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夜空干净得似乎纤尘不染，虽黑得浓重，但又有种清澈透亮的错觉。人为限定的某些界限，在自然的伟力前，有时竟变得幻化无穷，不可捉摸起来。
一架客机平缓地在这夜幕下飞行，机身闪烁的点点光亮竟在这明亮的夜空熠熠生辉，遥想千百年前，人类的先祖在同样的夜空下点起微弱的小灯，照亮茫茫无尽头的山路时，必然想不到许多年后，竟有人工造物能与星月争辉，即使那点光芒在潮水般的月光下仍然不值一提。
客机上的乘客大多都睡着了，可不是么，不过是一趟短短的国内航班，平淡无奇的旅途最适合用睡眠打发。客机上寂静非常，只有乘客们起伏有致的呼吸声像潮水那样悠悠回荡。乘务人员也清闲下来，新上岗的两个“空少”终于卸下了职业化的面具，找个了能遮住乘客视线的地方，豪爽地席地而坐，小声讨论大学时的趣事，大学那些记忆于他们来说尚且鲜活，那些已经消逝的自由和快乐拨动着两人因无聊的工作而躁动不安的心。
“二狗子啊，早知道在学校就努力点了，拿下英语这关，咱俩至少也能去国际航班了，怎的也比这无聊的国内路线强。”看起来较为成熟稳健的空少愁眉苦脸的抱怨道。
“得了吧，国际航班多累人，我真是瞎了眼了，竟然跟你跑来当空中服务员，又闷又无聊！”另一个空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手指不停地搓来搓去，看起来是个烟民。
成熟空少叹息一声，“你知道我为啥一定要来天上吗？我小时候看过一本叫《小王子》的书，他的作者是一名飞行员，当时我就想，这天空是多么美丽神秘的东西，能让一个飞行员写出那么迷人的文字。”
另一个空少腿有些麻了，站了起来，看了看窗外，收回了刚才不耐烦的语气，轻轻说:“其实不止是天空啦，这世界虽说人类已经去过好多地方，可实际上还是有那么多神秘的地方，即使我们熟悉的地方，也可能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瑰丽呢。你看……”
成熟空少也站起来，往外张望。
飞机正飞过一片丘陵地区，这片丘陵地区处于整个大陆数一数二的大盆地里，森林覆盖率很不错，山不高但绵延万里，绿油油的海洋中，有一个小城市如孤岛般镶嵌在其中，想来这种四线以外的城市并不繁华，只有一些微弱平静的灯火亮着，看来大部分人没有北上广人民那样癫狂尽兴的夜生活，而客机即将飞到这城市的上空。
“丘陵地区么？”成熟空少点点头，沉吟一下接着说:“多树木，潮湿，少阳光……”
“闭嘴，别跟我背地理书。”另一个空少又不耐烦了，“你说，这样的小地方，其实也有很迷人的地方，这世界，果然神奇的不只是天空吧？”
成熟空少若有所思，“嗯……对……回去咱们得加紧学英语，争取早日换去国际航班，那样就能看到更多的风景了。”
另一个空少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你……算了……算了……既然你这么热爱工作，那么你在这里看着，我去睡会儿……”
但还没等他说完，机身突然猛地一震，剧烈的颤动让所有乘客都醒了过来，有的茫然无措，有的惊恐万状。
成熟空少感觉身体一下变冷了，“怎……怎么了……自然灾害？不可能啊……难道是撞着什么了？那……那可惨了……”
另一个空少也是满脸冷汗，但要镇定一些，指挥成熟空少道:“别急，先稳定乘客，你都这样了，一会儿秩序就全乱了！”
怎么能不急？飞机正好飞到城市的正中央，这样的小城市不同于大都会，大城市里一到深夜，城中心往往空无一人，而这小城市的城中心却相反，是市民聚集之处，如果坠机，死的可不止他们这飞机上的几十号人那么简单！
月朗星稀的景色竟然也消失不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浓密乌云在天空中弥漫开来，好像往一泓清泉里倒入了浓缩的墨汁。
飞机看来情况还好，刚才的颤动似乎并没有损坏飞机的部件，此刻，机长已经决定加速飞离这片诡异的区域，机组所有人员都忙碌起来，一扫平时懒散的臭毛病。
成熟空少还是忍不住想说话，在安抚乘客的间隙，他捅捅那名当了他多年死党的空少，小声说:“二狗子……刚才的震动……是不是有些奇怪？”
“的确……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有某种吸引力在拉住飞机，但飞机挣脱了，所以震了一下。”成熟空少沉声说道。
钢铁的飞鸟全速前进，焦急地撕裂黑云织成的帷幕，想要逃离这片数分钟前还静谧可人的丘陵地带。
……………………
山下有一个县重点中学曾经用过的操场，虽然现在不用了，但是当年在周围和山上种下的无数法国梧桐却留了下来，看起来虽然并没有什么出奇的美感，但却给人一种严整干净的感觉，倒是符合这种小城市中学彻彻底底应试教育的风格。据说，当年每届的高三学生在高三上学期开学时，都会被带到这里来，尽情的对着军队般严整的法国梧桐林吼叫，不过吼叫的内容都被规定好了，无非是“奋斗三百天，光荣一辈子”，“秣马厉兵，背水一战”之类的玩意儿，好像高考是决定人生成败的东西一般。
但现在，这片树林早已无人问津，法国梧桐林外，连着城外的山脉，城里客运和物资输送的通道并不走这里过，所以当重点中学乔迁之后，这里便被人遗忘了。
夜色已深，最高的一株梧桐树上却坐着一个少女，少女东张西望，脚上连鞋也没穿，两只小脚在空中晃来晃去，宽大的裤腿时不时地拍打着少女粉嫩的脚跟。
这女孩有着一头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美丽长发，长发温柔的垂下，轻轻包裹住少女纤细的腰肢，秀发被月光照着，反射着迷离的光芒，让人感觉只需轻轻一抱，就能把这个美丽而柔软的女孩永远地拥入怀中。
女孩又看向天空，那样子焦急又调皮，像是在等待小伙伴一样。
天空中浓云密布，一点小小的光亮在云层中穿梭，看起来是一架飞机，此刻它正飞速离开这片地区，不消几秒钟便消失在了天空之中。黑云浓稠，在天空中翻滚，如同一条漆黑可憎的臭抹布一般，女人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哼了一声。
一阵衰弱而又绵延不断的喘息从树下传来，少女低下头，眼睛发着喜人的亮光，看起来是等到了要等的人。
“呐，阿南，身体吃不消了吗……”少女关切地问道，慢慢地走近树干，缓缓从树上滑了下来。
树下是个老人，老得连眉毛都全白了，不过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个老人一副欧洲人的面孔，虽然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脸上密布着老人斑，却仍然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年轻时应该不是等闲之辈。不过，一个欧洲老贵族一般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中国的偏远小城的郊外呢？
被叫作阿南的老人也没有穿鞋，干枯的脚面上皮皱皱巴巴，脚底裂纹密布，沟壑间藏着泥沙，仿佛在诉说着老人漫长人生经历的那些苦难。
“没……没有，你还好吧……夜里湿气这么大，天又闷热，别感冒了。”老人低声说，脚不自觉地在地上搓了搓，看起来却是万分地拘谨青涩。
“这么多年了，阿南还是这么温柔，阿南真好。”少女开心地笑笑，轻轻拍了拍手。
多少年？阿南突然楞住了。山一程，水一程地走过来，他只感觉疲惫不堪。
“阿南不开心啦？”少女皱皱眉，走近老人，踮起脚，用力抱了抱他孱弱的身躯。
阿南脸上溢出的情绪在这一抱之间烟消云散，他拍拍女孩的头，轻轻地说:“还好，谢谢啦……”
女孩松开胳膊，阿南选了一棵树，倚靠着它坐下，然后掏出一个手机，摁了几下，手机开了机，淡淡的冷光照亮了他的满面愁容。
阿南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然后伸直中指，对着屏幕瞄准半天，然后快速地点下，即便如此，但因为手实在太抖，好几次都点错了位，但他没有懊恼，仍然使劲地点，手指在屏幕上撞击出小小的咚咚声。
女孩看着老人玩手机的窘样，捂嘴笑了起来，询问似地说道:“阿南，快下雨咯。我们得赶紧。”
老人收起来了手机，抬头看天，一下变得惊慌不已，“啊……真……真是啊……”
阿南叹息一声，又站了起来，小声说:“本以为今夜能一直看着那明星，结果天空果然还是会有乌云，这东西果然是亘古永存的啊。”
女孩疑惑地歪歪头，“阿南怎么啦？今天说的话好深奥。”
阿南摇摇头，牵起女孩的手，“没事，走吧，雨不好，不是吗？”
“是呀，雨好可怕。”
两人依偎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树林软烂的地面上走着，树林在不高的山上，山下即是已经荒草丛生的操场。
“如果……我死了的话……会怎么样呢？”阿南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干涩。
“嗯？”女孩认真地看着老人，一字一句地说:“阿南，不可以死喔，阿南，是我喜欢的人。”
“是……是！”阿南突然变得有些癫狂，眼睛里布满了让人害怕的红色，“不管了……不管那么多了！”
女孩有些害怕，想要去摸阿南的脸，“阿南，怎么了？怎么了？阿……”
还没等女孩问完，老人抓住女孩伸过来的那只手，顺势将女孩举了起来，然后，他大吼一声，将女孩抛下了山崖。
女孩发出短促而可怜的惊叫，很快消失在了山下的黑暗之中。
“唔……唔……”老人喘息着，使劲拉着衣襟。
寂静的黑夜里，突然有音乐响起。
老人疑惑了一下，猛然发现裤兜在发亮。
那是手机响了。
（序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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