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土的白贲有一支套曲，其中“云归楚岫，月冷秦台”两句，在我眼中尽得冬夜之妙。谢观《白赋》仅存的一对孤句“晓入梁园之苑，雪满群山；夜登庾亮之楼，月明千里”，自也甚有怅然寂寥的感慨。冬夜向来给人以两段情怀：皓月当空的落寞与细雪雰霏的馨谧——与其他季节喜晴而恶雨的观点似乎正好相反。现在，霞浦市郊的一座大宅里，我嘉茂渊子，正一边回想着不久前看过的一封书信，一边感慨着从窗户中看到的冬夜之景。
这封信是一位男生交给茶道名家千鸟夏实的，其内容并非我们之前所预料的表白，而是他打算拜入千鸟流的门下习学茶道。不过，千鸟流在近来略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采取示人以弱的战略，从未在各大展示茶道的平台上拿出过真正的实力。然而，茶道流派终究需要传承和发扬，于是那家名为“涟”的茶馆，便成了领略千鸟流茶道真正实力的地方。从那封信的内容来看，这位男生兴起入门之念的缘由，也是随着父亲来运送茶叶时，偶然见到了千鸟流的茶师在茶馆的展示席的公开表演。
然而，千鸟流既然奉行韬光养晦，自然也不会来者不拒。至少，这位拜师的男生的出身和家境等等信息是要调查一番的。好在千鸟家家境殷实，委托私人侦探或其他的调查机构并不难获得这一家的评估报告。况且，在他自陈的入门机缘中，他透露了他的父亲会向茶屋运送茶叶。似乎可以初步将这一家判断为茶叶供应商。
不过，我们似乎在事实上低估了这户南佐姓氏的人家。他们不仅供应茶叶，还向霞浦市内的各大店铺提供诸如蔬果、肉类、花卉等等，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农产品原料供应商。从供应链来看，各户农民将农产品售给经销商，经销商做好收集囤积、冷藏储运等等的工作后，再售给城里的批发商，批发商再送至各个店铺。南佐家从事的便是大半批发、小半经销的业务，在霞浦有一定的影响。
然而，这种行业自然免不了竞争，而竞争的手段有正当和不正当的区别，出现一些令人齿冷的手段自是在所难免。这种下作的手段不被发现还罢了，一旦暴露，当事双方或许就结下了极深的梁子。积怨下来，尽管已记不得当时具体的过错由何而起，但见面便如猫狗般的目眦欲裂倒是成了常情。现下，这位南佐家的男生同样有着明确的好恶心理，以至于做下的一些事迹很快被千鸟家委托的调查公司掌握，而转呈到了千鸟夏实的手里。
“他平时的举动倒不像是什么坏人。”千鸟同学看着分析报告，对被她邀来做客的我谈起了这位南佐。“违法犯罪，或是明显有悖道德的事并没有记录，不过，从一些地方的监控探头里，倒是拍到了这位男生组织了一些人，进行明显可疑的一些举动。”
有这样一组连续的镜头被侦探公司作为线索交给了千鸟家：第一幕是这位南佐同学和一个近乎同龄的男生在街角交谈着什么，这一幕恰巧进入了因为高飞的足球砸歪的摄像头的监控范围。第二幕则是这个身着食堂传菜生服色的男性，将食堂餐盘回收处放置的两个垃圾桶盖调转了过来。这一组镜头还附了侦探公司的分析：这位传菜生供职的是某家大型单位的食堂，原材料供应商是南佐的竞争对手。两段视频资料的时间相差不远，可以认为是传菜生和南佐家的人交媾后，暗地里做出的这番不必要动作。
“交换一下垃圾桶的盖子，这个举动很可疑吗？”千鸟同学看着电脑里播放的镜头向我问道。“侦探公司的眼线为什么会对这段资料如此热衷呢？”
“侦探公司肯定也得有下手的线索。比如他们时常在掌握监控的安全部门中布下眼线。他们从浩如烟海的视频中掌握南佐这个人的行动轨迹，然后细看相应的监控。发现他与传菜生有交集后，又调查这位传菜生。或许他们的酒店对这位传菜生有了明显的动作，比如加减薪水，升职免职等等，侦探公司才能拿到这段极具针对性的视频。从侦探公司得出的结论，这是‘不必要的动作’来看，很可能这位传菜生被降薪或免职。”
第二组镜头同样由两幕组成。第一幕还是南佐与一位男性的接触，这次的男性给人以明显的体力劳动者的印象。第二幕则是这位体力劳动者向一家西餐厅的后厨装卸肉类原料的监控。旁边同样有侦探公司的分析：这里拍摄的是南佐和一位装卸肉制品的工人的交谈，这位工人装卸的肉类来自南佐家的竞争对手。根据后续追踪，并没有发现工人有在肉制品中做手脚的嫌疑，也没有西餐厅在其后发生食物中毒等恶性事件的报道。但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该餐厅的客流量有了显著减少。
“要我说，这侦探公司也太过捕风捉影了。既然西餐厅没出什么事故，凭什么就把客流量减少同南佐与这个工人交谈联系到一起去了呢？”毕竟出于同校的缘分，千鸟同学在南佐被侦探公司套上了她看来过于牵强的理由后，也愤愤地为他鸣着不平。“卸货的工人又不是终身被这一家公司雇用，南佐就算是来挖墙脚，也是无可厚非的正常行为吧。”
的确，挖墙脚在人往高处走的思维下倒不见得是什么丑事。客流量的显著减少，和一次看起来并无异常的肉类装卸似乎也并无多大关联。然而，我似乎和那些热衷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侦探是同类人，他们既然起了疑心，我自然也不会轻易地放弃对这两组镜头的推究。从侦探公司的调查思路来看，自然是从跟踪本人，到调阅监控，到发现疑点，再追踪疑点的。从这个顺序出发，进而找到的南佐与不适合他的人群接触的镜头，似乎说明着他时常从事着这种工作。
南佐家也是在竞争中求生的一员，也不能指望他们就定然是道德高尚的正人君子。从这两次事件的结果来看，时间上存在很可疑的前因后果联系，而结果又是消极的。像我这般喜欢做不必要的猜想的性子，自然会先入为主地认定“南佐在使用某些看起来无关紧要，但实际上却在影响竞争对手”的手段。
“侦探公司的探员或许还是查到了某些蛛丝马迹的吧。否则这两起事件，就算是侦探也不至于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比如说，传菜生平时手上拿着的都是呈给食客的精致菜肴，理当不应去翻动只剩下残羹剩饭的垃圾桶。之后，这位传菜生遭到了处罚，很可能便是因为这种操作有违卫生的规范。”
“难道南佐千叮咛万嘱咐，就是让这位传菜生去换一下垃圾桶的盖子？”
“如果侦探公司在此之间构建了因果关系，我们也只能去尽一切可能解释它的合理性。比如说这就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一般来说，餐盘回收处只需要一个垃圾桶，积满了再推出一个新的来更换即可。然而那里却放着两个，如果是无差别地让就餐者丢垃圾的话，一个和两个垃圾桶只是堆积满的速率不同。所以我猜想。两个垃圾桶之间有着什么区别，而这个区别牵涉到这个食堂原料供应的某个指标，传菜生偷换一下盖子，很可能就会使计量结果出现误差。这样的话，食堂下一阶段向原料供应商的订单就会和实际消耗量有出入，这样就等于是在食堂和南佐家的竞争对手之间制造了一起隔阂吧。”
“两个垃圾桶有什么奇怪的呢？”
“这家食堂为什么要在餐盘回收处放两个垃圾桶？事出必有因，餐盘回收处是每个在食堂就餐后的人都会去的地方，而且每个人的状态都是统一的就餐完毕。餐盘和餐具会被回收，而纸巾则会被丢进垃圾桶，但这些东西的使用量也是因人而异……
“对了。每个人在就餐时使用的一定的东西，那便是餐具，比如一套饭匙和筷子。这个食堂假设要推出某种口味的新品菜肴，调查选用者的口感的话，就可以为点了这种菜肴的人配发一套一次性餐具，等到这个人用餐完毕后，他就可以按照回收处的指示，将筷子丢到表示喜欢或不喜欢的垃圾桶，以此来完成统计。就算弃权，也可以一个垃圾桶丢一根，这样的统计方法相当节省成本。”
“哦，所以南佐探知到这个秘密，于是买通食堂里的这个工作人员，让他调换一下垃圾桶的标示，干扰统计结果，是吗？”
“根据统计结果，这种菜肴的制作量肯定会有所改变。或许，这种菜肴牵涉到的原料供应相当重要。打个比方，事实上这一道广受欢迎的美味，食客百分之九十五好评。但在他有意中途改变垃圾桶的盖子，导致最终结果是支持反对各一半，那么食堂很可能就决定放弃这一道菜肴的制作，从而导致南佐的竞争对手无法获得巨额订单了。”
“这样的确是可以理解呢，无论是动机还是结果。”千鸟同学点着头道。“那么，另一个西餐厅的镜头又该怎么解释呢？”
“同样是从怀疑论出发，西餐厅的结果是客流量显著减少，原因是在南佐指使下，装卸食品原料的工人做下了某些手脚。由于并非恶性的食品安全事件，所以工人掺进某些危险物质的可能性可以排除。但若要改变整批产品的口感和味道，却要在所有原料中大范围地掺进异常。工人仅仅在装卸的时候接触原材料，时间并不足以允许他这么做。
“结合‘时间非常有限’这个限定条件，我们便需要猜想，工人通过什么方式导致原材料的大范围、潜移默化的变动。既然不是违规地掺入破坏性物质产生物理上的破坏，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让接货的人，产生心理上的大范围破坏。”
“能不能具体地解释一下呢？”
“比如冷藏的生牛肉和生猪肉，贮藏条件不一样。在装卸的时候，工人搬下了一箱牛肉的箱子，并且告诉店方人员‘这是牛肉’，店方定然毫不迟疑地将它放到牛肉的贮藏区域吧？然而，它事实上是一箱猪肉。这么做，只要改变箱子上的标签等等，就可以实现。再者，某些蔬菜也是一样，颇有一些口味大相径庭的品种，在外观上很是一致。这些都可以是工人被买通后，可以做下手脚的地方。南佐自己就是干这一行的，哪些东西方便做下手脚，他自然也是了如指掌。”
“调换了标签，西餐厅的厨师在烹调时也会发现这个错误并纠正过来吧？那么，南佐又是如何通过这个手段让客流量大规模减少呢？”
“肉类虽然在烹调时会露出痕迹，但有一些菜肴，肉类用量较少时恐怕并不会露馅。就算厨师意识到了错误，但他在意识不到‘恶意破坏’的情况下，总是会本着‘自身利益为先’的考虑，想办法如何规避这次错用食材带来的损失。除了推卸责任以外，他最为可取的做法自然是将错就错地做成菜肴，毕竟自己不是食材的取用者。”
“如果厨师的胆量足够，或者说手艺足够将食材处理到外观看不出端倪的境界，大部分食客作为外行也是分辨不出来的吧？”
“但是，这么做无疑会犯下西餐中的一个大忌。”
“什么大忌？”
“西餐的上菜顺序向来有一定的讲究。而且，在一套餐品中，同种食材决不能被两次用作主料。倘若某位客人点了火鸡和烤肉，但烤肉本来要用的羊肉被偷换成了鸡肉，食客品尝到两次鸡肉，西餐品鉴者的常识也会断然令他对这家店产生恶评的。”
“所以，南佐想拜入千鸟流，恐怕也是别有用心吧？”
“千鸟流所用的茶叶，并非都是从南佐那里进的货吧？”
千鸟同学摇了摇头。我们的脊背同时感受到了，不属于冬夜的一股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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