“那个……”顾莹刚开口，便惊喜地发现自己能说话了。昨天她在萤火虫的身体里面整整一早上说不了话。
“顾莹，你不要着急说话，”在顾莹似乎想说什么的时候，苏琰提醒顾莹：“你先看看自己的身体……”
顾莹连忙低头查看到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唯独她小腿以下的部位散发着淡淡的米白色光芒。见此，顾莹抬头疑惑地看向苏琰。
“我好像，嗯……看得不太清楚，看不清楚自己。”顾莹组织了一下语言，回答。
苏琰走到书桌边，在纸上记下这一条，又从摊了一桌子的书中翻出一张看上去刚撕下来不久的纸，对照着看下去。此时，顾莹才有空将视线放到她身处的狭小空间上。
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书架和杂乱无章、乱摊一气的书桌形成鲜明对比，紧紧贴着书桌的床上随意铺着两件衬衫明显跟少年身上那件是同一系列的，书桌下面还硬塞了一只分量不小的纸箱，同椅子挤在一起。
——好乱。
顾莹目瞪口呆。若换作自己的房间，妈妈早就帮她收拾干净了。
——还乱得这么有特色……
顾莹眼睁睁看着少年从纸堆里抓出支笔来，对她笑了笑。
简直了！
顾莹保持着这种诡异的敬畏感直到少年写完东西。
苏琰将纸折好塞到上衣口袋里，云淡风轻地对顾莹说：“你现在这种情况叫做离魂……”
他恶趣味地看着在顾莹为此提心吊胆的时候，突然拉起顾莹的手往窗户外面走去。
顾莹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愣。苏琰回头对顾莹笑得轻松：“这种情况只要等待回魂就可以了，在此之前……好好享受没有任何人可以拘束自己的时间吧！”
顾莹为苏琰嘴里的自由感到意动，而苏琰下一步动作则让顾莹的心脏差点跳出喉咙。
——苏琰拉着顾莹从窗户一跃而下。
——从高高的二十三楼一跃而下后，顾莹看到她的下方车流如织，车辆如同一只只彩色的甲虫在公路上驰向远方。人行道上，穿着光鲜的人们反而像蚂蚁那般，匆匆而过。
都是顾莹从未见过的场景。
顾莹侧头看向苏琰，发现苏琰同样看着她。
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漂浮在空中，像是离了手的氢气球那般，在大厦林立的车流上空飞翔。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的头顶漂浮着两个人。
认识到这点的顾莹因自己可以飞翔此事而过度发热的脑袋迅速冷却下来。
“你发现了吗？”苏琰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低头俯视下方车流：“他们现在看不到我们……”
她正想问为什么会这样的时候，苏琰却若无其事地拉起她的手，带她往别处飘去。
二、火与森
在一处偏僻的小巷降落后，苏琰以“你以前肯定没去过市场，今天我就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市场”这个理由，把顾莹拐去了位于市西的那块庞大的自由市场。
——市西的市场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进出，倒卖货品、淘选旧物或者把自己推荐给初来这座城市旅游的外国人以赚取低廉的导游费。毫不客气的说，市里每天百分之二十七左右的税收是从自由市场内流出来的。
顾莹看着苏琰拉过一家小贩摊前的马扎坐在上面，笑眯眯地将摊上一只看上去九成九新的陶瓷猫杀下二十。顺便一提，陶瓷猫原价九十八。更可气的是，他杀得小贩心服口服后，他居然当着小贩的面儿把它砸了。
买了东西还当着人家面砸！这果断是欠扁的节奏！
心知得罪人的苏琰抓起旁边目瞪口呆、反应不过来的顾莹麻利地溜了，留下小贩骂骂咧咧地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只全新的陶瓷猫摆在摊位上，引来刚才围观他们杀价的几个路人的唏嘘。
小贩气急败坏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做这行的。”
这个小贩在自由市场摆了三年的摊儿，做的假货比真货还真，没想到今天被苏琰当面识破，还被他落了面子。见周围的人只看不买，做不成买卖的小贩暗骂了声：“晦气！”然后，立马收摊子走人。
他走后，他的地盘立刻给旁边守株待兔的摊老板铺上东西。
苏琰拖着顾莹跑了一路。半道上迎面走来两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女，见状苏琰连忙停了下来，像躲避什么似的，拽着顾莹蹲在边上一个闭目养神的老头子摊前装作要买东西的样子。
顾莹没计较苏琰的抽风，反而觉得摊上那些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小动物十分亲切，它们很像她小的时候见过的木雕。
“请问，这个……怎么卖？”顾莹指着角落那只眼睛炯炯有神的猫木雕，笑容腼腆。
“小的十块，大的二十。刻名字另加三块。”老头子抬眼看了看顾莹。
“都是这个价吗？”
苏琰看顾莹真心喜欢那只会把尾巴做到屁股下面、猛地一看还有点渗人的木雕，干脆接过顾莹的话头道。
“小的十块，大的二十。刻名字另加三块。”老头子看也不看苏琰，嘴里重复了遍。
“那好，给她来只这个，”苏琰拍了下顾莹的肩膀：“名字就刻‘顾莹’吧。”
顾莹默默蹲在苏琰旁边，看着老头子从他那个破破烂烂的蛇皮袋里面摸了块木料出来，削掉多余的脚料，细细雕琢。等猫的大体雕完，只剩下细节的时候，老头子又换了一种工具。
雕得好精细……顾莹看得两眼发直，心里跃跃欲试。
而苏琰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放下钱，拉上正想开口请求老头子让自己试试的顾莹往别处逛。
——趁现在她还不可以回魂的时候。
苏琰没有注意到老头子在他们走后，嘴唇上下一动吐出两个字来：“阿莹……”
苏琰走路很快，顾莹要跟上他很费劲。
在顾莹又一次被苏琰带倒的时候，苏琰终于注意到顾莹的狼狈，他抱歉道：“对不起，我……”
“没关系。”苏琰还没有说完，顾莹便扬起灿烂的笑容，摇头道：“刚才在那边碰到的两个人是你的父母吧，你妈妈长得好漂亮。嗯，你的爸爸也很帅！”顾莹煞有其事地点头肯定。
“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我没有……”
苏琰低声说。
“你说什么？”顾莹听得不太真切，好奇地问苏琰。
“没事，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苏琰对顾莹笑笑，牵起她的手。
苏琰话音刚落，顾莹便觉得自己好像又飘了起来，和在大厦上面是一个感觉。苏琰牵着顾莹的手大大方方地从众人眼中飘过去。
苏琰所谓的好地方在市中心。
与市西自由市场同样出名的市中心尖塔——它的高度在全国都是屈指可数的。
现在，顾莹和苏琰两个人便在这举国闻名的高塔上，遥望远方连绵不绝、对城市形成包围之势的山峦。
坐在塔顶，面对西斜的太阳。苏琰突然生出向人倾吐的欲望。他在顾莹惊讶的目光中吐出自己最大的秘密：“我不是我父母真正的孩子，或者说我是替代他们的孩子的存在的外来者……”
“顾莹，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叫什么吧？”
“我在遇到你之前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苏琰扭头盯着顾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是通过你的气息中获知的名字的……包括你为什么会变成萤火虫，我也知道为什么！”
顾莹沉默地望着苏琰，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那又怎么样？”
“难道这样就不是你吗？”顾莹注视着远方的山峦，语气平板无波地叙述：“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永远只是一只萤火虫，可能永远都没有人知道我跑去哪里。”
“如果不是你，我也许连说出这些话的勇气都没有。”顾莹的语气平平，苏琰却从其中汲取到一种他陌生的力量：“——跳下窗户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我会死掉，是你让我知道我不会死；是你用行动告诉我有些东西即使披上华美的外衣，内里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同样是你愿意为我浪费很多时间，让我亲眼目睹木雕诞生的过程。所以……”
顾莹回头对苏琰露出一个软软的笑容：“它们都没有意义不是吗？”
在顾莹一个个举例中，苏琰慢慢平复下心情，勾起一丝笑意，同顾莹一起眺望远方。
三、森与萤
在高塔上互吐心声的两人关系比刚才更加亲密。从高塔塔顶下来后，苏琰拉着顾莹走过大街小巷，回市西那个老头子的摊位取木雕的时候，天空已渲染上橙红色，晚霞肆意地在天空铺张绽放，直达天空尽头。
老头子看到顾莹，目光便柔和几分，看到苏琰，眼神反而像小刀子似的戳在他身上。苏琰对此可以理解老头子的心情。
顾莹没有注意到老头子对苏琰态度的异常，她的心神全系在老头子小心翼翼捧给她的木雕上面。
像，真的太像了！无论是大小、动作还是眼神都跟顾莹失踪了好几年的姥爷的手艺几乎一模一样！
“姥爷——”面对老头子，顾莹哽咽道。
老头子听到顾莹喊自己，激动地应和。他伸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颤抖着覆上顾莹的脸颊。
“阿莹，阿莹真的是你……”老头子忍不住痛哭。
顾莹遇到自己的亲人，也忍不住扑到姥爷怀里哭出声来。
哭了一会儿，老爷子擦掉眼边的泪水，俩手死死抓住顾莹的手，激动道：“阿莹，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莹拭去眼角两滴泪珠，眼睛红红的：“姥爷你别急，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
后来，他们找了个地方，在那儿顾莹老老实实向姥爷交代了自己的经历——第一次出门结果迷了路，既不记得家里的电话又忘记住址，多亏有苏琰的收留才没有流落街头。
老爷子没想到自己在外流浪这么多年，竟然在今天遇到了自己迷路的孙女。要不是顾莹认得他的手艺，他们今天这么错过也说不定。
因此，老爷子万分感谢收留了顾莹的苏琰。
不过，他一想到苏琰跟自己孙女独处这么长时间，觉得心塞。
阿莹都没跟我呆过这么长时间嘞！认为苏琰是影响自家孙女和自己交流感情的障碍的别扭老头，在心底为苏琰默默记上一笔。
苏琰很羡慕顾莹和她姥爷其乐融融的气氛。
如果我和他们也又这么一天就好了……
不过，他很快又打消这个念头，告诫自己不要太过留恋这些感情。总有一天，这些情感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随之消磨、淡去……可是，他还是很期待体验这些他从未经历过的情感。
耳畔突然响起老头子的惊叫，苏琰立刻回神看向顾莹。只见顾莹浑身散发着米白色光芒，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老爷子之所以惊叫便是因此。苏琰见顾莹即将回魂也不帮忙掩饰，反而淡定地告诉老爷子：“顾莹，她要回魂了。老爷子你先去市立第五医院的四楼412守着她的身体。”
老头子走南闯北大半辈子，自然有几分见识。他一听苏琰的口气就明白苏琰是个有门儿的，道谢后，直接拦辆车走人。
苏琰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对旁人看不到的顾莹说：“现在还有点时间，我们聊聊吧。”
顾莹闻言，坐到他的右边。
“你父母正守在你的身体旁边，所以你放心吧。”苏琰接着又说。
到了快要回魂的时候，顾莹的话反而少了下来：“恩，那就好。”
“我说过吧，我不是我父母的亲生子。”一时没有话题的苏琰扯起刚才在高塔上的内容。
“我有一种特殊能力，这让我可以看到在这座城市发生的所有事情。嗯……套用电影上面的话：这座城市对我没有秘密，而我本身便是它最大秘密。”
“本来，我是没有这种超能力的。直到我八岁的时候，我过生日许愿希望自己能够拥有超能力，结果我真的拥有超能力了……”苏琰笑着说，可他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我知道。”顾莹轻轻打断苏琰的话：“——你有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眼睛……你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羁绊。”顾莹的身体越来越浅，好像伸手就能碰碎一般。
“你不是任何人的孩子，你的能力也不是他人的给予。你代表这座城市，却几乎没有人能看得到你……可是你寂寞——”
“所以，我直到现在才可以回魂，不是吗？”顾莹对着惊愕的苏琰微微一笑，这笑容浅谈得几乎看不出来。
“对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你也会寂寞，在这座城市能够真正看到你的人实在太少太少……所以，你才会特意支开我姥爷，为的只是劝我留下来不要回魂。”
被顾莹洞悉想法的苏琰僵硬地动了动左手，他左手指间夹着张他上午抄录的咒语——定魂。
“原来你早就猜到了啊……”
“我很笨的。”顾莹保持着笑容，淡然道。她的身体已经浅得连苏琰也看不清楚了，已经没有使用定魂符的意义了。苏琰松开手，符纸立刻被风吹开、绞碎。
“说起来啊……”苏琰再一次开口的时候，顾莹已经化作一颗白色的光粒往市立第五医院的方向飞去。
“……我是这座城市的化身，我叫做苏琰，苏城的苏，雕琰表饰的琰，很少有人能够看到我的存在，你只是其中一个。”苏琰木着脸说完这句迟来的自我介绍后，迎着夕阳，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顾莹从病床上醒来便被痛哭的母亲抱个满怀，她平静地拍着母亲的背。她的父亲和赶忙冲进病房的姥爷面面相觑，在她的微笑中，拥抱在一起。
后来，顾莹出院了。医生根据她的身体情况建议她到处走走，多多锻炼身体。顾莹自然无所不从，借机她向父母提出同姥爷一起去参加各地的篆刻大赛。当然，姥爷是篆刻界少有的大家，也是顾莹出院后从姥爷嘴里得知的。
经过此事，顾莹的父母虽然忧心，但在顾莹的再三保证和许诺每天都和他们打电话报告情况还有她姥爷的担保下，替顾莹最后收拾上路的行李。
顾莹离开苏城的那天正是晴天。她在上火车之前，看了站台的屋顶一眼。
再见。
在火车屋顶上翘腿坐着的苏琰，托着脑袋，轻声重复顾莹眼里蕴含的意思，有种再也见不到顾莹的预感。
不是什么预感，这是——她给我的事实。
苏琰把手揣在口袋里，起身目视火车离去，一路无语。
四、萤与林
顾莹手撑头，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从眼前掠过。
她忽然轻笑出声，想到被她取代的少女。
那个孩子长什么样来着？她眨眨眼，记起自己已经接手这个少女的一切。
……对了，她应该已经代替我沉睡在高塔塔顶，成为苏城的化身。
——苏城共有两个自我衍生的意识。一个来自市西自由市场，名叫“琰”，一个沉睡于市中尖塔，以“衍”为名。
衍会醒来，全托了苏琰的福。苏琰从不内敛的力量使衍苏醒并跨过聚灵化形这一步，直接附身在顾莹的魂体上，一步步蚕食顾莹因激动而活跃的灵魂，最后成为顾莹离开苏城。
永远不见了——苏琰。
衍弯起眉眼，向苏琰道别。
谁也不知道自顾莹醒来开始，里面的灵魂便从来不是她。谁也不知道苏城第二个意识会是顾莹，苏琰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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