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吗?”
少女托着下巴,像是在思考这个正常人完全不用思考就可以得出答案的问题。
“距离上次一次过生日已经有六年的话……那就是十八岁了吧,哥哥。”
果然是这样子啊……
我下意识地因为心中压抑着的心痛而咬住嘴唇。
根据她的说法,我在她记忆中的今天已经被杀害,这也就是说明眼前这个唯唯诺诺的少女实际上从十二岁的今天开始便已经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六年。
已经六年没有好好地过生日了吗?
而她在六年前,失去了姑且算是唯一一位可以陪伴在身边的亲人之后,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呢?
一个人默默地在占地124㎡的住宅中生活。
一个人默默地被闹钟吵醒,早起煎鸡蛋吃早餐。
然后……一个人默默地为镜子里那个日渐成熟的自己亲手扎下马尾辫。
上学出门是一个人向清冷的空气轻声说着“我出门了”,放学回家依旧是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房子悄悄说着“我回来了”。
周末看电影是一个人,长假去旅游还是一个人。
只剩下一个人影的相册中记载着她从青涩渐渐走向成熟的所有旅程,活像一场从头至尾重复播放同一画面的黑白电影,在“沙沙”的胶卷声中溢满了无人解读的孤独。
我忽然明白了每天早晨妹妹吵着要我给她扎马尾的原因,因为那就是我与她之间亲情的最最直接的凭证。
再次将视线投向这位不敢与我对视的少女,从她微侧的俏脸上我读出了她这六年来第一次见到哥哥时的欢欣以及梗塞在喉头无法言尽的脆弱与委屈。
“小鸠。”
突然被我叫到名字后,少女愣愣地回应了一声,讲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
“一定很累吧,在那失去了哥哥的六年里,一定很辛苦、很难过吧。”
我注视着她背对赤光时的轮廓,用眼神告诉她不必再躲闪我的目光。
少女又是愣了一下,故作坚强地扯紧了黑色水手服的裙摆。
“没什么的,只要现在可以见到哥哥就足够了,过去的事情反正也……”
“那你一定很后悔吧。”
我打断了她拙劣的表演,看见她因为我的话语而双眼呆滞片刻,像是脑海中某一块记忆被使劲地牵动了一下。
“就今天而言,早晨没能让哥哥扎马尾不是吗?我想你一定很后悔吧……”
“……”
少女沉默了,她低着头不想让我见到她的双眼微红,接着慢慢走到我的面前,用血迹未干的双手攥紧了我的风衣,将自己与我相差一个脑袋的身躯依附在我的胸口。
“嗯。会后悔的呢。”
她将脑袋抵在我的胸口,仿佛那里就是她坚实的围墙,用小如蚊虫鸣翅的声音回答。
“从失去哥哥的那天起,每天早上自己给自己扎马尾的时候都会很后悔呢……”
接着,我感受到了她十分明显的喘息声,她终于抬起了头,在金赤色的夕照下,决堤的泪水在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晶莹。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开始了大声的情感宣泄——
“每天、每天、每天……无数个早晨都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哭也好,笑也好,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缺少了一大半……”
“每次回想起哥哥给我扎马尾的时候都会一直一直地傻笑啊……”
“那样子就好像所有去到的地方都有着哥哥的影子存在啊……”
“可是……可是啊……”
少女的身体因承载着太多太多不该拥有的负面情绪而不住地抽搐,这迫使她再次将脑袋抵在我的胸口,声音也像一只被扼住了咽喉的羔羊那样微弱地轻颤。
“在反应过来哥哥你再也没有办法替我扎马尾之前,眼泪常常就擅自地流了下来呢……真是……”
“太讨人厌了呢……”
“没事的,没事的。”
我尽可能温柔地摸着怀里少女的头来安抚她不断起伏呼吸急促的身体。
“小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也果然是没有变呢,明明还是像十二岁的你一样,虽然没有表现得太露骨,但心里却一直想着要撒娇吧。”
把手搭在少女的双肩,郑重其事地看向她的婆娑泪眼。
“那么,现在就让哥哥为你再扎一次马尾吧,可千万别再抱怨难看了哦。”
“嗯……嗯!”
这一次少女的回答干净利落,饱含着一种名为“幸福”的情绪。她很快用满是鲜血的双手将眼泪抹去,然后去下双马尾的发带,将其中一只递给我。
看着她那张被血液抹花的脸,我也不忍打破如今的氛围,所以就无视了她这一幅狼狈的模样,仅仅只是接过发带套在了手腕上。
“哦对了,哥哥……”
披散着一头长发的少女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纸团。
“你还没有见过这幅画吧。”
画……?
微微侧过脑袋注视这个纸团。
难道是前不久妹妹想为大家展示却又因为下课所以被揉成团的那一幅?
想不到她竟然到了十八岁还保留着,一定还是很在意当时的事情吧。
可是那个时候妹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情绪突然骤降,把这幅画揉成团后摔门而出?
这一点我至今尚未想明白。
不知从何而起的微风拂动少女在赤红色光芒中凌散的长发,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团举到胸口的位置,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展开。
我睁大了双眼想看清楚那一幅出自于十二岁妹妹的画作,但少女的动作却因为一时指尖的微颤而停下。
“哥哥……”
她的气息一下子微弱起来,脸庞刹那间惨白如画纸,先前不小心抹在脸上的血就像幼稚园学生随意在铅画纸上涂抹的红色颜料,显得十分的不上心,反倒恍若是她流下了血红色的热泪。
“我疼……”
“小鸠,怎么……”
询问的话句刚说到一半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带来的惊愕与愤怒阻塞在喉间。
深沉暮色中满脸血污的少女本该幸福的笑容被难以忍受的痛楚粗暴地扭曲着,眼中霎时忽闪着由最美好的花间猝然跌入绝望冰谷的不舍。
她的肩胛骨处,插着一把眼熟的匕首。
而握住匕首的那个男人,那个先前分明还是一具死尸,现在却亲手杀害了妹妹的“我”,轻描淡写地将带着血液的匕首拔出,任凭怀中双眼已流失尽最后一丝光华的少女像一具雕塑般应声落地。
他睁着布满血丝却黯淡的双眼,脸庞上堆起的疯味笑容仿佛在戏谑着我的无力。
“放心吧,放心吧。我是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夺取你未来永远的幸福的,所以啊,你看,我又回来了,我没有弃你而去吧!”
美术教室中现在已血迹斑斑,像是夕阳的烙印,而我的周围已然横列着两具已经僵硬的死尸,这也就是说明——
“被杀死一次还不死心吗?来自未来的未来,此般丧心病狂的‘我’?”
牙关以一种近乎承受不住怒火的形式被咬得“吱呀”作响,手腕上那条尚存少女体温的粉红发圈一而再三地向我告知着——
我的妹妹,那一个因失去亲人太久以至于在我面前害羞到不敢正视我的少女,告知着她那身处希望与绝望交界处的死亡。
这样子可以无动于衷吗?
脑海中少女幸福得快要流泪的模样历历在目。
这样子可以坐以待毙吗?
眼前疯子般的男人正提着滴血的匕首步步逼近。
这样子可以就此甘心吗?
粉红色的发带在手腕微微的紧勒感悄然传达着某一个尚未完成的约定。
“再扎一次马尾啊……”
我低着头,滚烫的泪水顺着鼻尖滴落在血红的地板,溅出了心间压抑的水纹。
不……这一切啊……
我已经受够了——
“为什么,你要一再地咬住我不放。”
我抬眼斜视那个为黄昏所簇拥的疯子,不是想要逃避,而是正面向他走去。
“为什么,你要对着你的妹妹挥下刀刃痛下毒手。”
我一把拎住他的衣领,他却没有反抗,只是讪讪地笑着。
“告诉我啊!你不是我吗?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想法吗?难道还不明白妹妹的情感吗?”
我向他挥拳,第一拳击中他的鼻梁,隐约间鼻下露出了些许猩红。
“说什么给我永远的幸福啊……不明白吗,你不明白吗?”
第二拳击中他的腹部,使他的双眼突出,脱力的跪在地上不停地干呕。
“明明啊……我所爱之人的幸福,这才是我所想要的一切啊——”
再度揪住头发拎起他的脑袋,却不想五官都因痛苦而扭曲的他仍然带着那抹讪讪的笑。
“或者说——”
我跨上了他的身体,一拳接着一拳,每一次击中他的身躯都会有沉重的闷声响起。
“你不是我……你到底是谁!”
良久,击中身躯的闷声渐渐地无力起来,我的体力也为暴力与愤怒所透支。
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伤害别人,哪怕是伤害一个有罪之人,对我来说都已经是精神与肉体双重的折磨。
我摊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在宣泄的过程中被宣泄的对象像木偶一样一声不吭的这一点使我感到丝丝的罪恶感,如果有外人在场,在他眼中却反倒是我像那个需要被惩罚的罪人。
这样就足够了吗?
我看向因用力过度而失血发白的双手,它们在不住地颤抖。
“现在……由我来回答你的问题……”
那个被我击碎了起码有三根肋骨的男人难看地挣扎着,像一条毛虫般蠕动身体向我一点一点靠近。
“我……正是因为是你啊……所以才可以明白让所有爱的人全部幸福的后果……”
他咳出了一口血污,下意识想用手去擦拭嘴角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早已无力地下垂,便苦笑着在原地因体力不支而休息了片刻,而后继续锲而不舍地向我靠近。
“你所秉持的……那可不是爱与善良啊……哪怕动机再怎么单纯,终究伤害的只会是你自己……”
“想想那个漫无止境的夏日吧……到最后,受伤的那个人是谁呢?”
“……”
我陷入了沉思。
那座摩天轮上在漫天消散的彩蝶中伏身亲吻我的少女在眼前掠过,牵扯出了难以驱散的不甘。
“他说得没错”——
这种异样的想法一闪而过,却被我马上打消。
“这么想来我不也还是和你,和过去的自己一样那么天真吗?仅仅是想让你有限地发泄一下作为失手杀害妹妹的补偿,就弄得浑身都伤痕累累了呢……”
“所以啊……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
我看着那个已经不成人形的男人,却完全没有想到他的放弃抵抗只是为了给我的补偿。
“我没有做错什么事……而你确实是杀人的凶手……这难道不是罪有应得吗?”
“不……你果然不明白啊……”
这一次男人一下子咳出了更多的内脏碎片,大口大口地喘息。
“让所有人都幸福……这样的事情最终只会伤害到自己……”
“所以这一次——”
男人在眼中闪烁着最后的力量,孤注一掷般地突然暴起,持着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匕首向毫无防备的我扑来。
“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要至少让自己(你)获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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