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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枫下无生

第十三章 枫下无生

初春,万物萌芽的季节,无数生命在这个时候孕育出新的生机。虽然科学已经证明了春天适合生命的繁衍,但某些东西的萌生与否,却是科学无法证明的。比如,人与人之间的牵缘和情感等等。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可以清楚地从路边的土壤中感到春季的来临——行道树有了新枝、根部则有不少野草也泛出新绿。创作汉诗非我所长,但吟咏却是信手拈来。载于《和汉朗咏集》的刘禹锡诗“野草芳菲红锦地,游丝撩乱碧罗天”两句,正是这时风物的写照。于是,在旁人的眼中,便看到了一位颜色娴靓,步态端凝的登学少女,口中却念叨着近乎“急急如律令”的古怪词句,场景无异于奇诡之称。不过身为当事少女的嘉茂渊子却也并非沉溺于辞藻,否则她也不配那个“智慧之姬”的名头。她长于他人的优势之一便是善于在观察中发现异常。比如,在这植物普遍抽发葳蕤的季节,她便注意到,有一些土壤依然是一片荒疏,就连杂草也没有丝毫蔓延过来的痕迹。

但嘉茂渊子最为人所知和称道的能力并非观察,而是基于观察之上,被他人名曰“推理”的演算能力。比如,她观察到地上本该被杂草覆盖的地方仍是黄壤向青天,她便会在脑中构建对这个现象的一种解释。得益于她在杂学和阅历上的丰富积累,她给出的解释往往令人信服,并且在事实中也是如此。同样举出这个例子的后续,她看到这一片异常的土壤,结合附近治安比较混乱的“当地人知识”,她便为这个现象作出了“某些不讲公德的人在这里试验或倾倒过某些影响植物生长的药剂”的解释。

一个人的脑内演绎终究不能形成一个故事。嘉茂渊子的故事也离不开她身边,与她过从甚密的那么一批人和她身历其中的那些事情。现在,嘉茂渊子正以被旁人认为是“自我牺牲”的方式,将本来就有私怨的几个音乐系社团统合在一起,这个手腕在当时虽然并没有穿帮,但也不是没有看破它的人。正好,嘉茂渊子的身边有一位叫明石雅的,渊子的同班同学,她的思维也算得个中翘楚。于是,在嘉茂渊子那天登校后,她向渊子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嘉茂同学,虽然把音乐系社团的心统合到一起的行动很成功,但我想知道,嘉茂同学在做这个计划时,为何能如此拥有胜算?根据我的理解,嘉茂同学是那种有了相当胜算才行动的人,因此这么做了的嘉茂同学肯定已然确定,音乐系社团的众人会照着计划走。但常言也说,人心难测。我想知道嘉茂同学敢于实施这一计划的理据。”

“嗯……这个问题,的确比之前关于这个行动的所有问题都难以回答。”我低头思索了许久。说实话,虽然我在脑中飞过,或是抓住某一线思绪只是一瞬,但要把它描述出来,却远非三言两语可以做到。尽管我盘算这次行动的胜算,可能只用了几分几秒,但就算是行动后去复述,也不得不花上许久的时间。我酝酿了一会语言之后,拿出了装着水的保温杯,打算用这个东西来打个比方。

我的保温杯是不锈钢原色,对女生而言未免有些不配。在开口的边缘,配有一根系手的编织带。我将杯盖倒放,抓住编织带,倒了一杯水品啜起来:“明石同学,不知你对‘职业病’这个说法是否有了解?比如长期在粉尘环境中工作,矽肺病的发病率就会高出许多。我想说的是,音乐系社团这个群体,存在某些所谓的‘职业特征’。”

“嗯,知道。现在的‘鼠标茧’和‘低头族’也算一种广义的职业病吧。那么,音乐系社团的职业病是什么呢?”

“啊,对了,这种广义还没到我要的定义,我说的‘职业病’,连职业特征也都包括在内。比如过去的纺织工人,她们的手由于接触热水,所以皮肤便有纤薄、新鲜和脆弱的特点。音乐系社团也是一样,我利用的音乐系社团的共性,就是因为他们的‘目标一致性’。”

“这个……听得不是很懂。嘉茂同学如果说他们手上都结了茧,这我都能理解,但这个‘目标一致性’是指什么呢?”

“当年二战结束后,就有人在研究为何希特勒能够煽动起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狂热情绪。这个研究者是一位教师,他做了一个现在看来颇有些危险的实验:他将自己的学生与外界的联系进行了限制,然后通过长期的说教,向他们灌输团队理念。虽然在现在的社会价值观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显得甚至有些可笑,但实验的结果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这批学生完全形成了一心同体的理念,并且在外界看来以近乎膜拜的方式服从着那位组织实验的老师。这就形成了微型的法西斯。

“在一些社团里,虽然情况没有那么严重,但模式也是类似的,尤其以体育系为代表。之前,奈惠向我提过至学馆的奇迹,我在现在也对这个奇迹有了解释:当周围的‘压倒性多数’表达了目标一致后,会成为‘部分少数’同样向该目标行动的推进力。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的想法便是利用这些音乐系共同的目标——音乐汇演。

“每一年社团招新的时候,各个社团自然会拿出最为诱人的条件来争抢新鲜血液。音乐系社团单靠在中庭或是其他批准的地方演奏乐曲,自然谈不上竞争力,反倒成了其他社团战斗中的伴奏。故而,音乐系社团能拿得出手的,又能在社团登记中作为一笔功绩记上的,也只有汇演了。虽然霞高的在汇演中成绩并不理想,充其量就是走个过场罢了,但不少人还是能把‘我们去过市、县汇演’当成一种荣幸的。

“然而,人总是不知足的,这就像得陇望蜀的刘秀一般。战国时代,沦为这种贪欲代价的有能大名,龙造寺隆信、大友宗麟、丰臣秀吉等等,真如过江之鲫一般。音乐社团也同样如此,一旦在社团里出现了有能的人才,在赢得社团尊重的同时,同样,也会煽动社团的野心。比如,明石同学,还记得古典乐社的社长杉原同学吧?他因为三味线技术优秀,甚而抢了修习三味线十年的藤本的位置。虽然藤本在一较短长上饮默,但我们或许没有注意到,藤本和杉原燃起了同样的野心。

“我想到这一节,则是注意到了古典乐社的另外一位同学,末永。本来,如果按照我们学校的社团历年来对待汇演的态度,连选拔这回事都不会存在。毕竟,当年连70人的上限都凑不齐,我在学生会的记录里翻不到任何选拔的记载,否则我也不至于拿出那么多备选方案,临场还又增添一个。然而,选拔过后,如果按照往年的做法来看,音乐系社团也是各自散场,即刻回家才是。

“我当时在学生会室整理成绩到了很晚,归途才去了末永同学家的四喜面馆吃面。但末永的形象却是刚投入面馆生意的状态——如果她在选拔后即刻返回,这时已经因为长时间在水气和温度交杂的面馆而发汗了。四喜面馆在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尚且步行,那么她回家的耗时只能比我更短。但我进入面馆,她才刚到不久。她正常参与了选拔,说明老师要求或是值日安排这些来自学校的理由并不成立。于是,能作为解释的只有一个——至少是古典乐社,对这次汇演相当的认真,她在选拔之后,还返回古典乐社继续练习。

“想通这一节,结合之前的理论,我们可以发现,古典乐社只有五个人,要形成‘压倒性多数’,至少也是四比一或是包含社长意见的三比二了。总之,我们可以肯定,古典乐社至少有三人以上是拥有野心的。然而古典乐社是个音乐系的小社团,尚且有野心的人数都占了大半。他们敢于怀有野心,凭据自然不能单纯是杉原的出众实力,而是他们在分析汇演之后,认为此次汇演,形势对霞高相当有利。尽管我并不清楚各个音乐系社团的具体有哪些人才,但一年来,乐器不换,顾问老师不换,能够大有改观从而激发野心的条件,也只有新人的进入了。不仅是一年级,还有类似杉原的其他人在内。总之,今年的这一次换血,便是激起音乐系社团野心的主因。

“进而,他们在有了主心骨之后,通过集团内部的影响,就算对汇演没有热情的那批人也慢慢被带动着练习了起来。最终,在这一片法西斯式的狂飙突进后,社团的社长们才会在当时宣称自己社团的人百分百有参加汇演的意向。可以说,在想通了这个必然的因果之后,我才得以制定这个有所胜算的计划。”

“嗯……道理我姑且是懂了。”明石同学的理解力倒是颇为可观,她虽然和一般人一样摆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她向来会记住我这些大段的说理,就算一时有些不解,但她假以时日也定能想通。“不过我还有个问题要问:嘉茂同学,这个‘少数服从多数’的大势,但凡在社团里都应该有吧?为什么偏偏在体育系和音乐系这种地方突出呢?”

“因为这都是团队的竞技。倘若换成单打独斗的竞技,比如文学社时常会组织参加的征文比赛之类,就算组队参加,也是个人的名声,和其他社员终究扯不上太大的关系,所以也自然难以形成团体的共同目标了。”

“那么,音乐社团的这个汇演,若有若无的,和竞技项目比起来,不觉得还是少了点实感吗?”

“实感这种东西,或许有些东西只能身在其中才能知道,很多时候,这种‘被外界压力推动着行动’反倒是自身无法察觉的。比如说,明石同学,你在学生会工作的时候,会不会在有些天莫名地觉得充满干劲呢?”

“是这样。”

“或许这些日子里,就是因为学生会在场的所有人当时都在全身心投入工作。然而,学生会室里的人,无论工作、聊天或是休憩,都是习以为常的常态,所以明石同学也不会发觉。如果这个问题还有些难以理解的话,我再举这么一个例子。刚才,我用保温杯倒了一杯水,就算这个保温杯是别人的,我也能肯定地断言,以编织带的固定点为中点的半个杯壁,要比另外半个磨损得更快。”

“为什么如此断言呢?”

“因为倒水的时候,为了不让水沾湿编织带,所以我们不自觉地会把编织带控制在手握的范围内。所以,手掌接触这一半的时候远大于另一半。但我们不经提醒的话,‘不让编织带沾湿’只是停留在潜意识层面的行动,它并不足以引起意识层面的重视。故而,这个比方也可以说明,‘被压倒性多数所推动’有时也并非完全能够察觉。对了,还有一个与之相似的例子,就是我们现在在做化学实验时,老师已经不会继续提醒我们‘倾倒液体时,试剂瓶的标签要向着手心’这种国中实验的常识了。但我们已然能够将这一点固化,或许,某些时候,这个不易察觉的惯性就被有心人利用了也说不定。”

这个“职业病”的故事就此结束,少女嘉茂渊子看向了窗外。毕竟,她给出的解释能够让许多人信服,连她自己也不例外。然而,她在登校时有感而发看到了抽发新芽的树木与其下的杂草,这时她看到的,却依然是枝桠突兀的老枫树。冷知识丰富的她突然又想到了之前的一个问题:倘若本以为新绿繁茂的地带只是荒疏的土壤,那么原因何在?

于是,她即刻用冷知识在自己的脑海里补充了新解释:枫树的根系太过发达,以至于连杂草都无法在枫树根密布的区域吸收到所需的养分。所以枫树的根底也并无杂草生长。

但这个答案,外人终归是无从知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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