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很小的鱼店里没有灯。
商品架子之间空出来的走道并不窄，但因为挂满了衣服，有时候要推开衣服才能挤过去；走道最里面是照镜子的地方，光线很暗，狭小空间里的气氛大概因为堆满了布料被而变得软绵绵的。
烟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身上穿着抚子给她挑的那件深色的冬装，拉链的夹心棉外套很厚，后面还兜着一个带毛边的帽子。衣服上还有口袋和一些花纹，看起来完全是年轻的人类姑娘穿的那种款式，又青春又活泼。
只要不是太紧的人类衣服，鱼人勉强都能穿：太紧的衣服会勒疼小臂上收缩的鱼鳍，还有几种不是很常见的料子会刮到麟，所以也不能穿。除此以外，她们上半身身材和常人唯一的区别也就是手臂更长一些……她的肩膀虽然也比人类窄些，但并不是很影响穿衣服。
“鱼妹妹真漂亮。”抚子吃吃的笑，从背后搂着她的腰身，也看着镜子中穿着衣服发呆的烟染。“我要是早几年看见了你被卖，倾家荡产也要把你买下来。”
烟染垂下眸子；冬装很暖和，她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手稍微紧了一下。
她觉得自己不适合穿这样的东西……下女什么活都干，一般都是有什么穿什么的，只要不脏不破就行；她们很少有自己的物品，包括衣服。烟染有件自己的女仆装，已经是鱼人里很少见的了。
“买了吧买了吧……”抚子在烟染的耳鳍后面吹气。“看样子也不贵的。”
“……这要先问主人的。”
“他又不在……哎呀这么小的事情，你想一想也会知道华介笨蛋那个样子怎么可能管你这些东西嘛。”抚子说。“我去帮你付钱啦，开销都算城堡的，不用还我……”
烟染刚想说还也还不起，车夫毕竟是个正经工作，肯定是有薪酬的，但被豢养的她们除了有饭吃有水池泡外什么都没有。然而抚子已经扒拉着左右都是衣服的走道出去给她结账了。
……她这算是又有自己的衣服了。
烟染金色的鱼眼睛从抚子消失的过道移走，凝视着镜里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
这是她来到这个边城之前无论如何没有想象到的生活。在这里了认识那么多的人，每个人都待她如同类一般；她和那么多的人说了那么多的话，还被主人送了耳环，买了自己的衣服，有了自己的东西……认识了像是朋友一样的抚子。
朋友。
对一条终其一生侍奉他人的鱼来说是多么遥远的东西啊。
衣服已经付完了，抚子兴冲冲的挤回来。烟染就拉着抚子的手裹着衣服游出去，又挑了几小袋口味不太一样的鱼粮——她都没吃过这些口味，想着买来挨个尝尝。这是她自己唯一想买的东西了。
鱼粮和衣服捆成大包小包的，抚子一定要帮她拎着。
……
后来一起去尝小吃。荒南在自然环境上和其他行省比起来奢侈的很。外海流进东国大地的一共也就五条河，却有三条都途径了荒南。细分的河汊更是数不胜数，能见到的河鱼怕是比海鱼还多，种类多得一般人认不全，但只要是捞上来的都是能吃的，而且味道都非常鲜美。
鱼的刺很少，烤过之后要抹上一层当地的酱料，用厚实的大叶子裹着吃；抚子自己给小贩付了几个铜子，拿过两条鱼来。递给烟染一条的时候像是想到什么，手僵了一下，烟染看在眼里。“抚子姐姐怎么了》”
“没，没什么。”抚子尴尬的抿了抿嘴，眨着眼睛看着她。“……我刚刚自己想当着鱼妹妹的面买鱼吃鱼是不是不太合适来着。”
“这不要紧的。”烟染没料到她会想到这个地方，自己笑一下。“大鱼吃小鱼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这回答还有些讨巧，两个人找了个街边的长椅坐下吃鱼，东西都堆在一边。抚子咬着烤鱼，接着和烟染聊。“……那鱼妹妹以前在海里吃的鱼比这个大吗？”
“没有，妾身以前……很小，记不得吃过什么，在海里两三年就被捞上来了。”
鱼的记忆很脆弱。据说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她虽然比这样的远房亲戚强很多倍，但关于大海的那短短几年的记忆也是模糊的，毕竟那时候她就只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鳗鱼而已。
烟染咬了一口烤鱼，淡定的连刺一起咽了，像是努力回忆着以前在大海里的幼年岁月。
大海是很大很深的地方……很冷，很深，很危险，却很自由。
鱼在海里，犹如鹰在天上。可阿施隆德的海，早就已经不是书上记载的那片占据大半个世界的无边蓝色了；大海在很多年前因为一种被人类称作[天启灾厄]的自然灾害吃掉了大半，被吃了的大海变成了没有水没有空气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黑色虚无……那虚无才是现在这个世界上占比最大的东西。
剩下的大海面积已经没有这片唯一的大陆大了，这是人类众所周知的东西。海里的生物一大半早就灭绝殆尽，成为只有书上才能看见的图片；剩下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东西大半也都变了样子——不是特别巨大，就是狰狞畸形到变得拿着有图片的书也认不出来原来的面貌。
黄泉鲡带算是极少数没有被灾厄影响到的鱼，而她能在那片已经面目全非的故乡里安然度过最脆弱的几年，再被捞上来远离那片险恶，已经不知道是多幸运了。
烟染回过神来，听见抚子还在那里自顾自的说话：“大海啊……我这辈子还没亲眼见过呢。王城说是临海的，但实际上挨着的也就是无边无际的黑色虚无而已，小时候没机会四处游历，后来跟了华介笨蛋虽然满世界跑，但好巧不巧的就是没去过海边……”
烟染不动声色的咬了一口烤鱼：不张嘴吃鱼的话效率实在太慢，她趁抚子不注意的一瞬间用叶子挡住自己的脸，微微张开内颚咬了很大一块下去，手里瞬间只剩条鱼尾巴。“大海变成现在那个样子，妾身自己都不想回去，抚子姐姐还是不要对那里期望太高了。”
抚子鼓着嘴，伸手勾了一下烟染的脸蛋。“我又不是你主人，到现在跟我还妾身妾身的，是不是想嫁给我做妾啊？”
“是……不是！”烟染脸红了红，改了称呼。“……我知道了。”
下午的天气好到不像话，如同专门为了陪衬着她们出来溜达才变成这样的。哪怕是直接暴露在空气里的鱼鳞也感觉不冷不热，简直不像九月份。阳光虽然万年如一的黯淡，但天空万里无云，所以阳光毫不保留的照在这片大地上，看起来竟然还隐隐有一点夏天的影子。
“荒南最美的时候，就是这两个月了。”
抚子说着，她舒服的靠在长椅上，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长长的腿伸出去煞是招摇，大街上有一些镇民路过的时候，眼睛都情不自禁的瞄着这个漂亮至极的金发女人，她全当没看见。“每年冬天都会下很大的雪，有些人更喜欢那个，但我不喜欢……对了，王城是不是永远都不会下雪来着？你见过雪吗？”
烟染摇摇头。“只看过书上的照片，我没有亲眼见过。”
“那正好。荒南每年第一场雪会在十一月底下，下雪的时候不会很冷，但之后会非常冷，而且风大。”她撩了一下头发。“离现在不远，但也不会太久了……”
“那我挺想看的……”烟染说。“抚子姐姐是怕冷才不喜欢冬天的吗？”
“才不是，我的故乡比这里的冬天冷多了。”抚子说。“因为冬天一来，华介笨蛋闷在城堡里没什么事可做，所以就会去画他的画……不是我就是东鹤要脱光衣服和鞋，在长椅上一躺一个下午，给他当人体模特。动都不能动，遭罪得很。”
烟染恍然大悟，小小的揶揄了抚子一下。“所以抚子姐姐和东鹤姐姐闹矛盾，不是没有原因的啊……我看书房里的那长椅一次只能躺一个人来着，是互相争位子让主人画自己吗？”
“不是。”抚子说，笑容淡了一点。“我和那小**有很多事情彼此看不惯，这一样偏偏没有。”
烟染觉得自己又不懂了。“那是因为谁都不想当模特，所以互相推位子吗？”
“跟这个没有关系；因为他想画的不是我，也不是东鹤，是更早之前的一个女孩，我也没亲眼见过。”她抿了抿嘴，终于开口，表情有一点严肃。“……这事情，还是不要多聊的好。”
“更早的……？”烟染好奇的睁大鱼眼睛。“可几年前抚子姐姐不是和主人一起来荒南城的，也没有在这里见过吗？”
“嗯，不过你应该见过。”抚子说。“就是城堡后院花园里，墓碑上的那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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