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就这么阴郁地下着，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雨伞，奏出单调的乐曲。
西格蒙德公墓，数十把黑伞下，数十位黑衣人在这里会聚，为逝者送行，远远看去，像是黑云般的群鸦。
“……尘归尘，土归土，阿门。”神父淡然悠远的声音终于停下，而人群中低沉的啜泣声在静谧的雨声中被凸显。
打了个呵欠，无视旁人责备的目光，我……又打了个呵欠，勉强露出个歉意或者大概很欠扁的笑容，我揉了揉眼睛……这不能怪我啊，昨晚那些**非要拉着我打游戏，我也不想这样的，哈啊~又一个。
在场的都是我的同事，看他们素来坚毅的表情上难得的松动，说实在的我还是有些感动的，毕竟现在举办的是我的葬礼。
对的，你没搞错，这是“我”的葬礼。
尊敬的神父总算是念叨完了他那大段的祷词，于是眼看着装着“我”尸体的棺材就要被盖上土了。意思是这场沉闷又无聊的仪式终于要和我say byebye了，真是可喜可贺。
“抱歉，我来晚了。”但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驾到，把那一铲几乎都要落到棺材上的泥土止住了。
一把不合群的白伞汇入数十把黑伞组成的乌云中，所到之处，群鸦飞散。
“**妈。”我默念道，别再折磨我了。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三十岁出头，有着一头淡金色的长发，碧蓝双瞳，面容秀丽，妆扮精致，曲线优雅，可她的脚步踏出，却如同刀剑出鞘般坚定，她撑着与葬礼风格不符的白色雨伞，可是却没有人动念阻拦，所有人自觉让开一条路，供她通过，如同红海为摩西退避。
她身穿着黑色的职业正装，仿佛是每天都要在商场搏杀的行业精英，或者大概能从她的话里推断出来，她此前确实在忙别的事情，所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可依然是晚了。
打断葬礼结束进程的女性，并不期待有人能回应自己刚刚的解释，只是理所当然地走到了神父的面前，颔首致意。而后利落地转身，面向在场的人们。
“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为我们的朋友送行。”她语气从容，声音低沉，但却能稳稳地传进在场者的耳中。
不是吧，你他妈迟到就算了，还要把先前错过的悼词补上？天呐放过我吧，我连早餐都还没吃的啊。
“墨归墟，帝国的黑之剑圣，阿斯塔尼亚的守护者，‘执火者’首席执行官，贤者之塔的守望者，龙渊阁博士……”又来了，那一串名头你是准备读到天黑么？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也许他都能算帝国百年来的第一人。
“如果没有他，在上一次世界级大战后，我们的帝国早就分崩离析，陷入彻底的割据战乱了，我们都知道那将会发生什么：生灵涂炭，文明倒退。
“他无数次拯救了帝国的象征，我们的女皇陛下，他是陛下完成中兴大业的最大功臣。
“他在落日堡粉碎了兽人侵略者的铁斧与利爪，在皇都挫败了吸血鬼千年未死的野心，他孤身一人潜入贤者之塔，终结了女巫会的罪恶历史。
“如果没有他，我们‘执火者’机关早已成为历史的名词，再也无法承担守护国家与人民的职责。
“他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我们的国家，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我们……他的功勋，无人能及，也无人敢及。
“他是在帝国万里平原上投下伟岸背影的巨人，我们只能远远仰望他的背影……
“我一直觉得，只要有他在，我们的国家……
听不下去了，我翻了个白眼，然后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顺便又打了个呵欠，困死了，我他妈想睡觉啊啊啊！
一只手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安德鲁博士。
不耐烦地撤下捂耳朵的手，我尽力仰起头看站在我身后扶着我肩膀的博士，即使这样看，离这个身高两米一的大个子的下巴还有好几十厘米……妈的，以前没觉得，现在换了个身体发现这个逼身材真的有点恐怖。
“小爱啊，这可是我们国家最伟大的英雄的葬礼，不可以这么没礼貌哟。”他一脸慈祥的微笑，露出的洁白牙齿几乎闪烁出圣洁的光芒。
“……”我的回复是一个白眼和竖起的中指。
“安德鲁博士，这是您的侄女么？”浑厚的男声，照顾到场合而刻意压低了。
不用回头我也能认出他的声音。帝国最高议会现任议长梅尔森·罗米尔迪，57岁能坐到这位置，与他贫寒的出身相对的是他出色的能力和坚韧的人格。
“喔，梅尔森，很久不见。是的，我的侄女，爱丽丝·芬尼克斯，爱丽丝，这是梅尔森叔叔，叫叔叔。”安德鲁那张老脸上满是恶意的笑。
“叔叔~”我一脸无邪微笑，腻声喊道，我能感觉到身后的安德鲁博士倒抽了一口凉气，大概是被这无邪甜美的表现恶心到了，他还下意识揉了揉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你真可爱，爱丽丝。”梅尔森当然不可能认出我来，所以就像所有成年人应对小女孩那样，他微微弯腰，温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安德鲁，我一直以为你的亲人……你知道的，那场战争……”梅尔森指的是前一次的世界战争，很多人都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是的，这孩子带着她母亲的信物来找到我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但既然命运让我们重聚在一起，那么我将继承我妹妹的遗愿，永远照顾好她。”不愧是我的老搭档，安德鲁扯起淡来真是眼睛都不眨——这老家伙的妹妹怕是还没出他爹的xx就没了。
反正那场战争把户籍信息都毁得差不多了，一切都死无对证。
“原来如此，对此我感到很遗憾。”议长彬彬有礼地回应。
接下来是一段没什么营养的寒暄话家常，而我则扮演了一个对大人谈话毫无兴趣的女孩，作为背景npc。
“前天我参加了他的国葬，今天听说你们这些他的老战友要举办这一个小型葬礼，所以我特地来看看。希望你们不要觉得见怪。”梅尔森在礼貌上真是毫不吝惜。
国葬意味着我的墓地将置入皇家陵园，以后只有开放日才能进入拜祭，于是我的战友们向上头申请为我办了这么个小规模的葬礼，放进这个公墓里，方便来探望我。对此我是没什么意见的，反正都是衣冠冢，没差。
“您也曾和他为了帝国的繁荣并肩作战过，您当然有资格参加这个葬礼。”安德鲁博士赞许地说。
“……真的很难想象，对吧？”议长却突然转了话题。
“您指什么？”博士不解。
“那个年轻人，他如此年轻，就能创造这样的不世功勋，和他一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黯然失色……可是他竟然就这么……就这么离我们而去了。”他的表情有些凝重，想不到他竟然也会对我的死感到遗憾。
“人终有一死，梅尔森……不过，这些天你们应该松了口气了？今晚是不是该再摆上一桌庆功宴庆祝一下呢？”看着梅尔森议长，不等我做出什么反应，安德鲁却话中带刺地撕裂了此前对话的和睦氛围。
“噢，安德鲁博士，您这玩笑可不好笑。”梅尔森议长表情平静地回应了博士隐含的指控。
“当然，这一点也不好笑，如果不是你……”安德鲁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我打断了他，以手掐他大腿肉的形式。
……
安德鲁带着我站到了人群的另一侧，远离了尊敬的议长大人。
“我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臭骂他一顿，你干嘛要拦着我。”安德鲁低声抱怨。
“哈~欠~何必呢，他和我又没什么过节。”我漫不经心的表示。
“蛤？你认真的？”安德鲁仿佛不认识我一样瞪着我，而我则只能回之以白眼，“你该不会不知道是谁对那些刺客下的格杀令吧？”
“蛤？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就算他嫌疑很大也不能咬定就是他嘛，”我挥挥手表示不在意，“而且我一直以为，在‘我必须死’这件事上我们早就达成了共识？”
“现在的帝国，国泰民安，内政稳定，外敌消弭……这是百年不遇的盛世，安德鲁。但这个国家现在有一个巨大的隐患，那就是我，所有人都在担心如果我这个帝国守护者想要夺取身后那个位置，那么还有谁能阻止我？我交出了兵权，不封侯，不荫地，不娶妻，不生子……可是没有用，只要我存在，就是隐患。
“帝国的君主立宪和议会民主，是我们立于人类世界的最大倚仗，它们是三百年前经过血与火的洗礼确立的，除了无知疯子和权力狂徒，没有人愿意再看到一个独裁者出现在帝国的王座上。
“所以我必须得死。”
对的，我必须死掉，所以七天前，年仅28岁的阿斯塔尼亚的守护者，黑之剑圣墨归墟在一场意外中身亡，尸骨无存。
噩耗传来，举国哀悼。这也宣告了“守护者时代”的终结，帝国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而爱丽丝·芬尼克斯在那一夜敲开了安德鲁博士家的门。
……
葬礼总算是结束了，安德鲁在我无声的鄙夷眼神中牵着我的手缓步离开会场。
“那么，我就这么死了，对吧。”回头远远望了一眼身后的墓碑，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低声说道，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在问身边的安德鲁博士。
“不，还没有。你看……人的一生，要经历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肉体的消亡，即医学意义上的死亡，七天前你达成了第一次死亡。
“第二次是你的葬礼，所有认识你的人都在葬礼上确切知道了你死亡的消息，他们亲眼看着你的棺材入土，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可怜的家伙入土为安了。
就像咱们今天这样。”这个老家伙，看来是真的年纪大了，遇到这种事，说起话来真心是一套一套的。
“那第三次呢？”其实我没怎么听进去，所以随意地问道。
“第三次死亡是当所有认识你，了解你事迹的人都死了，那时候，这世上再没有人会记得你，提起你的名字，你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没有再留一丝痕迹……那才是真正永恒、彻底的死亡。可是，以你现在的名声，也许人类灭绝之前，还有人传颂你的故事呢！阿墟，你的第三次死亡看起来是遥遥无期咯。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着说着，他再也不顾及场合，放声大笑了起来。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而我也第一次脱下柔弱孤女的外壳，朗声大笑起来，虽然这样有损我先前的淑女形象，但是，挺爽的。
终于不困了，无视周围人的怒目相向，我最后一次望向坟墓。
我的目光和那个在葬礼上迟到的女人相对了，隔着这么远，我仍然能看到她眼中隐约的泪光，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走向她，告诉她我其实还在这里，我没有死，我永远是那个不灭的传奇英雄，就像她期待的那样。
想到就做，我的脚步踏出，落地，抬起，再踏出，再落地……看似很远的距离，其实一个小女孩跑起来也不用多久。
“凯瑟琳！”我呼唤她的名字。
“怎么了？你，你是叫爱丽丝？对吧。”她知道我的名字，先前安德鲁博士向她提起过我。
“嗯，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假装有些小跑过后的喘气不匀。
“嗯？”
“请你不要难过。因为他，他是不会死的，他……他……”说不下去了，我感觉有泪水从我眼里涌出来，也许我还是太困了，不然眼睛怎么疼得这么厉害，连眼泪都止不住……
“我知道，我明白。”她弯下腰，抱住我，头挨着我的发间，我感觉有滚烫的水滴落在我的肩膀上。
就这样，这是我和凯瑟琳最后一次拥抱。
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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