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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在教堂顶的教皇④

吊在教堂顶的教皇④

“你闲逛什么?偷懒吗?”

他不客气的语调立刻唤起了我和他之间的各种接近于龃龉的不合回忆。他对我从来就没有和颜悦色过一次,哪怕对宫女的态度也比对我好些。

我隐藏怒气,立刻否定。“当然不是……我——对。您看看这个!”

我立刻将手里紧攥着的读末周报递到他眼皮底下,他狐疑的撇开头,视线从我的脸上转移到报纸上。然后慢悠悠的从我手中抽出报纸,转过身,戴上了眼镜。

我看着他一系列熟练却又透露出高傲感的动作,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果然是习惯戴眼镜看书的。

我盯着他瘦高的背影足有半分钟,他才转过头来,再次摘下了眼镜。不耐烦的问我:

“有什么问题吗?”

我指着报纸的头条,义正言辞的说:

“很大的问题!为什么这样的新闻会轻易刊登在报纸上?这种新闻看见了对谁都没好处。”

他稍稍睁大了眼睛,微微扬起下巴俯瞰着我说:“我还以为你会惊讶于这个案件本身。”

案件本身?案件本身自然很恐怖。

在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事情——教皇被吊着脖子在自己家的大教堂顶上风化了一个月时间,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这样的犯罪行为,简直是开天窗。

到底什么人能做下这种案子,简直比特雷路陛下的刺杀案和国会屠杀案还要让人惊心动魄。

毕竟,如果是我在教堂里每星期六做一次祈祷,却在最后一个月的祈祷日发现日常做礼拜的教堂顶上居然就悬吊着宛如真神在世的教皇尸体——我可能会受到终身心理创伤,失去对神的信仰也说不定。

我支支吾吾的承认。“我当然很吃惊。不管是谁,看到任何一个人莫名其妙的被杀了,还是以这样又诡异又残忍的方式,都会产生同样的正义感。”我又伸出手指指着那个巨大的“教皇吊死案”黑色标题对他说,“即便真相就是像报导中的一样,也不该不加修饰的刊载出来供民众娱乐——难道这是正确的吗?”

将血腥暴力的观点传输给本来就实力至上主义的莫合特人民,或许所有人还会拍手叫好呢。现在评论家就几乎把新闻写得像十足的散文,甚至侦探小说——这么强的感官刺激,还能称得上是客观为上的新闻报道吗?

米耶莱普兰德卿将报纸竖起来,用他修长的手指将几页报纸翻来覆去的折叠,最终叠成了一个小正方形,随意的用指尖弹到了我的怀里。我愣愣的接住它。

“你认为特雷路和三十五名议员的死不诡异且残忍?”他问我。

“我没有——”

“诡异残忍,但却具有绝对的娱乐性。所以在曼图,关于皇室和国会屠杀的新闻已经漫天皆是了。与此相对的,我们娱乐一下他们也无可厚非。”

他是认真的。

我开始逐渐能分辨出他嘲讽的微笑下时而认真时而戏谑的微妙差别。这个人的目光极其冷淡,注视的前方也与我不同,越是相处,就令我越是无法信任他。但与此同时,心里却萌生了一些怪异的好奇感,总是无法不停止对他挑衅。

“这样报复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只会互相怨恨而已。”

虽然我没有看到外界是如何报导国会和魔王刺杀案的,但为了国家之间的和平,你一言我一语的言语冲击绝对不是良策。谋杀案决不能当做娱乐来处理。

但他却回答:“‘有国家就有战争’,战争本就是互相怨恨的结晶。”

他简直把怨恨看的理所当然,当然他会理所当然,怨恨他的人估计手指加脚趾加全了也数不过来。我愤怒的在脑子里想着。

“您必须阻止这种铺天盖地的报导!”

“即便我禁止媒体的报道,结果又怎么样?国内的惨剧严禁新闻发布,国外的巨变又拒绝报道——你是想把媒体逼跳墙来反抗我们吗?”

他说话间看上去漫不经心,毫无敬意,而说出的话更是惊人。

——原来媒体不是独立的吗?!

这时刚好从画廊方向走出了几名侍女,我将无法忍耐的质问吞咽下了喉咙。她们在看到我们两人的一瞬间,立刻屈膝行礼,脸庞红扑扑的不停的扫视着我面前的男人,这目光一直持续到她们恋恋不舍的踏上去往餐厅方向的阶梯。

——这人真是典型意义上的金玉其外。

头脑温度迅速下降的我以冷静的声音问他:“您控制了媒体?”

“我当然控制了媒体,没有一个政府会对媒体置之不理。媒体同样少不了我们。”

“如果媒体不是独立的,那又怎么可能有所谓的监督机构。您不知道这个国家有保护民主独立的法律吗?”他总不能认为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吧?

“你所期待的独立民主的精神,只存在于哲学书里——现实中永远只是力量的权衡。”他微微扬起头,对我嗤之以鼻。

看到他高傲的模样,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真是难以置信!”

我们的谈话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这时有两个人正接近我们,初时我甚至察觉不到,等到他们已经很接近了,转过了一个走廊我才看到两人。

“陛下?”

前一个人用充满讶异的声音呼唤我。他迈着匆匆的步伐接近,灰扑扑的靴子几乎边走变抖出尘埃,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矮他一个头的少年。

“史蒂芬恩!我——哎?!”我刚想向史蒂芬恩要求声援,就发现他背后的那位少年极其眼熟。黑色的发和绿色眸子配合的效果如同一只幼小的狼一般,十分可爱。

少年本来游移在画廊与吊灯上的眼光也转移到了我身上。他张大了嘴巴,满脸震惊。

“啊——!”他尖叫。叫得比我还大声。

史蒂芬恩似乎比我们两人更要吃惊。他来回扫视着我们,不安的抖了抖自己的学者披风。

“您怎么了?陛下,这是犬子肖恩,不久前曾跟您提起过。这一次远去黎巴亚罕有一个随行亲属的名额,家内要去参加小卢尔夏召开的魔法阵学者大会,所以我就……您这是怎么了?”

他还是非常在意我的脸色,皱紧了眉头观察我。在他身旁的肖恩不敢置信的一直使劲盯着我看,好像要以某个细枝末节为根据否定我一样。

我感到自己的舌头都大了。我记得这位比我小一点的少年肖恩。

“啊……没……这么说,你是史蒂芬恩的儿子?怪不得脑子这么聪明。”

肖恩的脸立刻刷的一下惨白了。

史蒂芬恩追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解释起来:“是这样的。大约在一个半月之前,我与令郎在拿提斯有过一面之缘,那个时候就在‘挥客豪’门前……”

肖恩叫了一声,右手忽然高举起来,颤抖着指着身后的某个位置。

“伊——伊难卢卡!看!”

他猛拽了一把他父亲的披风,史蒂芬恩奇怪的回头瞥了他一眼,而肖恩则趁着这个机会对我使劲眨巴了几下眼。

伊难卢卡此刻正被我打发去指挥护卫军的训练,根本不在城堡内。

史蒂芬恩狐疑的回头看向儿子:“肖恩?你莫非……”

我接到了肖恩的眼色,立刻明白他不想被父亲发现去“挥客豪”赌博的事情,于是我赶忙将自己的话圆下去:“看到令郎正与卖贝壳的商贩沟通,传授更快的计算方法。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实际上只是进“挥客豪”捣乱了一把而已。

史蒂芬恩显然没有轻易信任我的话。但他当然不会质疑我。

“陛下,这……是真的?”他最后的话是转向肖恩。

肖恩赶忙如拨浪鼓一般的点头。这使他看上去年纪更小,稚嫩的脸庞上绿色的眼珠灵活的转动着,好像只是通过眼睛就可以传达思想。

“好吧。陛下,您刚才是在生气吗?是不是……卡佳——你又说了什么吧?你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就不能老实呆着吗?”

史蒂芬恩转向米耶莱普兰德卿用教训的口吻说。而对方似乎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闭嘴。”他说。像是疲累了几天终于得到休息了一般,长长的舒了口气,转头离开。

我叫他:“等等——米耶莱普兰德卿——!”

我和他的架还没有吵完,但此刻就已经被迫偃旗息鼓了。

肖恩则探出头来瞪视着那人的背影,表情无比惊讶。

“哎?!果然他就是那个著名的……哦……”尾音是若有所悟的叹息声。

史蒂芬恩转向我:“陛下,刚刚发生什么了吗?”

我将怀里的报纸递给他,在他展开报纸阅读内容的时候,将我与米耶莱普兰德卿的谈话复述给他。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思的点头,“不过陛下,您真的越来越具有一国之君的思考方式了呢。连受众影响和‘守门人’都想到了。”

我结结巴巴的重复:“守门人?”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叫卢因的人,他发明了‘守门人’理论。总的来说,就是指在向大众宣布新闻详细之前,由这位‘守门人’先进行新闻的筛选评估。在删减修饰过之后登上报纸的才能算得上是新闻。这份‘守门人’的工作通常都是由政府来担任的,因为别无选择。”

我愣怔的听完这番新鲜的言论,好奇地问:“在史蒂芬恩的故乡也是吗?”

“是的。只能如此。虽然努力找寻吸引大众视线的新闻是媒体人的天性,但支持他们的却只能是政府,彼此之间除了互相依赖生存外别无途径。不加限制的话,就会变成波兹曼所言的‘娱乐至死的舞台’,像这期的读末周报一样。”

不管是那个名叫卢因的人,还是波兹曼,都是些奇怪的人名。但我还是为他的话着迷了。

“这些全都是史蒂芬恩的故乡拥有的知识吗?你的故乡……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可史蒂芬恩却只是摇了摇头,他面上开始展现出微笑,长着胡子的脸看上去温和可亲,连眼睛周遭的鱼尾纹都带着岁月的笑意。

“其实在我看来,我们的世界才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呢。”

“哎?”我睁大眼睛望着他。

他稍稍弯下腰,让视线与我接近,回答:

“一切都可以改变。像您一样,在不久之前,您是肯定不会想到新闻的影响力的,不是吗?”他对我的态度与其说像一位能干的臣子,还不如说像一位父亲。因为从未有过真正的父亲,在他夸奖了我之后,我感到心口充斥了奇怪的暖意。

“这……似乎是这样的。”我点点头承认了。

“如同海绵一样的吸收能力,以及天生的对万物的关怀。这些才是最重要的——您还在和卡佳生气吗?他只是嘴上很不饶人,如果是理论上正确的事,他是不会任性的否决的。”

他的夸奖让我的脸一直发热,大概现在已经如那些侍女们一样涨红了吧。我习惯他人的批评与挑剔,但却很少接受夸奖,理雅更是不会轻易夸奖我。所以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却让我好像有种脚贴不住地面的飘然感。

在自己熟悉的人面前,我坦率的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我怀疑自己有没有可能和他相处得好。”

不要说相处的好不好,如果能克制住想甩那人耳光的冲动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但从他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让我心烦到了想打人的程度。

“如果是关于新闻的事,他大概已经去处理了。这个人毕竟还不是那么笨,不是那种非要去敲他脑袋才知道怎么去工作的人——您在担心什么呢?”

我摇摇头,两只手抓住外套下摆。准备照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他。”我承认道,“就我现在看到的,只知道他是个手段狠辣,有着目的性且很有野心的人。当然——我对他替我做的工作没有怨言,恐怕没有人会比他做得更好。”

在屠杀案之后,整个上层系统几乎陷入了瘫痪,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有米耶莱普兰德卿站在最顶层,非常自如熟练的安排事项。不管是国会再选、内阁重组还是记者招待会,在我浑浑噩噩的时候他已经将工作完全接手过去。

“可我还是一点也不理解他,就像是他一直在掩饰什么一样。”

在掩饰真实的自己?但想到这一点,我就开始唾弃自己的想法。那人有什么好掩饰的,就算有所掩饰,大概也是为了掩饰更加糟糕的人格吧。

史蒂芬恩顿了顿,忽然两眼发光的盯着我看。

“卡佳缺少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又或者说,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抛弃了它们。处在他的地位,不放弃是不可能的。我早有预感您总有一天会察觉,但没想到您察觉的如此之快。”

欠缺了的……重要的东西?

我不解的追问:“那是什么?”

可史蒂芬恩只是摇摇头。“您还是自己去思索吧,您也适合如此。这两天您要是见到他躲着走比较好,他心情的确不好。您前去黎巴亚罕的事情让他忙的四脚朝天,而黎巴亚罕的那位夫人也够他头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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