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前往那个城市时，已是秋天了。
冬青穿上长袖外套，戴着防风的毡帽，站在门口望着拔高的蓝天不禁生出一丝夏天过去后的萧瑟落寞。
远离大海让我得以喘息，深海的拘束逐渐减弱，却也几乎是在踏上行程的同一刻，一阵虚弱让我措手不及。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是强韧无敌的，相反，我愈发地有血有肉，犹如一株远离了光源的植物。身体里渐渐出现空乏，那和原本的空白透明截然不同，是盈满的生命力逐渐削减所带来的空余。
虽然不知是何时与那片海洋建立这种超然神秘的链接的，但我能明白它在向我传递一个讯号，一个倒计时——距离它前来寻我的时间已不多了。
下车时已是正午，秋高气爽的天气让整个城市的人都沉浸在懒洋洋暖融融的倦怠里，汽车行驶得和风一样不急不缓，商店的扩音器集体噤了声，年轻的学生已回到了校园，所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声响都在这一天变得软绵悠长，久久地在耳畔徘徊。
首先要去的是那条绿意盎然的幽静小巷路。
城市的邮筒远不止一个，可走过这条人迹寥寥的小巷对冬青来说却有着不同寻常的、仪式性的意义。
仿佛只要穿过那条小巷的一端，她就摇身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条金黄色的大狗正趴在红绿灯路口的圆形大理石球上，半是玩耍半是休憩地晃动着脑袋。
冬青微微欠身，拍了拍它毛茸茸的头，大狗欢快地咧嘴叫唤了一声摇了摇粗壮的尾巴。
人和动物萍水相逢的善意在几十秒的等待时间里闪闪发亮。
转绿灯时，冬青略有不舍地离去，我对着大狗打了个无声的响指，道声再见。它忽然回应似地朝我叫了一声。
我惊愕地退步，大狗竟欢快地朝我跑来，它歪着脑袋，乌黑的眼珠满满都是好奇，湿漉漉的鼻子试探性地朝前碰触。
好凉。狗的鼻子碰到我的脚踝时，我讶异地察觉到一小点的凉意在我的皮肤上传开。
大狗更加兴奋地叫了起来，尾巴热情地不断摇摆。
我像被人拆穿了把戏似地仓皇逃跑，冬青已经在前一个路口，我迈动脚步狂奔起来。
没跑多远我就停下来喘气，前所未有的疲惫让我第一次感到心脏在孱弱地跳动，我蹲下身回头望了一眼，金色的大狗甩动着红红的舌头穷追不舍。
这下麻烦了，万一这只狗把我当做玩具撕咬的话，不知会怎样。
我不知道现在这种“半生不熟”的微妙状态是否会被物理性地损伤。
情急下我抬手作出训斥的手势，嘴里含糊地喝了一声，想不到大狗乖乖地坐了下来，俨然一副受过训的样子。
这意料之外的突**况包含着更复杂的潜在麻烦——这只毛发漂亮的大狗能切实地感觉到我的存在。
想不到我费尽心思想要的却在意料之外的地点被意料之外的家伙实现了。
但此刻我没有心情去考虑这冲击性的事实了，冬青已经走进那条小巷。
我慌忙跟上去，金色的大狗温顺地跟在后面，不吵不闹。我努力平复心情，维持住自己长久以来习惯的那副置身事外的淡然。
小巷依旧静得出奇，仅仅几步的距离就把街上车水马龙的杂音全隔开了。墙上连绵的爬山虎像纹身一样嵌进了略显破败的墙体，秋风的吹拂挫败了这些恣意生长的藤蔓，爬山虎的叶子已经渐渐枯萎，不少青褐参半的叶子摇摇欲坠，在冬青走过时终于经受不住自身微小的重量，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冬青驻足在累积的落叶旁，无奈地抿了抿嘴——距离它们再次长出茂盛扶梳的叶子想必还要等很久吧。
穿过小巷，走过几个路口，将信塞入锈迹斑斑的邮筒的口中，一切依旧熟练顺当。
信封落下去的时候，冬青长长地吁了口气，心里积压的石头中的一小块算是落了地。
薄薄的信一经离手便跌入漆黑中，即使隔天被取出，装入包裹，盖上邮戳，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原来的城市，它也不会再被拆开。所有的信都被稳妥地放在抽屉里，互相堆叠，用死寂的心压住，成为青春里一闪而过的刮痕。
冬青回头惊喜地发现那只狗正坐在身后，恋恋不舍地一路跟随至此。
我怯怯地看着这只不怕生的狗，它像一阵金黄的闪急速绕着冬青转圈，把我晾在一旁。
“一看就是只不正经的狗。”冬青蹲下身，笑吟吟地**着大狗趴在她膝盖上的脑袋。
我靠过去对它挥挥手，大狗舒服惬意地眯着眼睛，软软地躺在地上，对我浑然不以为意。似乎对这只活泼好动的狗而言，我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拿来撒娇或是玩耍的对象。
“原来你叫‘起司’，”冬青握着够脖子上挂着的狗牌，上面写着狗的名字和住址，“啊呀，你该回去了，你的主人肯定在找你。”
仿佛听懂了冬青的话，大狗霍地站起，对她叫了一声告别，接着跑到我身边转了个圈，歪着好奇的脑袋呆呆地看着我，未等我有所反应就径自沿着原来的路疾跑而去。
果然我还是有所不同的吧。
甩掉了这只过分奔放的麻烦狗，我不禁也和冬青一样舒了口气。
“真是聪明的狗狗。”冬青拍拍手，神情不舍地站在原地，一时陷入了沉默。她盯着远处小巷幽暗的入口，不自觉地搓捻着手指。
这个与她毫无关联的城市一下子又多了一样令她眷念的东西。小巷、邮筒，还有一只偶然邂逅的温柔大狗。
纵然是冷感孤僻的人，内心深处也有着极小极纤薄的柔软之处，封存着单纯的渴望希冀。
而冬青向往的正是这个普通的城市。
白日已不像夏季那么明媚，还未到黄昏阳光就已露出了病恹恹的颓势，我们早早地坐上了回家的车。
冬青的头埋在手臂和车窗倒影组成的封闭的小空间中，神游物外。
旅途总是容易让人困倦，即使再聒噪的人也会不经意间感染上奇异的缄默。
我在安静中数着车子震动的次数，车轮每转一圈，离那片不祥的海就近一米。从未有过的寒冷从从不知是身体里还是肌肤外的地方窜出，先是针扎一样密密地刺着我的感官，接着刺骨的冷开始以不可遏制的浪潮般的气势来回席卷着全身。
我痛苦地缩成一团，寂灭中恍惚看到自己在黑沉沉的海中一寸寸地下沉，透明的身体变得雪白苍凉，成了一封在黑暗中游弋的信。
紧接着我被拎起，晒干，塞入布满白色尸骸的抽屉中，永远地成为了不会再被打开的记忆尘埃。
我在哆嗦中醒来，窗外是浑浊的海，天色阴沉。
寒冷像进入晚期的疫病，冷酷决然，无孔不入。
我再次沉入了从未有过的深沉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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