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开始倾斜的时候,冬青踏上了回家的路。
搭地铁,再坐上一段花时间的长途大巴,我们回到了海滨城市。
风里夹杂着海水的腥味,夕阳在远处的海面上跳舞,发出粼粼的金光。
在列车上看见大海时,我那颗躁动不安了一天的心总算踏实了下来。
下车,归家。虽然住在海边,但冬青的家在城市的外缘,离海滩仍有一段距离,一路上的街景和之前的城市并没什么两样,只是行人稀少,难免让人感到冷清。
家门前的邮箱里放着一封白色的信,也不知是何时送达的,冬青把信随手塞进挎包里,不用看她也知道是从何处寄来的。
冬青进屋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径自往后院的房间走去。
这是间狭小的木头工坊,屋内堆满了未加工的木料、已成型的木具以及零零散散的锉子、槽刨、锤子、拉锯等黑乎乎的冷硬工具,此外钉子、手套、刷子、木屑等杂物塞满了所有能填补的空隙,小小的一间屋子看上去满满当当,拥挤得像只充满木香的小盒子,给人以无限的安心感。
冬青的父亲是个传统手工木匠,由于海边没有优质的木料来源,气候也容易让木头受潮,是故店铺并没什么像样的作品与知名度,而安土重迁的传统思想却让他不愿离开自己的故乡。
冬青随遇而安的冷漠性格正是遗传自她的父亲,即便自己的女儿半辍学在家,这个木头般沉默的父亲也不曾过问什么。
他们都是内心丰富却不善表达的人。
冬青很喜欢这个房间,一有空便会帮父亲做点工作。父女俩如出一辙地从机械枯燥的劳作中获得了极致的安宁。
虽说是手工艺活,但冬青所做的大多只是简单的搬运和上清漆工作。
她干活时,我就靠在一旁巨大的木料上,看着她挽起长发,披戴上防尘的头巾与长褂。接着她拿起刷子蘸了蘸清漆,往一架刚成型的柜子上涂抹。
冬青刷漆时的动作平缓有力,仿佛丢失情感的画家一遍遍地在画纸上描出均等并列的线条,又像是怀着无穷的耐心填埋掉眼前的事物,并期望从中获得一丝泯灭时的平静。
一件木具上完漆,晾干,接着磨砂,将外表凝固的漆磨平,再上漆,晾干,继续打磨,如此反复数次,一件作品才算完成。虽然生意平淡,但在商品的质量上这家人却是丝毫不马虎。
冬青年轻的生命就是在清漆反复的涂抹凝固中变得凄清而凉薄的,丢失了本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热度。
“对不起,你的扮相太浮夸了。”
安静中冬青蓦地说了句话,莫名其妙的句子很快就被刷漆声掩盖。
她一定是在回想之前的情景,模拟着当时未能说出的推辞。
即使进行着重复无趣的工作,心里却依旧无拘束地漫步于象牙塔的云端,而每当思维游戏进行到酣畅处时,冬青的所思所想便会跳脱而出变成一句没头没尾的呓语。
心有所思,付之于口。冬青她从来都没法控制这个无意识的怪癖。
“好像一头顶着砂锅的麋鹿。”她停下手中的刷子,痴痴地笑,男人顶着砂锅眼神放电的样子一下子浮现了出来。
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虚无缥缈的笑声激起地上的几粒木屑翻飞。冬青对花俏男人形象的比喻未免太过传神。
此时此刻映在我眼里的是一个纯真活泼的花季少女,明眸皓齿,在袭人的木香中,短暂的笑容闪电似地击中我的心房,那是初次相遇时见过的没有遮掩与距离的真实笑容。
我不禁唏嘘,透明的体质让我对时间缺乏认知,我不知已陪伴冬青多少时间了,只依稀觉得已经很久很久了。这样若即若离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少女苦闷郁郁的蜗居总会有个尽头,而那时的我又会何去何从?
要在依旧无法碰触的结局里迎来告别吗?
冬青刷完一件木具后,便换一件继续刷,直到母亲喊她吃晚饭时,我们才发现房间里已是暗沉沉的了。
海边的夜总是悄然间到来。
入夜后是文字的时间。冬青写信,写日记,写诗,写散文,写故事,但凡头脑里所有能转化成文字的片段内容都会被她一一写下,时而添油加醋,时而返璞归真,成为一页页娟秀字迹围堵而成的支离破碎的个人世界。
可那个世界里从来不会有我。
透明之人至今无法留下一丝存在的痕迹。所有向我靠近的人都会无意识地绕开方向,就像那个打扮浮夸的男人一样,从这一点而言,冬青也同样在不自觉地拒绝相信我的存在。
昏暗房间里只有写字的沙沙声,桌上放着那封刚收到的信,信被弃置于桌角,还未放入抽屉里。
不用看我也知道,上面写着这个城市的地址和冬青自己的名字,而笔迹则是与白天寄出的那封信上的一模一样。
冬青是孤独的,孤独到只能自己给自己写信,自己向自己诉说,自己期待着自己。
每一封来信都是过去的她为未来的自己所预留的关怀与记忆。
写得倦了,她便早早地入睡。
从出门到回家,冬青都不曾从自己的小天地里离开过一会,偶尔的外出也只是必要的生活调剂罢了。此刻渐入梦乡,想必她仍是迫不及待地坠入那片无人踏足的云雾之中吧。
就像是爱丽丝从云端坠入仙境一样。那是她喜爱的绘本之一。
或许她等待的正是一个超越常理的兔子洞。
冬青入睡后,夜的寂静占据了整个房间。
透明躯壳里被少女牵动了一天的那根弦也平息了下来,心口像一个炽热的马达缓缓降了温。
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床榻上,将冬青的肩膀笼罩在一层玉石般迷蒙的柔光中。
我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她的皮肤上,万籁寂静中能看到月光化成极细小的、漂浮的粒子,澄亮的粒子萦绕在皮肤的上方,汇聚成一个朦胧的手指的形状。
只有月光能感到我的存在。像对待所有夜幕下的生灵那样,月亮一视同仁地向我给予她温和的光亮。
多么古老、宽厚、耐心的恩惠。
冬青的脸庞隐没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沉稳的呼吸意味着梦的恬淡。
我隔着朦胧的光影凝视了她许久。夜晚实在太过漫长,月光在流云的遮挡下时现时灭,窗外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海潮声。
真奇怪,我总能听见海的声音在夜幕的城市中飘荡,像传说故事中海妖们甜美的呼唤声,充满了引诱的气息。
我任冬青安睡,独自出门夜游。
绕开城市灯火辉煌的脉络,我在黑魆魆的小巷间穿梭,宛如一只灰蒙蒙的飞蛾被海风捕捉,无可避免地被牵引向海边。
月亮在头顶发散异世界的光芒,又像是在吸引那些温和冰凉的光依附在她冷寂苍白的表皮上,形成一层端庄寂寞的妆容,她合着眼睑闭目养神,浑似一颗温润的璞石。
我沐浴月光,潜入阴影,不管我走了多远多久,月亮至始至终都端坐在天边的一隅,连清冷的光芒都未曾出现一丝增长或是衰弱,恍然间让人觉得那光芒正是夜空自身的颜色。
海边空寂无人,夜晚的天空和海水粘合成蓝黑色的一片,黑暗中的潮水因月亮引力的作用而汹涌异常,挟着腥湿的海风不断朝岸边侵。
但猛烈的风只是穿过我的身体,我如隔着玻璃罩子般看着眼前黑暗空旷的夜景,任凭海风呼啸。
连风都无法将我吹动,我的身体是空荡得连轻盈都算不上的虚无的体质。
我在海边漫步,偶尔出现在海滩上的足印总是让我在神思时一个趔趄。
我是从月亮上来的吗?这个世界里,似乎只有月亮和我相似,独自远离着一切,在荒凉的真空里沉寂。
然而我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是从海里来的。
追溯到记忆的尽头,从有意识起,我就已经是透明的了。
浪花像破碎的珠子充满了视线,我顺着一股无形的推力爬上海滩,站起身。眼前站着一名身形单薄的少女,她的视线穿过我,直直地望向远处灰蒙蒙的海平线。
那是我与冬青的初次相遇,新生的我不知所措,一度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何在这,然而眼前面容忧郁的女孩又让我无瑕去思考更多。
太阳从海面下升起,火一般的霞光染透了天际。
沮丧如天边的流云倏然不见,冬青痴痴望着日出的盛景,脸上浮现浅浅的吃惊的笑容。正是这幅样子,这幅沉迷于某种事物的天真的样子将我深深吸引。
她安静的笑容将我俘获,当她将我视若无物地转身离去时,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像往常无数次的那样,跟在她身后一同漫步,内心困惑而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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