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是卡里姆出身吗?”
塔莎震惊的叫喊起来。她的喊声吸引了他人的注意。我示意她放低音量。
我们聚集在可以容纳五六百人同时进餐的餐厅之中,哪怕所有人都只是低声窃窃私语,嗡嗡的谈话声都可以在宽敞的大厅之内形成回声。更不用说她突然的喊叫了。
塔莎闭上嘴。蓝色的眼睛骨碌碌的上下打量我。
“那你见过‘那一天’的场景了?”
“‘那一天’?”
“当然是‘那一天’啦——人类的战舰袭击的那一天……真的是那样吗?天空被圣光铺盖,陆地被完整吞噬掉?”
我不自觉地颤动了下嘴唇。脑中浮现大地撼动、海啸袭来的场景。人们恐怖的尖叫声似乎仍旧封存在我记忆的一角挥之不去。那一天有许多人失去了自己的家,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一切。包括我在内,关于那一天的回忆几乎都是痛苦不堪、令人困惑的。
但我却并不想过多的和他人分享这些困惑与苦恼,于是我说:“并不是那么夸张。”
我努力的抽出记忆中卡里姆的图像,那些残片像是闪着残忍光芒的刀片,割伤了我对美好过去的印象。
“虽然在海岸线上的确看到白色的圣光,地震和海啸也很剧烈,但陆地除了裂缝与震动之外,并没有被吞到海岸线以下。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
如果有可能,我愿意付出全部来回到发生战争之前的卡里姆。但伤害是不可逆的。
塔莎继续追问:“但是有很多人都没有逃脱吧?之后德达拉和西努虽然在政府的紧急通知下疏散了部分市民,但大部分卡里姆的居民都没来得及逃脱。你既然坐着巨鲸逃到了拿提斯,那肯定会知道吧——真的只有不到一万人得救了吗?”
在巨鲸上,我曾转过头来回望那一片已经被湮没入海洋的城市。
那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圣光真正的可怕之处。它在我心目中从神圣温暖的化身,变化成了真正地狱的象征。只是看到那白色纯洁的光芒闪动,就会让我堕入到无尽的恐惧中去。
我紧紧地抓着餐巾,双目呆滞的凝视着餐盘里的半片熏肉和一点剩下的煎蛋卷。胃里像是有什么在翻动着,恶心的想要吐出来。
我点点头。“是真的。至少顺利逃出来的只有区区几千人,或许在之后军队抵达,如报纸里说的那样救出了几千人有余——但恐怕大部分市民已经……”
像皮克一般,被湮没于海啸或地震当中了吧。我知道有些人或许是在那白色的圣光闪烁时,被吞噬进了那光芒里,连一小片指甲也没能留下。
塔莎的面色变得异常沉重。有许多人会做出这样沉重的表情,但只是出于礼节上的。无数人可以张口说出“节哀顺变”的话,但如果他们的双眼没有看到,他们的亲人没有在战争中丧生,他们就不会清楚现实的严酷与残忍——他们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塔莎说:“如果问到什么会让你感到不适的问题,我先道歉。但是……你已经感受过‘圣光铁炮’的力量了吧?那是怎么样的?我们有可能抵抗吗?”
我陷入了沉默。从那一天起,几乎没有一天夜里,我不在自己的大脑里重现圣光降临的场景。那圣洁的光芒将我身边的所有人——关怀我的店长和店里的女孩子们,全部化为灰烬。而我却束手无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毁灭。
我希望我能说出“我们也能战胜‘圣光铁炮’”的回答,然而我的喉咙堵住了,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这是痴心妄想,只要看到那一天的场景,没有人可能大言不惭的说出这种话来。
那真的是人能抵抗的吗?人在“圣光”的面前,从一开始不就是形同蝼蚁吗?
我说不出话来。只好默默地摇头。
“抱歉。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你也看得出来,我身上不具备一丁点魔力,所以也无法衡量它的威力。我只能说——依据一个人类的体验来讲,圣光的恐怖性,比我第一次见识到魔力时要恐怖得多。”
魔力是充满活力的。在第一次踏上魔族的土地上时,我看到魔族的女性以魔力来驱动菜刀、饭勺。将听上去恐怖,实则亲和力十足的魔力用来给予生活上的一切便利;男性们利用魔力的方式是可爱的,他们利用风魔法收割稻穗,土魔法建立房屋与墙壁。然而圣光——圣光除了在教堂中治愈人心,就是出现在战场上吞噬一切。
在不知道圣光的真正作用之前,我还曾经对神怀有一定程度的信仰。这样的信仰的丧失,对我来讲也是痛苦且迷茫的。
“这是什么意思?”塔莎不解的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也就是说——它是矛盾的。”
海岸线和各处巷口忽然爆炸开的白色凛然的圣光,与理雅手指放在我额头上时——隐约却圣洁的白色光芒重叠起来。它们的矛盾,似乎到此时此刻才变得清晰起来。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对圣光的恐惧,试着分析它矛盾的原因。
“对于人类来讲,圣光是非常具有亲和力的力量。”我记忆起人类在教会中朝拜手举圣光的神族主教时的模样,“在人类的教会中,有时也会有主教在赐福与祈祷的时刻,杖间或手中发出类似的光芒。”
塔莎插嘴所:“你看到过人类的教会仪式?”
“是的。我看到过。”还甚至参加过,虽然理雅坚持认为那只是‘行骗’的艺术。“有一些有陈年旧疾,或者身上负伤的人对主教和神父求救。这些疾病被神族看做是污秽的,通过圣光就可以‘清理’。他们会选择其中的一部分人救治。”
“结果呢?”塔莎问。
“当然都康复了。”
塔莎两手环绕胸前。“那为什么他们要选择人来救治,全都救了不是更有效果?”
我摇摇头。“因为神力是有限的。无法做到每一个人都得救。”
“那又何必让所有人对着他跪拜嘛。反正又不可能谁都去救,这不是诈骗吗?”
我吃了一惊。发现她竟然与理雅说出了同样的意见。诈骗?这真的是诈骗吗?我手足无措。却互相想到了一个可怕的解释。
“我不知道。或许那是因为,它从根本上,就不是一个治愈人心的力量。我只是一直误解了它。所以在察觉到它被用在攻击与毁灭行为上的时候……”简直是一场灾难。
仁慈的主教手中光辉灿烂的光芒不是为了救助与点亮光明,而是为了将千千万万的性命拖入地狱吗?
难道这么多年来,人类匍匐在地,跪拜祈祷的力量,就是这样的毁灭性力量吗?理雅手中的力量也是这样轻易就可以夺取人命的吗?
这么长久以来,不管是我,还是许多人,都被它欺骗了吗?还是说,它认为这只是正常的“清理”功能,而如果这正是所谓的清理,那么它就是把所有无辜淳朴的魔族人当做“污秽”来处理了吗?
想到这里我不禁浑身发冷,头脑里仿佛开启了一扇大门一般。门内发出洁白纯洁,却冷冽异常的光。
“用来驱魔以及恢复的圣光,忽然展现出毁灭性的一面。在这以前,我本来一直认为,那只是种温和的绝对无恶意的力量。但它却毁灭了三座城市。这让我开始怀疑,或许我对这个世界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是根本错误的也说不定。”
种族之间的对立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将一方视作是绝对“污秽”的行为,却是根本上异常的。我所认识的所有普通魔族,大家都有着如同人类一般的心灵,他们又怎么可能是“污秽”呢?
等等——同样的……人类一样的心灵?
我脑中的思路,似乎刹那断了线。像是撞上了一扇坚不可摧的大门,我仰望着这扇透入几丝冷冽光线的雄伟大门,在我面前眼睁睁的关闭。
此时塔莎正神色凝重的望着我。两只手支住桌子,腾地站了起来。
周围正在聊天的人们因为她突然地动作而止住话音,惊讶的打量着她。
“苏尔。在没有亲眼看到之前,我对于你所说的体验,还无法给予任何评价——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如果一个人第一次在面对圣光时退步,第二次还无法站起来反抗的话,这个人是无法胜任战士的职责的。”
她皱起眉头,严厉的盯着我。我睁大眼睛回视她。
她刚好刺入了我自我怀疑的弱点。
我一直都惧怕着再度面临圣光。然而我所选择的这条道路,不管终点在何方,即将面临的,绝对是无法逃避、迎面而来的恐怖而又绝对的圣光。
虽然第一次我成功的逃离了,但第二次呢?如果我不站起来反抗,又怎么能当战士?我来到这里的目的,难道不就是训练自己能够承受可怕的现实攻击,越加让自己靠近理雅吗?
不……我不是。我忽然意识到这点。
——我不是来击败现实,而是来逃避现实的。
“因为恐惧而从战场上退出的人,和站起来正视恐惧并战胜它的人……你是哪一种?”
瞬间周遭的乱腾腾的响动平静下来。许多人都看向我们两人。
我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人的出现拯救了我。是那一天与塔莎一同前来注册的高个子褐色发的青年。
他走近过来,满面焦躁。拍了拍塔莎的肩。然后强行将塔莎拉到餐厅之外去了。
哪一种?
在餐厅里的大家又都从这一幕场景中恢复过来,再次进入日常谈话之后,我下意识的将手探入了制服口袋。捏住了理雅最后留给我的那枚“护身符”。
只是来逃避现实的我……真的能做到无所畏惧的走上战场吗?
我怎么能那么盲目?那么不顾一切。都是因为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生活了吗?
我的记忆的某个角落里,那一天抱着洋娃娃,在母亲的尸体前哭泣的女孩的身影;母亲抱着幸存下来的孩子哭泣的模样;巨浪之下恐慌的人们的尖叫声从未从我耳边消逝,这些场景还未被我淡忘。
在不久以前,我还和同龄女孩子们没有任何区别。我所忧心的,不过是每个月都要付的房租、水费。希望的,是可以抽出更多的时间与理雅一同旅行。然而此刻,我却即将背负上更加沉重的包袱。
一步是生存。一步是死亡。难道要一直在这条悬挂在万丈悬崖之上的绳线上行走下去吗?
我为什么要背负上这样的包袱?只是因为收到了征兵函?又或者是因为理雅的一句话?因为他忽然如背叛一般的离我而去而感到自暴自弃?只是这么简单吗?
随着他不明意义的一句话,似乎一切都陷入了一团迷雾。仿佛有巨大的压力自我身后推来,将我推到悬崖之上。那是命运的力量吗?
无法逃避。只能做出决定。
§
在安排住宿以及午餐之后,新兵训练就立刻被提上了日程。
我与塔莎同样被安排在了陆军十九战队。
然而实际上在拿提斯形成的陆军队伍规模也相当有限,十八和十九战队之后,最具有规模的居然是法师阵容的三个战队。
“一个个的全都急于跑到后方去扔火团呢,这些胆小鬼法师们。”
陆军的传统被完整的继承了过来。几乎人人都选择嘲笑法师战队。
然而对于魔族来讲,法师的数量居多并非怪事。
从每年的国家魔导师考试就可以得出结论——几乎魔族的青年人人都乐于当上魔法师,而非靠体魄与胆量去拼搏的陆军战士。
于是陆军战士们与身体孱弱的法师们不可调和的矛盾每年都在升级。
十九战队的教官是一个年纪中等,表情严肃到脸色都阴沉沉的光头男人。他身上的军服笔挺,包裹着与他外表年龄不符的健壮身体。额头的皱纹扩散到脸颊边,综合起来呈现出坚毅、果敢却阴冷的印象。
“半年内,在太阳口与渡鸦港的战争之中,死去的陆军战士高达六成。你们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这就意味着——现在站在你们身边的人,运气好的情况下,半年之后,五个人中可以活下来两个。然而,这还只是在十天之前——卡里姆战役之前的数据情报。”
我身边的一个大个子士兵吞了口口水。表情紧张。脸色苍白。
五个人中有三个人即将死去?那我周围的人……我环顾四周。看到几张惨白的面孔。心里想到,大概这几张脸,会在给人留下记忆之前就从这世界上消失掉吧。
“卡里姆、德达拉、西努三座城市,市民的伤亡情况,想必不需我多说,大家也已经十分清楚了。在三天之内,十六万人遇难,三万人失踪——这还没算上士兵的伤亡情况。”
“昨天为止,陆军的第三战队与第七战队几乎全军覆没——近六万陆军战士无法支撑半个月的时间。而他们毫无疑问是我们陆军经历十年甚至二十年时间所培养出的精英战队。”
一串连的数字似乎没有任何代表意义的从他的口中慢慢流出,然而这些数字中,到底包含了多少名字呢?我想想就觉得头脑肿胀,心口酸痛。胃里更像是被酸液充满了,灼烧的厉害。
“在你们这些乳臭未干,只知道混吃等死的小孩子们玩泥巴过家家的时候,是他们守在战场的最前线,保护你们可以与朋友打架闹事,到处寻衅滋事,与女人纠缠——”
“然而从今天开始起,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将失去这一保护。不仅仅如此,将来恐怕还会失去更多宝贵的战士吧……并且还不得不迎来你们——这些半分没有战士观念的,对战场的恐怖与国家责任感丝毫无知的幼稚小孩……”
“因为你们这些无知的小孩的原因,我们必须要忍耐这份失去的痛苦,来教导你们成为真正的战士。”
“给予我们的时间是非常有限的,哪怕就在此刻我对你们说这些浪费时间的宣言的时候,我们的宝贵的士兵们正在死去。为了哪怕拖延一分钟的时间,士兵们在以生命为代价努力阻挡着敌人的攻击。”
“而你们的任务,就是继承他们的意志。在一个月之后,前往东南的战场,保卫我们的国家和人民。”
“对于只能花费如此短暂的时间,训练出合格的士兵,我也从内心感到疑虑,然而我们已经别无选择。请各位以赴死的决心,在这一个月之内潜心提升武艺,为国家和人民奉献生命。”
在他说这段话的中途,“一个月”这样的词语突然蹦出,如迷雾一般漂浮于每个人的头顶,将本就压抑的气氛带上了紧张的高峰。
“等等……一个月?怎么会只有一个月?”一个青年人忽然抱住头尖叫了起来。
他惊恐的表现立刻感染了其他人。许多士兵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面露惊恐,脸色惨白。仿佛听到的不是上战场,而是上刑场的日期。
“骗人的!不可能——”又有人大声喊叫。
“第三战队和第七战队全军覆没是真的吗?那我们撞上去的话也是一个结果了?对方手里有圣光铁炮——血肉之躯怎么可能赢的了?!”
“我要回家!这不是人能做的事……这是欺诈!不是说只要参军,就可以洗白档案吗?这根本不是说什么档案的时候——这是要送人去死啊!”
“请相信——”
光头教官轻易的以带有魔力的高声发音盖过了之下人的嘶喊。
“——既然我们做出了决定,就会给予各位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争取最大程度的,令你们活着从战场上归来——”
“胡说八道!”一个恐惧的微微颤抖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发出。
“你们只是想找肉盾吧?我们怎么可能为你们去死?!你们这群被民众养的胖得流油的士官军寮——只会在这种时候把无辜的公民们推出来做挡箭牌!”
这句话立刻得到了众多人的支持。演讲台下几近群情骚动。恐怕只要再多出一个煽动者,立刻就会变为武装战斗的情形。
“我要走!我现在就走……谁要做什么该死的陆兵——”
一个留着络腮胡身材魁梧的男子说完就朝着来路走去。然而立刻,围站在广场周围的穿着陆军赭色制服的军人们立刻拔出了腰侧长剑。
低低的私语声消失了。人们惊恐的盯着这些军人。
“在已经注册的情况下,临阵逃脱的结果,各位既然都拿到了手册——大概心里也清楚了吧?”
面色阴沉的教官缓慢的陈述着。声调机械,感情麻木,仿佛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以及养成了做这一准备的习惯。
他眼睛下面的一道阴影看上去更加深邃了。
“对于魔军士兵,临阵退缩在军事法庭之上会被判处以死刑。当然——对于战力缺乏的现在,死刑的结果对于任何方面都是无益的。”
“所以我们准备了其他途径。执意要离开的人们,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来报效国家、支援战事——去往矿场与武器工坊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今晚就可以出发。”
人们的面色比听到“一个月”的出征时期时更加难看了。
“矿场和武器工坊是犯罪者的劳役场所——去那种地方……和进监狱受刑罚有什么区别啊——”
我身边的高个子士兵忽然捂住脸,跪在了地上。
“不要。会死人的——真的会死人的……去那种地方。”他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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