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索伦小姐在被窝里惊醒过来。天还没亮，窗子紧锁，连缀满流苏的床绳都在打着呼噜。乔蒂悄悄地蜷起腿，从奥菲利亚捂得紧紧的怀抱里脱出身来。她发现自己只穿着简单的睡衣，房间的椅子上没有跟往常一样搁着自己的外出礼服。
乔蒂踮着脚尖移动着，挪到了厚厚的窗帘前。她挑开一条小缝，往外张望。
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城堡拉起来的吊桥，远处的山地上笼着一片薄雾，完全看不穿里面藏着什么危险，或者说藏着什么惊喜。
奥菲利亚在床上嘟哝了一句什么。乔蒂连忙放下窗帘，以免被这位侍女兼同学发现自己的鬼主意。奥菲利亚翻了个身，似乎没有清醒。索伦小姐松了口气，她钻进藏污纳垢的床底，将长期储藏的药袋子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小皮带将它扣紧在自己的屁股上。
不能赤着脚，乔蒂没有找到自己的软底鞋，就坏笑着将奥菲利亚的鞋子捡了起来。接下来，只需要跟往常一样，将用得差不多的残烛团成蜡球，用力砸到塔楼下方贴身男仆阿尔文的窗叶上。阿尔文就会起身，悄悄给索伦小姐打开一条秘密的通道——那是古早的时候城堡守卫们用来运送垃圾的暗道。
“不过，今天这一招可不管用。”奥菲利亚说。
“天知道，总得试一试。”乔蒂回答。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惊慌地回过头来，顺手挡住了自己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巴。
埃德温娜·奥菲利亚已经在床上坐直了身体，蓝幽幽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恼怒。
“小姐，我记得您从令堂那里得到的命令应该是待在房间里，哪儿也别去。”
“是的。”乔蒂支支吾吾地说道，她使劲挤着自己的鼻子，想从里面搓出应变的智慧来。“我亲爱的奥菲利亚，我只是想上厕所。”
“我们可以在墙角解决。”奥菲利亚的眼神依然死死咬定乔蒂，脸上勇敢地浮现出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忠于职守和厚颜无耻来。
“可我想出去透透风。医生说，如果不让我吹风，昨天那服药会要了我的命的。”
“医生并没有这样说过。”
“好吧，奥菲利亚。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乔蒂恼怒地反击，既然正面无法摆脱奥菲利亚的束缚，那就只好放任自己异想天开的脑袋去攻击对手的弱点——
“我对自己的职责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正在很好地执行它。”奥菲利亚不卑不亢，毕竟她命中注定也将是世袭的女男爵，具有与没有封爵的伯爵私生女同样的威严。
“不，你不知道。”乔蒂说，“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穿戴着隆重的寡妇装束。”
乔蒂没有算错对方的反应，喜欢穿蓝色束身长裙的奥菲利亚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
“索伦小姐，您不能这样说。”
“我妈妈说，在法国、英格兰还有勃艮第的宫廷里，只有寡妇才穿蓝色。”
乔蒂终于扬眉吐气地递出了决胜的枪戟，眼睁睁地看着这句话如同弩箭一样刺中奥菲利亚脆弱又缺乏贵族常识的自尊心。奥菲利亚呻吟一声，一头栽倒到床边敞开的衣箱上。
索伦小姐不会放弃这等天赐良机，她急忙一个转身，将长长的蕾丝窗帘抛到窗外，接着一个纵身，跳到窗外，千钧一发地一把抓紧了它。
我将顺而下滑之。乔蒂粗着嗓子在心里吆喝了一声，连忙手脚并用，贴着墙皮往下坠去。她看准时机，松开手，穿着软鞋的脚使劲在墙上扑棱，踩住了一根用来倾倒污物的排水槽，双手成爪，死死扣住墙砖的缝隙。
还没有消退的夜风拂动着索伦小姐的脸蛋。她骄傲地抬起头，想看看奥菲利亚——那个名字意味着“获得蛇的帮助”的女人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果然看到了，但跟想象的并不太一样。
奥菲利亚赶到了窗边，脸蛋涨得通红，身上匆忙套着一件换过来的灰色长裙。她将右手放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像是在下一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决心，又像是在诅咒不听话的乔蒂小姐。
然后，这位过去两年里从未出过城堡的女孩突然迈出一步，抓住了刚刚放跑过索伦小姐的窗帘。
“不妙。”乔蒂心里叫苦。自己逃跑的方式既鲁莽又危险，一般的贵族小姐恐怕根本不敢铤而走险。但万万没想到，这位侍女小姐的脾气竟然如此之倔，简直比得上洛葛仙妮头上不屈不饶地耷拉了两年多的骗子尖头帽。她要顺着乔蒂逃跑的路线来抓拿惯犯。
奥菲利亚哆嗦了一下，她还光着脚——因为乔蒂将她的鞋子偷走了——所以要从半空中一下子跳到乔蒂立足的水槽上一定非常痛。
乔蒂又有些开心了。她甚至想向奥菲利亚做个揶揄的鬼脸，但马上停了下来。
奥菲利亚已经站稳了脚，几乎和乔蒂并肩而立了。她的光脚踩在高低不平的瓦片水槽上，似乎非常痛，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趁我还能忍住，抓着我的手，跟我回房间去。”侍女轻声叫道，“我不想高声喊叫，让您的长辈听见。我不想让小姐遭受处罚，但我求求您，跟我回去吧。”
“不。”乔蒂的回答简单明了。她咧开嘴，毕竟还是做出了个不雅的鬼脸。
然后，索伦小姐突然蹲下身子，一个狼狈的狗跃，掉进水槽下方敞开的一扇窗里。
八
住在这个房间里的贴身男仆阿尔文，过去从来不奢望见到这样的场面——那就是城堡的小主人、索登多夫的乔蒂会突然从天而降，甜蜜而冒失地压到自己身上。
因此，当这坨天使般的重量突然到临的时候，阿尔文毫无心理准备，只是可悲而可怜地“哇”了一声，从床上挣起了半身，又翻着白眼倒了下去。
“啊，阿尔文，谢谢你的肚子。如果你再胖一点，我们都不会受伤。”乔蒂说。
话音刚落，闲不住的大小姐马上跳下床来，熟门熟路地打开衣橱边的一个默默无闻的活动门板，消失在暗道里。
阿尔文惊讶地盯着乔蒂消失的方向。突然间，第二股来自天使的重量再次袭击了他，阿尔文感觉到肚子上又骑上了一个软软热热的东西，忍不住又哇一声叫了出来。
“对不起，你还好吧？”
说话的是一个长着可爱的蓝眼睛的女孩子，金头发乱七八糟地贴着头皮，虽然年龄不大，骑在小管家肚皮上的模样却已经隐隐有着少女的娇羞和不安。
“不、没、没事……”阿尔文结结巴巴地回答。
“愿天主保佑你，噢。希望你的肚子没事。”奥菲利亚心不在焉地回应，她从床上跳到地板上，赤着脚，一脸苦恼的样子。
“哎，小姐，她……”
“如果您担心小姐的话，她一定是顺着那个打开的暗道到城堡外面去了。她经常这样玩，应该不会出事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阿尔文突然觉得，即使向这位可爱的姑娘出卖小姐的秘密，也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犯罪行为。
奥菲利亚皱起眉头。“那么说来，你就是乔蒂·索伦一直以来的帮凶和谋臣咯？她要去哪里？”
阿尔文唯唯诺诺地回答：“大概是去山上女巫的小屋，乔蒂小姐每回都去要找那个姓缇蒂的小女巫。”
奥菲利亚严厉地盯着阿尔文：
“那么说来，你的确是知道的咯？”
“是、是这样没错。”
“那好，我也不用担心隐瞒什么了。你往前带路，我跟着来。我们得趁她的药效发作之前把小姐抓回来。如果能不惊动大人的话，那最好了。”
阿尔文习惯地摸了摸鼻头。
“小姐，您是说‘我们’？”
奥菲利亚冷冷地点点头。
“我们。”
九
乔蒂快乐地撒开小脚丫，在草地上令人愉悦的露水里奔跑。小药袋一跳一跳地在后面打着自己的屁股，里面装满了她和小女巫的秘密研究成果。
马上就能见到缇蒂了。
乔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如此渴望和小女巫在一起。这不仅仅是魅药本身的力量，洛葛仙妮往药水里撒了哲人石，数以千倍地增强了草药的效力。乔蒂并不知道，如果她的命运之神手里的丝线稍微偏差一点——或者命运之神因为内急而在此时上了趟厕所，放任自己摆脱奥菲利亚的追捕的话，会有怎样的厄运降临。
这是1441年春季的一个普通的黎明时分。缇蒂已经离开了女巫小屋，她要去五里外的小河边采撷一种强力的药用植株，并希望能在正午前赶回来吃午饭。这个故事暂时和她无关。
但乔蒂不知道这些，她一厢情愿地往山上的小屋赶去，尽管她也不喜欢那位一身药臭的老女巫，尽管她心里清楚，如果缇蒂不在，那自己有99%的可能性是面对这个老糊涂。
但这有什么关系。我要见到缇蒂。我爱她。
乔蒂这样任性地想着，她想象着自己要把关于魅药的故事添油加醋，卖给缇蒂那个贪财的跟班。她想象着缇蒂因为听到好故事而眼睛发亮的表情。她想象着自己忍不住用舌头去舔小女巫的场景，想象着奥菲利亚带着一脸嫉妒的表情在旁边死死盯着自己。
她就这样微笑着踩上了一个陷阱，然后傻笑着，带着一脸妄想的幸福感掉进了坑里，在底下扭伤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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