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有一个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说是爱好的怪癖,便是透过轻薄的伞布去观察那朦胧的人造光。并且单纯是为了让这种行为在正常人的容忍限度以内,我只有在阴沉的雨天才会满足自己的这种爱好,但即便是不用打伞的、几滴细雨落地的夜晚也会令我兴奋不已地从包中抽出随时备好的伞——抖一抖、撑起来,将自己抽搐着的笑脸完全隐藏在下面、浸泡在迷人的光芒中。
其实只要是夜晚,人造的灯光便会在城市中流溺,但这缤纷的色彩总是令我觉得缺了什么,可那个答案直到我的人生终结也没有得到——究竟是什么呢?在这种充溢着艺术气息的美丽城市里,所欠缺的那唯一的韵味到底是什么?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我曾倾向于任何一个在我头脑中短暂停留的答案,但在某天夜晚它们便随着其他令人难堪的思绪一同消散,甚至更多的连坚持到合眼前也没办到。
“你甚至画不好一只手,但这个,这个是好的——不,我并没有说这是常识中的好,我是说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好的,但它同时也是不入流的。”
我犹记得那天深夜在我伞侧掠过的人影,在一个闷热之雨夜狂喜的我头一次被那灯光之外的事物所吸引,在看见她的第一个瞬间我的内心便被那轮廓占据,无数的光芒于这一刻绽裂其中。我上下切合的牙齿几乎要被自己咬得粉碎,心脏骤停的痛苦使我跪倒在地,颤抖的手我不紧任何事物,那一刻我发自内心地认为我将就这样草草死去。像一具尸体般面朝下地趴在地上抽搐着,雨水咬着轻薄的衣裤,包内的杂物飞散一地。那如同是梦魇一般,清晰地能认清情况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我的眼睛被扩张得无法闭合,从地上溅起的污雨不断带来疼痛又怡人的**——在多年以后,我认识到那是一种面对认识之外的美丽时引发的生理现象,那种剥夺人身体控制权的冲击力在多年以后一次次被我重演,但我......只是我在余生中没有重新再体会过那种极致的感觉。
“我不能明确的说出这是否属于艺术品,但是那种夺人眼球的感觉是真实的,不过你真的明白自己在画什么、或是说到底画了些什么吗?我希望得到你的回答。”
在那段记忆最为混乱的时期,我躺在病院........准确的说是单人病室中的白床上时,我一直在回忆有关那个人影的事。对对对,我明白几十年前我曾妄图将其再造,不过那只是在轮廓中填充光亮的拙劣之作,即使是与同时间的其他作品相比也是最差的。
是的,我能肯定那是一个“她”,并且“她”并没有在那个雨夜打伞,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那是理事会元年7月4日的晚上,由于发生了这种事所以我不会记错。
“7月4日,7月4日,7月4日。”
我默默地多念了几遍,为了让这个日子不在以后的时光中混淆,我又默念了几遍
“7月4日,7月4日,7.......8月.....10......16?”
如你所见,这种记忆上的破碎是我只能在这个病室中虚度时光的主因,即使前段时间我于新闻发布会上说过未来属于年轻人,但我仍心有不甘,想当年我可
——停下!停下!记住,记住,记住!7月4日!7月4日!
由于缺乏可以书写的工具,我用指甲在病院的墙上刻了7、4这两个数字以帮助我更好的回忆起那个“他”......“它?”,对,“她”。
“我有看过你的创作历程,对你的调查追溯到你的学校生活,我有收集到你课余和美术课上的练习画,我得出的结论是‘你无法进行具有高目的性的作画’。”
大约16.....不,17岁,也许18岁?她看起来更成熟一点,但由于她穿着某校的校服所以一定是个学生,那个西装款式曾经有见过,但黑色?是的,那时近乎纯粹的黑色,无论是西装上衣还是下身的裙,简直黑得像是色块的缺失一样,要是没有那些镂金的扣子甚至会觉得那里本来便什么也不存在,犹记得她是留着黑色规整的长发?而她的那双眼瞳,对的,最为吸引人的便是那金色的眼瞳了,虽然在这个年代金瞳并不是什么稀少的存在,但她的那一双给人以不同的感觉,是的,是的,我追寻的那个答案存在于那双眼之中,那一瞬间的狂喜便是我无限接近那答案的最好象征了。
另一方面来讲,她穿着那样的一席黑装难道没有感觉到闷热吗?而且似乎还穿着那种庄严的黑色丝袜,她难道也是那种不懂得分场合的庸俗色气之女?那样想便觉得无聊了,回忆起她的肤色简直像是白化病患者一般,虽然上面没有血丝与红斑,但那毫无血色的白也太奇怪了,简直不像是人类一样。
“从基础的几何图形,到稍微进阶的瓶罐水果,加上半身、全身的人像,历史场景与风景建筑,大概你很少有可能会完成这种作品,但我想你的‘才能’并没有这么简单。”
“杯子,可以用来取水;饮水机,需要杯子取,没水要叫护士添;电话,可以联系护士;护士,可以解决你的疑问......”
虽然我的确病了,但我还没有到基本生活常识也分不清的地步,而这个女人——这个站在窗下却没有明显明暗线的女人,这个黑色长影拖到墙边的女人,究竟是谁?
她手持着一叠便签,一支标着“b”......应该是“P”的木制钢笔在上面沙沙地写着,虽然我在这里看不清具体的内容,但能从她的自言自语中判断出那是所谓的“生活辅助”便签,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她难道以为我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她太错了,现在我仍能一边作画一边进行高等数学运算,同时喝下一整杯威士忌!
“我有发现你在这个过程中与时间无关地‘生产’出了一些复杂作品,所以我想,说不定你是所谓‘艺术’的傀儡,这些作品与你自己的意识基本没有任何关系。”
她将头偏了过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如人类记载的那些名画般精致,那些被捕捉的一个又一个瞬间如今在我眼前绽放开来,那是与当年极为接近的狂喜,但这次我并没有抽搐。
“今天开始会在这里陪伴你一段日子,直到你离开为止。”
我辨清了她真实的面貌,第二次的冲击远远不如第一次所见,但这仍然是极为引人注目的场景。毫无疑虑地,我向她询问了自己是否即将死去,并且她是否是我的一个幻想。
“是的。”
淡淡的,从她口中没有感情地漏出了一个答案。
我决定重新开始绘画,毕竟这里是一座私人疗养院,不会有人在意我将这里染上少许的碳灰与颜料,在备齐基本画具的一个午后,窗外一片灰色叶子落地时,我描上了人生中真正的第一笔。要是被人看见所谓的伟大艺术家开始像个初学者般拙劣而不协调地联系着静物几何写生,他们会不会认为这只是病症带来的痛苦,而将这些废纸强赋新意?我懒得去思考......每当我新描上拙劣的一笔,脑子里便有一个想法本能地在我动脉血管里乱窜,它在我的人生中一刻不休地操纵着我的身体,但现在这具躯体重新属于我了!我将像一个真正的人类般去感受艺术的美好,我将真正地像一个人类般有着彰显自我的创造!但现在,现在我得练习,我得让这双手真正地熟练起来,而不是画着那些烦人的“绝作”。
“把这个结构.......”我在心中默念“打结构时稍淡一点,调子所求的是面不是线,近大远小、近大远小.......”
“.......”
她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些瓶罐水果被我画得多么的扭曲?这些画面就像呕吐物一样令人不悦,在把新的一幅扯下画板后,我又填上了一张新纸。
除了必要的生理需要外,我一刻不停地画着、联系着,看着自己的画面慢慢地精致,我明白那个时刻终于来到了,现在的我终于能够.......
她一言不发地步上静物台,露出淡淡的一丝笑意,我的双眼将她的一切都捕捉了,我的手颤抖着又被内心扼住,这将是我人生的终结,这不容一丝毫的错误。
完美的轮廓,完美的比例,完美的动态........光线恰到好处,这阴影与台上的污痕如此搭调,是的,那颗扣子,上面的图案需要精细地刻画。
发丝,她那美丽的发丝,散乱与有序的完美结合;她那美丽的手掌,修长的指,修剪整齐的指甲,终于,终于画好了这只手,这次没有出错。
腿——尤其需要注意这黑色与阴影、与裙的区别,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双腿的动作与形态。左前右后,裙轻微的遮挡,对的,从这里望过去是最合适的。
她的躯体是如此的完美,以此作为我人生的终结再合适不过了,这难道不是我一生所追求的答案?我一生所追求的生命的意义?只有乘头脑彻底坏掉前才能领悟。
颈部,向上慢慢地推去,这里是最为关键的地方,与她相处如此之久,可不能在面部有一丝毫的
心脏骤停,回忆起了她当时写的那些便签,向床上艰难爬去想要呼叫护士。
电话被抚了下来,我再一次跌倒在地板上无法动弹,虽然头脑能清晰地感受到疼痛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我的身体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她的笑容逐渐地消失了,我能看到她双眼中的遗憾,我明白不能拜托她向电话的另一头说些什么,我明白这将是我人生中的遗憾。
我的体温开始上升,又极速地冷却了下来;伴随着失禁,我回忆起这一生还没有留下任何的后代,但对我而言这样便是最好的,虽然无法延续家中血脉......
双眼闭合前看到最后的风景,是她逐渐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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