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上忙着准备说辞，不知不觉已经了宰相办公室门口，镀金的大门后面漏出了些稍显高亢女声，对此维沃再熟悉不过了。
“一个小型发展规划都写不出来么？”
答者似乎是个中年男人，但声音明显小了不少，从外面听起来就像在嘟囔。
“万分抱歉，维特洛大人……但我以前只写过密信，还有就是记账……”
沉默降临，但并没持续几秒钟，似乎只是走几步，转个身的时间。
“那你呢？不就是和一个伯爵谈判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来？”
这次的倒霉鬼似乎是个小伙子。
“属下该死！竟然辜负了您的期待，但我对这种事情……缺乏经验”
“我懂，我懂”，维特洛似乎没有耐心，“你们都很忠诚，这一点必须称赞，只是大家以前做些地下工作习惯了，不擅长干明面儿上的活儿。但是现在我们坐江山了，规矩已经变了，你们得……尽快适应。”
火山似停止了喷发，但也只是喝口茶的间隙罢了。
“不是说了牛奶必须是40度的么？为什么是冰的！皇家的女仆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对……对不起，从我有幸服侍您到今天只有三天，所以……”
“所以……你把我的指令和你之前伺候的主子搞混了，对不对！”
桄榔一声响，隔着门传遍了走廊，然后是少女一声尖叫——想必是维特洛踢翻了椅子，把负责端茶倒水的小姑娘吓得不轻。除了维特洛锤了锤桌子，里面便再没动静。
维沃觉得这大概是货真价实的“男默女泪”了，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门随之被打开，里面的官员像逃跑一样撤了出来，那个年轻又漂亮，看上去充满活力的女仆最慢，边走边擦眼泪。
维沃把她拦下来，递过去一叠纸巾：“最近维特洛大人公务繁忙，有时候着急上火，控制不住情绪，你别太在意。”
“谢……谢谢您。”
“刚才被批评的人……也算是队伍里的元老了，维特洛大人不好意思说的太过分。骂你骂的狠其实是杀鸡给猴看，为了警告他们。”
小姑娘不哭了，略显诧异地看着维沃，似乎是有所顿悟，又赶紧低下头。
“而且维特洛大人对你其实还好，你看”，他指了指盛牛奶的镶金瓷器，“她没有打你，没有摔杯子，甚至没扣你工资。我可听说过的，有些小贵族都喜欢摆架子，拿鞭子抽打下人。而她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还是很克制的。”
“您说的有道理，”她点点头，言语不再哽咽，“我也只是一时激动，我明白其实维特洛大人平常还是很温和的。”
“是啊，她对我们的要求，其实比对你还要严苛得多”，维沃拍拍她肩膀，“她生气是担心国家的前途，不是针对你，我们要理解她的苦衷，好好配合她的工作……好啦，我要进去接受‘审判’了。”
少女向他鞠躬：“您真是个好人，我会努力的，谢谢！”
维沃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入维特洛的办公室，维特洛并没有转身，只是挥手示意侍从把门关上。
“刚才我都听到了，维沃，你挺会安慰人，尤其是女人。”
“哎，说实话，维特洛大人，我们刚接管这国家，还不算太稳定，万一她被逼急了给您下毒，或者串通一些心怀不轨的人，那就危险了。”
“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体贴就好了”，维特洛停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不会被其他人听到，“这帮老伙计太让我失望了！不懂得变通，眼光又短浅，行政能力还比不上县城小官，一个好好的国家也能被他们搞砸！”
她耐着性子教这些人熟悉正规的流程，找人讲解朝廷的规矩和办事方法，结果他们就只学会了穿漂亮衣服，吃好饭好菜，洗劫皇家酒窖，还有骚扰贵族小姐！
她抓起各色的钢笔猛地摔在桌子上——整整一周时间里，她几乎是不眠不休，甚至放弃了“只使唤别人，绝不自己动手”的习惯，再也不去维持生动的演技，跟穷苦出身又背了债的学生一样，起早贪黑地伏在案前，一手拿书一手执笔，然后在半夜被愁醒，披着睡衣在屋里晃来晃去。
“我为了我这国家鞠躬尽瘁，就差死而后已了！我居然这么的艰苦朴素……这种感受你能理解么？”
“我能”，维沃稳稳地接住了她目光中的巨大能量，“生活就是直视别人的双眼，体会他们的痛苦。不过……”
“不过发泄情绪解决不了问题。”维特洛背对他坐回椅子里，缓缓收缩，“你也坐吧。”
但椅子又只有一把，维沃赶紧出去找人再拿一把，维特洛却站起来拦住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座位。
维沃很恐惧地摇了摇头，然而维特洛眉头一皱，目光险恶如虎狼。
“我说，让你坐这儿。”
维沃只能屈从。结果维特洛立刻坐在他腿上，拉着他的双臂，像裹被子一样把自己包起来，把脑袋枕在他左手上，就这么斜视着桌上的文件，像挤牙膏一样，隔一会儿写几个字，而且越磨蹭越没干劲，没过多久就半睡半醒了。
“天这么冷，你在抱紧一点嘛。”
“好的，要不我去那个毯子。”
“不许去”，维特洛赖在他身上，“维沃，我们共事这么多年，命运早就绑在一起了，你一定不能和赛莉法串通起来反对我，明白么？”
“当然啦，放心吧。”
维沃轻轻捋顺她的长发，安抚这只神经过敏而且异常暴躁的猫，而失眠多日的维特洛就这么睡着了，等她的呼吸终于平稳的像个孩子，维沃立刻把目光转向文件。这张看起来不起眼，甚至被粗暴的揉的一团皱的稿纸上，竟然真的是国家未来五年的发展计划。
他的左臂被维特洛当成枕头了，只能用右手一点点翻看，这里面确实提到了对科技发展的支持，看来是听进去了自己的建议，但基金太少了。
“这也就是象征性的吧，连建一所学校都不够。”
当然了，也许维特洛真的认为，这点钱就能做出传说级别的发明——如果所有设计和实验都能一次达到最完美的效果，而且运气足够好，说不定真的会出现这种奇迹，只可惜现实太残酷了。
但是反过来一想，现在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机会么？
为了不弄醒维特洛，他用脚把散落的钢笔勾过来，又扭着身子，摆出一个几乎拉伤肌肉的扭曲姿势，终于捏到了书写的工具，然后喘着气休息了一会儿——就算伸直手臂也够不到空白稿纸。
维沃急的只想捶桌子，但或许适合赛莉法在一起呆久了，他的智商也有所提升，在她的教导中，最重要的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创造和运用工具的技艺”。
他在桌子上找到了几根维特洛掉下的头发，缠在大金笔上，轻轻地滑行着甩出去，把边缘上笔记本勾了回来。
“谢谢你，赛莉法。”
另一件他必须感谢赛莉法的事情是，之前办大学的时候，他被安排处理了几箱文件，已经成了这方面的老手，他还需要查阅大量文献，不论是政治经济学的，工程建设的，还是城市规划的，都成了现在的灵感之源。
维沃开始重写计划书，一边想着怎么保留原意，一边想办法加进一些私货。维特洛的原案中，对赛莉法主导的科技发展依旧有戒心，只是“给与最低限度的支持”，但他必须给研究工作和大学争取生存空间，同时删掉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虽然维特洛骂那些老臣没用，她自己一样会时不时拐进土匪逻辑，弄出些异想天开的提案。
而维特洛带来的另一个麻烦，就是她本身——维沃的左胳膊已近被压麻了，但是不敢动也不敢挠，而大腿的肌肉几乎要窒息了，那种酸苦又绝望的感觉顺着脊梁传到后脑，让他浑身颤抖，几乎想要把她扔出去。
如果有人觉得被美女压着是种幸福——那就让他一辈子享这种福去吧！大冷天的维沃居然出了一身汗，就像是肠痉挛了一样，实在觉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就停下来咬住自己的右手，因为这里并没有毛巾之类的代替品，然后尽量轻手轻脚地辗转腾挪。
到了拂晓的时候，谢天谢地，维特洛终于醒了，她迷糊着眼看了看筋疲力尽的维沃，赶紧站了起来。
“啊……不好意思。”
“没关系，能被您如此信任是我一生的荣幸”，维沃想起身行礼，却双腿麻木站不起来，就双手奉上计划书，“我看您泰国操劳，就斗胆写了个草稿，供您参考。”
维特洛飞快地扫了几眼，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完全变了，这种态度他未曾见过，仿佛是躲在掩体后面观察强大的对手，既忍不住赞赏，又感到了可能被赶超威胁。
虽然没有示弱，但他能听见维特洛内心动摇的声音——这个人竟然也会心虚！
还是说——自己跟了赛莉法那么久，不知不觉间，真的已经变得鹤立鸡群了？
“干得不错啊，维沃，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您过奖了，毕竟在宫里，大家说话写字都讲究附庸风雅，我也沾染了这种习惯，久而久之就成了这样。”
她点点头：“那样正好，这一晚上辛苦你了，我会让人把边疆的将军府修的更豪华一些。”
“关于这件事”，维沃觉得时机成熟了，“我想恳请您将我留在首都，参与行政工作，您看，我在这方面还是能派上点用场的。”
维特洛倒在沙发里叹了口气：“你还是惦记着赛莉法啊，我可看到了，你写的计划里夹带了不少私货。”
“我只是希望这个国家能繁荣昌盛，这是你所教会我的人生意义，唯有如此，人生才不会虚度，老去时不会空余悔恨……但相比于守边，这个岗位才最能发挥我的价值。”
维特洛还想说些什么，但看了看文件柜，终究还是放弃了。
“也好，现在国家需要你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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