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莉珐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但这一次，她想要和命运讨价还价。
“取消婚约？”皇帝大吃一惊，“以前你不是答应得很好么？难道说有其他喜欢的人了？”
“不，这是……学术讨论的议题”，赛莉珐头一次故意欺骗父亲，“有些社会学者认为婚约并不一种好的形式，也有人认为皇室成员的婚姻对象不应该仅限于大贵族。”
“这么做有损皇家尊严。有些讨论不能当真，他们不会考虑你的立场。”
公主无力反驳，眼看着大学的砖石日渐垒砌，自己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焰却被轻而易举地浇灭了，像蚂蚁被散步的人踩死。
当天傍晚，她把维沃约到了寂静的后院。簇拥的花团绽放依旧，赛莉珐置身于这五彩斑斓的世界中心，这个她在维沃的激励下创造的美景中，一身轻薄的白衣格外显眼。
“我不甘心啊，维沃。”
赛莉珐看着自己的忧愁和长发映在葡萄酒中，举杯一饮而尽。
“眼看这么大的工程有了眉目”，维沃也是心乱如麻，但除了装之外别无选择，“您的心情我多少能了解一些。”
赛莉珐打断了他：“不止如此，如今我的命运也要被决定，当初真不该答应的，虽然反悔是不好的，后悔是没用的，但我……”
的确，如果是之前的赛莉珐，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意愿，如此强烈的绝望和鲜明的祈祷混杂在一起，和他刚遭遇变故时多么相似。然而历经社会打磨，所谓不合理的命运和世界的扭曲点已经不会在他心中激起一点波澜，但公主的情绪的感染力似乎特别强，硬是给他贴上了悲伤的色彩。
“你总是有好主意”，赛莉珐放下杯子，“这一次能不能也想办法帮我渡过难关呢？”
公主的婚事必定受到众人瞩目，也牵扯到大贵族们的利益，正如维特洛的分析的那样，只会带来麻烦，一旦掺合进去，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他又看了看对自己深信不疑的公主，那深切的目光，托付一切的渴望，直想抛开一切抱住她安慰。
维沃不得不把脸转了过去——西将军的公子是什么货色他心里清楚，如果公主嫁过去这辈子就毁了，但人要依据立场作出重要决定。而赛莉珐本来就不擅长勉强别人，又很在意周围脸色，她的期待像崩落的雪一样迅速滑落，这令维沃心如刀割。
“也是啊，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轻易改变呢”，但她还是握住了维沃的双手，“但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赶在婚礼之前，给我一些安慰么？”
她说不下去了，单手扣住了他的五指，右手搭在他的脖颈上，染红的脸颊向他靠近，身体却止不住地轻轻颤动。
“维沃，你，喜欢我么？”
这句话像闪电在他面前炸开，那感觉无异于歹徒突然跳出来在他后背上插了两刀。现在最后一层窗户纸也被撕碎，但那对面不是幸福的童话，而是必然的悲剧。
维沃做了一个深呼吸，慢慢把手抽了回去。
“您的才华令人敬佩，诚意令人感动，但很抱歉，我只是个粗人，并不值得您托付……”
无视赛莉珐的呼唤，他慌忙退了出来，路上差点和夏洛特撞在一起，结果立刻就被怀疑了。
他想叫这家伙立刻消失，而夏洛特奇迹般地没有纠缠，只是沉默着快步走向花园。
赶到的时候，这里的主人毫无目的地站在中央，像是触景生情，不由得开始悼念故友。如果赛莉珐能笑起来，这些花花草草就能配合她，变成让画家们忍不住想要描绘下来的幸福风景。然而现在花园看起来宁静又肃穆，怕是喜剧演员也只能闭嘴，以至于夏洛特心中突然浮现出了很多沉重的回忆。
夏洛特心疼公主，但看样子赛莉珐不打算开口，她就主动去问了。
“请原谅我擅自揣测，您和维沃之间是不是……”
赛莉珐有些惊讶，但并没打算掩饰。夏洛特走过去，从身后抱着公主。赛莉珐轻轻抓着她的手，没有伤春悲秋地安然泪下，也不像玻璃心少女一样失声痛哭，完全看不出刚被心上人拒绝的样子，只像弄丢了心爱的项链程度的遗憾。
“不但找到了理想，还能实现它”，她像是早知道会受到报应一样，“如果喜欢的人也和自己在一起，就称得上完美的幸福了，但果然是太贪心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
“所以请您先别放弃”，夏洛特稳住阵脚，“相信我，他应该也是……很喜欢您，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夏洛特劝公主好好和维沃谈谈，但她就像脚下生根一样，即使轻轻去推也没有动起来的意思，只是不知所措地看着夏洛特。
“我没法面对他，如果你也有喜欢的人，就肯定能明白我的心情。”
“喜欢的人……我有啊。”
“哎？真的么？”公主一头雾水，“从没听你提起过啊，当然了，这种事不说出来也行，但没想到你一直瞒着我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点小事无关紧要啦”，夏洛特发现自己愈发迟疑起来，赶紧痛下决心，“实在不能去见他的话，至少写封信吧，我会带给他的。”
另一边，维沃躺在自己屋里望着天花板，不由得被悲观的想象湮没。自己背叛了赛莉珐的期待和心意，背叛了夏洛特的信任和回忆，背叛了作为卫兵的职责。
果然夏洛特来了，维沃知道自己要吃苦头，就坐直身子准备受审。
“公主大人真的……非常中意你，你应当认真考虑。有什么苦衷说出来就好。”
“能说出来就不叫苦衷了”，维沃对她的温和感到奇怪，“我不过是个警卫，光论身份就是天差地别，公主一时寂寞了才会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不可能”，夏洛特背对着他坐下，“你也算是年轻又帅气，身手出众，办事又有方法，本来就讨人喜欢，还保护了公主的安全，给她打开了道路，支持她找到了人生价值，这已经不是白马王子，简直是骑着独角兽的天使了。”
“你居然会正儿八经地夸我”，维沃苦笑，“而且说得这么生动，这么文艺。”
但是他一抬头发现，夏洛特已经因为脸红转了过去，看来刚才那样说也是鼓起勇气而为的。她留下公主的手书，信不长但非常工整，一看就能联想到她本人在午后的树荫下翻看画册的样子，和他那种仅为传递信息而写的东西完全不同。
“……请不要说自己‘不值得’，你是为我而战，给我带来光明的人，请把对我的信任分给自己一些，不要自暴自弃。若当时举止不当，我表示由衷的歉意，但心意绝非一时兴起……”
他把信纸放下后，夏洛特嘱咐他冷静下来后好好和公主谈谈，起身要走的时候却被维沃从背后叫住了。
“什么事？”
“谢谢你，夏洛特。”
赛莉法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要是自己率先自暴自弃，那可真就成了王八蛋了。
但正如维特洛所言，即使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备，夏洛特鼎力帮忙，他们逃了出去，也要拼命隐藏身份活下去，公主还有可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么，如果不能，她的人生还会幸福么？
雨下起来了，越来越大而且没有停下的迹象，傍晚的冷风透过镂空的窗，把同样冷的雨声和灯光送了进来，维沃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也随之降温，他缩成一团趴在桌上，看着一群避雨的虫蛾围着苍白的捕虫灯打转。
为什么它们会聚集在这里呢？当然是因为耀眼，这和明星身边总会出绯闻是一个道理。虫子被吸引过去的话，人们就能免受烦扰——这是公主告诉他的。但如果站在自己的角度来看，人类只是把光辉送给了虫子们，以此作为交换，来求得自己安宁。
一阵没有闪电相伴的闷雷低吼而过，于是在极其清醒的状态下，他再次注意到了，为何皇帝像失了智一样溺爱公主，却对她被后宫排斥的处境视而不见，好像这个国家的公主已经不值钱了。和子嗣多到记不清的先皇不同，现任的女儿就那么几个，但他还是利用了赛莉珐作为公主的立场，甚至要把她嫁给那个花花公子。
光辉……吸引着自己的光辉，如果说维特洛给了他站起来的力量，给了他适应黑暗的视觉，那么赛莉珐就是他所寻找的光辉，但现在所有人都围着这赛莉珐打转。
但凭借正义的主张慷慨陈词，西将军和维特洛会放过公主么？借助深切的感情展示真心，皇帝会被感动然后允许他们过上童话里的幸福生活么？想都不用想，根本不可能啊！
即使自己离她的光辉最近，也只能干着急，人微言轻就注定被碾压，力量才是解决现实问题的关键，但问题是怎么获取它呢？
“利益为导向，力量为手段，立场为两者之统一。”
进退维谷的时候，维沃经常想起维特洛，而这句话是她品味历史时最喜欢的。
自己这种边缘的小人物当然没啥资本，但赛莉珐就完全不同了，只要她的立场能创造利益，就可以作为筹码去换取力量。
“你自己救了自己呢，赛莉珐。”
维沃仰面躺在椅子上，双手按住脑门，不由得为自己感到悲哀——他终究要贯彻自己的生活方式，哪怕要为此践踏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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