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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月

  • 紫月
  • 于扉
  • 2019-07-27 03:51:24
紫月

1

几寸冷风吹过耳畔,奥尔特斯·潘感到心彻底凉了。

即使天光是那么灿烂,温度依然低得吓人。更何况眼前的景致容不得他多思。真是一幅美丽的画卷啊——

身为白银圣骑士的他,竟因为一个长相秀气的小鬼而不能再进寸步。

2

暮色渐渐拉起来,几缕星光飘出云彩。面前的女孩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但神色里多了几分慌张。她开始向空辽的荒野扔出一枚又一枚魔力球——对于修炼魔法的人来说,那是最佳的滋补品。不过,一看浅紫的色泽就明白,那可是还包含着元素属性的不单纯魔力,直接吸收绝对会死人。

手中的信函已经被捏皱了。不在午夜之前送过去的话,父亲就会……

但那个不断释放着多余魔力的,只到他腰间的,一头紫色长发的女孩,真的比看起来要危险。

——光是看那双镶嵌着黑色竖瞳的幽紫大眼睛就知道,里面闪烁的绝非什么纯真的光彩。

而且女孩那个不久前才离开的伙伴,是可以空手劈开巨石的魔族。更何况他那柄剑在拦截自己时都未抽出来,很明显,是在轻视他的实力。看打扮,两人都是贵族。与人类不同,魔族的天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血统的纯正与古老,只有老牌的贵族才是真正的魔法天才,而那些在和平年代生出来的“黯”,都是只配在铁匠铺里敲敲打打,甚至是下田耕作的家伙。

“喂。”

那个女孩扯着有些低沉但很动听的声线,双眼微眯,“你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似是在讽刺这种说法。

“那就等到有本事解读这封信的家伙回来吧……”

其实看她的笑容,根本是认识人类文字的。更何况,她之前守着奥尔特斯时,还指着他胸口刻的字母一个一个念了出来:

“AULLTESS……PAN。”她微笑着敲了敲银白色的铠甲——那代表着魔族没有到来之前明亮的银月,而不是如今像女孩发色一样的紫月——“奥尔特斯·潘。人类的名字还是一如既往的奇怪……”

不行,马上就到十点了。这里距离阿尔拉还有将近三十里,再拖延下去的话,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状况……

“想逃吗?”视线投向不知何处的女孩突然说,“不过他马上就要回来了,没必要走得那么急,不是么?”

3

他当然记得青年的语气与临走前的交代。

“……三个问题,第一,你是谁;第二,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第三……”青年收起雪白的阳伞,嘴角翘起,“你是不是圣骑士先生?”

青年占有身高、体重、人数以及外貌上的绝对优势。

“啧……不回答吗?”他摇了摇头,“我得马上去赶一场舞会。不过你可以想办法把他留在这里,对吧?”

与他一样身着盛装的女孩点了点头,同时挪着步子躲开了他摸向她头顶的手。

4

青年面庞上有几分倦意,大概是在舞会上跳得太累了。

——但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真的是去了舞会而不是去做别的事,例如搬救兵或者通知魔族高层。

喔,差点忘记了。他本人就可以算魔族高层了。在这种烽火即将燃起的特殊时期,还能够如此悠然自得的,也只有他们这种魔族了。

“真是乖乖的家伙,”他有些吃力的弯下腰,将手搭在女孩的肩头,动作过程中一直盯着奥尔特斯,“作为小动物来说是很棒的了。”

“但是啊——‘养猫的话,还是有些小性子比较好’。”

那个像猫一样的女孩微笑着,躲开了他伸向自己脸颊的手。

“不要随便引用我的名言,漠夜。”

——原来那个女孩是叫“漠夜”。

但奥尔特斯既没有时间来思考这种没营养的问题,更没有耐心来看这两个魔族一唱一和了。午夜之前,信件不能送到,他犯了反叛之罪的父亲就会被处决——哪怕他身上有足以光耀万世的功勋。

奥尔特斯必须放手一搏。

他轻吸一口气,将手按在剑柄上,一跃而出。

女孩尚未从悠闲的气氛中转换角色——当然,她是没有受过任何战斗训练,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而青年在这刹那间就将女孩推到自己身后,从腰间拔剑,后退一步,摆出标准的作战姿势,眼里闪出了锐利的光。

他不仅是普通的贵族武士,而是一名真正的军人甚至将领。

电光火石间,奥尔特斯作出判断,手中的动作也未曾停下。但黯淡的黑曜石长剑悄无声息抵住“信仰之刃”的侧面,身材颀长的青年借力飞起一脚,用恰到好处的力道蹬中了对手的小腹,与此同时,手中的剑也从一个诡异的角度指向了他的喉结。

银白色的信仰之刃被削落到泥地上,在紫色月华的照耀下反射着妖冶的光辉。

堪称完美。

身后的女孩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战斗就已结束了。

“这个家伙还有几分身材,是吧,漠夜?”青年以恶作剧的语气问道,“不过肯定不如我,是不是?”

信……

被踢伤的位置一阵绞痛,更何况在青年的重压下——青年虽然有些消瘦,毕竟还是有一米九的高度和健硕肌肉——加之重重撞倒地上,头部有些眩晕,经过惊险的战斗,心跳还未平复,奥尔特斯此时只有瘫倒在地上,完全无力反抗。但他的记忆还清清楚楚。

不远处响起了十声钟声。女孩又开始释放魔力了。

十点了……必须去送信。

一股柔和的力道扯着他手中的信。他突然发疯似地抽回手,一脚将身前平衡不稳的青年踢至一旁——他虽然勉强稳住了,还是踉跄了几下。就在这短短几秒内,奥尔特斯已翻身站起,开始奔跑。

“追!”

他听到青年这样喊着。笑话,现在还有谁可以追上他?除非青年比自己的速度还快……

如果跑得太慢,可是不会有人来找他送信的。

但他忽略了一点,那个女孩是魔法师。这本是很明显的。或许,他也如老人们所说,“被月亮们美丽的双眼所迷惑了”。

5

奥尔特斯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之前对着自己释放了一个魔力球的女孩从手边轻轻拿走那封信,还俏皮地拂了拂信上的灰尘,又“啧”了几声。

真是彻底的失败……被穿荷叶边的皮肤白皙小女孩打倒了。

“蛮干的话,可是真的‘连漠夜都打不赢’。”青年说着,将那半句话写在一个很有年代感的笔记本上,“感谢你为我的语录又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年轻人。”

他扯了扯嘴唇上方并不存在的胡须。

“天色已经够晚了啊……”青年抿了抿嘴,“那么接下来,请到我的城堡作客吧。”

说着,空荡荡的地面卷起一阵灰色烟雾,漆黑的马车和四匹黝黑的骏马出现在奥尔特斯面前。青年做了个邀请的动作,正当奥尔特斯要无奈地应答时,他却转身拉起了女孩的手。

6

抵达这座城堡已经有三天了。但青年和女孩都没有再露面。不过奥尔特斯经常可以听到隔壁传来的各种响声:像是刀叉碰撞碟子之后母亲温柔的斥责,孩子天真发问时尖锐的声音,男子举起孩童时发出的爽朗笑声,偶尔还有情人间的低语(内容自然是没有听清)以及一些更加私人的声音。那个处在顶楼的房间,住的似乎是一家三口,不过父亲很少在家。

……和我不太一样呢。

奥尔特斯苦笑了一声。体弱多病又早逝的母亲自记事起就只是个名词,他意识里唯一的亲人就是父亲——更多的记忆是出征和思考时的背影。但现在,这幅背影……

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他突然很想抽泣。

“呜……”

等等,我的眼泪明明还没掉下来。

是邻间的男孩。

“可……妈妈说……那个……呜……的话……”

根本听不清完整的内容。但接下来是无比清晰的一句:

“总之你是错了!”

奥尔特斯突然听出,那是青年的声音——或者说,是男孩的父亲。这要得益于他那种一旦怒吼起来就极具男子气概的声线。

魔族人的长寿是有目共睹的,像是青年这种年纪的外表,说不定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家伙。因此青年有个可爱活泼的小儿子是很正常的。

男孩的哭声更大了。青年叹着气,没有再说话。

毕竟是军人,脾气还是不怎样的。

“咚咚。”

又是送早餐的吗?不,到了这个时间……奥尔特斯看了看一旁的座钟……“应该是午餐了。”他喃喃道。

“是早餐,小伙子。”年纪很大的男仆人微笑着进门,当他从身旁走过时,奥尔特斯发现他并没有魔族一贯的竖瞳和尖耳朵,“那座钟坏了。”

“您是人类?”

“当然,”他转过头,依然笑着,“我可是正宗的人类。”

……这么说来,辅佐魔王的三大要臣也都是人类。

青年从奥尔特斯尚未关闭的门前走过,阴沉的视线扫过奥尔特斯的房间:“奥坦,不要和我的囚徒有太多交流。”

“是,老爷。”

奥坦又冲奥尔特斯微笑了一下,便出去了。

应该是很受信赖的老仆人……否则不会在这种时候还留在这里。

“……别哭了,白朗。我最受不了小孩子哭。”

冷冷的声线透过厚厚的墙,奥尔特斯不禁打了个寒颤。但他更感到惊讶——在之前的房间里,竟然还有第三者,而且一直没有发言。

“可是姐姐你说了……”

“抱歉。”

“呜……”

“……要不要去旁边的房间看看?”

“可是爸爸说那边不可以进去……”

“是么……那姐姐一个人去咯……”

“……等等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嘛!”

7

“吱呀。”门轻而缓地开了。

“嗨!大哥哥!”

是稚嫩的童声。穿粉白两色礼服的小男孩蹦跳着到了奥尔特斯面前。奥尔特斯注意到了他玫瑰色的卷发,白里透红的脸颊和绿宝石色的漂亮眼睛——其实如果不是听到了“白朗”这种名字,奥尔特斯一定会误认为那是个故意扮男装的小女孩。

——更何况,魅惑魔族本身就是以女性居多。虽然还没有到月亮魔族那种全体女性的极致,不过魅惑魔族的男女比例大约是“五十个魅惑魔族里有一位男性”。

“哇塞,哥哥你是天堂魔族吗?”白朗指向他的金发和蓝眸,“比爸爸帅多了!”

听到这种从心底生出的赞美(赞美的来源是个人畜无害的男孩,而且是以自己的父亲与另一个年轻男性比较),奥尔特斯不禁会心的笑了笑。

“相信白朗的蜜糖嘴巴可就是真的上当了,”不留情面的声音冷冷道,“要是说在什么情况下你会比朔更养眼……那一定是你战后归来被人群簇拥,手上还捧着他的头颅吧?”

奥尔特斯真的很想马上找到自己的长剑,一剑削了懒散倚在门口少女的头,然后“捧着她的头颅”,一把丢到城堡花园的水池中。

可……那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至少这个少女有着纤细的腰肢,与月色同辉的柔软长发,以及白皙的肤色,毫无疑问是以容貌与魔力天赋见长的月亮魔族。小巧的面庞还算精致。纤细的十指正抓着一本厚重的书。多少可以算是个美人了。

“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啦,姐姐。”白朗跑过去扯着她的裙摆,“爸爸可是最棒的男子汉,那张脸简直是珠宝工匠雕出来的,身板就像是从山里开采的大理石,说起话来像是乐工唱歌,跳起舞来就是班茵湖里的白天鹅……而这个哥哥只是比较温和而已。”

……而、已。

“……你真的可以去写赞美诗了,白朗。”她柔声道,接着凑到他耳边,“我看好你哟。”

当那张苍白的侧脸进入视线,奥尔特斯突然有了一阵莫名的熟悉感。

“又带着白朗到处乱跑,是在期待我的惩罚吗——漠夜?”

少女的脸上出现了一阵小小恐慌。

等等,那个……也叫漠夜?

不……是同一个人吧。

魔族这种情况还是很常见的。本体还是小孩子,但由于魔力较强,可以一直保持少年少女甚至成年人的状态。

但这样一来,这两个魔族之间的关系十之八九就是……

朔(根据少女对他的称呼是这个名字没错)正倚着门框,向白朗作出了“到门外来”的手势:“去楼下找你妈妈,她在和一位女公爵聊天——记得发挥你的口才哟。”

白朗高兴地离开了。门被重重关上了。

“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损失……你带着我天真可爱的小儿子可是做了不少不恰当的事情呢,”朔扶着她单薄的肩,“我可要来真的了。”

“如果犯错的是白琦,你会那么生气吗?”她依然用轻松的语气,肢体语言却很明显的虚心了。

“你说白……她是我的王妃啊——白朗的生母。”朔微笑,“不过如果你能够做得像白一样好,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赦免你……”

话语间,他和漠夜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他们的面庞几乎贴在了一起。朔又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从接下来的动作来看,很明显是在索吻。不过他没能成功。漠夜努力着不让他碰到自己,不过还是被狠狠亲了几下面颊。最后她只有无奈地架起食指,抵在他的嘴唇上,又辩解了几句。他才终于轻叹一声,远离了她。

“下次可要一起算总账……”

——这两位,你们是无视了我么……

“……你先出去吧,漠夜。”朔突然说,“时间快到了,而且——”他转向奥尔特斯,“我得和这个家伙谈谈。”

漠夜提着裙摆,从他身边缓缓挪出了门,最后又瞥了一眼奥尔特斯——眼神里似乎带着几分窘迫。

“记得你的信吗?”朔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奥尔特斯认出纸上的龙头形标记来自人类,“想听听里面写了什么吗——人类神圣联盟用三层魔法加过密的信函,要送给魔族帝国战神魔族领地阿尔拉城的斯皮尔·梅领主——真是绕口的地名,”朔摇了摇头,“初代魔王的创意简直让我没法理解。不过他还是一位很伟大的领袖,对吧,小家伙?”

他伸手摸了摸奥尔特斯的金发,“啧啧,你长得就像漠夜·多兰卡一样秀气。”

奥尔特斯对朔这种奇怪的摸头癖好无言以对。但很快他就回到了严肃——不如说是正常——的思维逻辑上。

“那封信……”

他有些后悔自己说出声——他知道这个有些大大咧咧的青年一定会戏弄他,就像捕到老鼠的猫戏弄猎物,直到失去耐心就一口咬下……

“喔,”他晃了晃那张纸,咳嗽了几声,“那么真正严肃的话题要开始了……”

8

尊敬的斯皮尔·梅先生:

我们耳闻您的愿望已经很久了。我们决定与您联手,虽然那对您来说有些危险。

我们需要您的帮助。具体事项我们会派一位值得信赖的圣骑士前来谈话。不过在那之后,希望您帮助我们解决掉他。因为我们怀疑他有通敌(指您想反抗的魔族帝国)的嫌疑,但如果在国内处置,会引起多方不满和慌乱。

愿您成为我们强大的,值得信赖的盟友。

神圣联盟

斯科特·罗宾逊

9

“斯皮尔·梅是个眼里只有女人和酒的草包……”朔自言自语着,“你们人类的眼光真好。”

但奥尔特斯没有注意到这句话。

“圣骑士”、“解决掉”、“通敌”。

那个是指父亲吧。没有得到答复,人类那边应该已经重新派人过去了——不,说不定,父亲已经出发了……所以……

“……你父亲被拦截在了路上,现在正在往王城这里赶呢。”他看着奥尔特斯担忧的神色,“不用担心他的安危。至少留在这里还能活得下去……”

“……谢谢。”奥尔特斯不由自主道。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

王城?

这里是王城?

据奥尔特斯所知,王城只有一座大规模的、主人是灰发青年的城堡。

“不要那么惊讶,”朔微笑着,抽出佩剑,指着剑柄上的字,“喏,我的名字在这上面……我平时不喜欢戴王冠,戴着挺沉的。而且漠夜和白都说很丑……其实只有初代魔王会那么在意身份标识和地名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

又开始发挥超常的语言才能了……这些魔族贵族都是出生就没说过话,终年关在湿漉漉的地窖里陪书讲话吗?

“救命!陛下……”木门突然被叩响,门外也变得极其喧闹,“外面有人……那个刚刚带回来的人类在攻击我们!”

10

……头开始发晕了。

王城的晨光是很美……可它没办法给我提供魔力。唔……得准备换衣服……

算了。连站都站不起来。再说衣柜里都是些厚重的连衣裙,说不定等换完了就到晚上了……

小孩子的躯体真是麻烦……不过中间的过程才是最烦人的吧?

已经没办法思考了。看来以后不应该在昼夜交替的时候读书。尤其是克拉克·玟的黑魔法著作,那种古老的,介于魔族和人类之间的文字真是难懂……

门被毫无礼貌的踹开了。

她还没来得及投去一贯的冰冷视线,就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压迫感。

……是魔剑士?而且……是领域级别的。

“魔王在什么地方?之前抓到的年轻人类骑士又在哪?”

是很值得信任的中年男子声线。但漠夜对他直来直去的提问没有半分好感。她更喜欢朔那种介于政治家的圆滑和军人的干脆之间的处事风格。

“我再重复一遍:魔王在什么地方?之前抓到的年轻人类骑士在哪?”

男子顺手关上门,金属长靴在地毯上发出微弱的闷响,剑鞘和盔甲碰撞,清脆的响声传入漠夜的耳朵。随后,长剑被“唰”地抽出,冰冷的气息在房间内散开。

男子约莫四十岁,由于年龄原因,一头金发有些发淡,但整齐梳理的卷发显得很有气质。眼角边有几丝皱纹,金色的眼睛十分显眼。上嘴唇处是一排整齐的胡须。手上的颜色比较白,脸上却是较深的肤色,大概是常年日晒所致。

他用剑指向了那个少女。

她突然将手无力地搭在了摊开的书上,双唇紧抿,明显有向后缩的趋势。他发现那双眼睛非常熟悉……

他还注意到,那个本来还算高挑的少女正在一分分缩小,最后演变为了一具十岁孩童的躯体。

这回,他彻底确认了那个被包裹在长裙里女孩的身份。因为那双惊恐的眼和那张苍白脸一如多年前。

没错!就是她!

“晚宴十六号刺杀行动”中,由于他的一时怜悯而逃过一劫的月魔族女孩:漠夜·多兰卡。第一刺杀目标雷安特伯爵的私生女。

那可以说是他战斗生涯中的污点。当时还年轻得与奥尔特斯如出一辙的,身为人类圣骑士的他,因莫名袭来的不理智而没有斩杀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和目击者,这直接导致了严重的后果……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除他之外十一名队员中的十名在一次人类与魔族之间的宴会(那时的局势还没有现在这么紧张)之后,全部无故失踪;而剩下一名也被魔王以“友好交流”的名义带去了王城。

或许那些同僚,就是这个家伙认出来的。即便不是,至少也和她有关。

也许这件事已经被神圣联盟查出来了,而叛变的名头也因此而来……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被怀疑了。

所以,现在他必须杀了她。

很明显,漠夜也猜到了他的意图,否则就不会在巨大的、看似很安全的座椅上缩成一团,平时波澜不惊的双眼更不会变得浸满泪水,而那张写满古老字体的羊皮纸也不会被长长的指甲抓出一道道痕迹了。

“我可是让你多活了将近一百年……”他将声音故意放得阴郁而低沉——这是为了把她吓到彻底失去逃脱能力——轻轻吹着剑刃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还不够吗?”

她苍白的脸被已泪水沾湿,手上的书也掉落到了地上。她抬起颤抖的双手,拼命想挡住银色长剑反射的光。他突然发现她左手的中指上有什么在反光。

他轻轻收回长剑。少年时代便养成的好奇心驱使他凑近了那道光。

“怪不得吓得这么厉害……是再过几个月就要做新娘了?那副用魔力凝聚起来的姿态也还的确不错……不过是哪个没规矩的魔族肯和你订婚?连正式的身份都没有,只好随早就死去的母亲姓的小家伙?”他摘下那枚戒指,她本能地去争抢,却被猛然抽出的长剑抵住了咽喉。

“要捧着玫瑰花束走向殿堂,还是等下辈子吧。”

他微笑着,开始移动长剑。

11

“他都到过哪些地方?”

“几乎……几乎是每一处。”他说,“现在来看应该已经到顶楼了。”

顶楼基本是空的。一般朔和白琦都住在顶楼,不过现在白琦和白朗都在二楼的会客室,比较安全。

那一边暂时不用担心了。

“有哪些人受了重伤?”朔的语速极快,每个字的收尾都干脆利落——这种对话技巧是广泛运用在魔族战场上的。

“暂时没有。”停顿了一下,守卫又补充道,“那个袭击者似乎是来找……”

“我知道,”朔的眼前又浮现了那个金发青年的面貌,“他要找年轻的圣骑士之子。那个来袭击的人可是圣骑士……这次是我判断失误,低估了他的能力。”

一定要把他解决掉,否则之后的战争中遇到他的话会异常危险。而且,如果他继续在这里大肆破坏,简直无法想象……

“通知所有还有战斗能力的人,立刻到顶楼去搜索,凡是发现了可疑人员,立刻予以攻击——不要留情,可以当即斩杀的话更好。”他说着,自己已迈上了通往顶楼的台阶。而守卫在发出一声“是”的回复后立刻下楼了。

朔用一种没有任何声响的步伐移动着——每经过一个房间,他都会停留一段时间,以聆听房间内的声音。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那个家伙到底到哪里去了?

那个家伙到底到哪里去了!

他突然听见一阵极轻的抽泣,那声音来自走廊尽头,堆放着众多书籍的房间。就是那!虽然房间里还有另一个魔族(十之八九是十分弱的魔族),但无论如何,可以抓住那个圣骑士——即使要牺牲那个人质。他知道,那间书房没有任何密道、柜子,巨大的落地窗十分坚固,没有像其他房间一样悬挂剑和盾,唯一可以当作武器却又不嫌重的是一本外壳上包裹着附魔精铁的黑魔法书……

他的脚步突然定格,有些紧张的呼吸猛地停止——他差点咳了一声——准备抽出长剑的手和正在分析状况,编排计划的大脑如冬天的班茵湖一样凝固了。他那军人独有的坚定眼神里又一次闪出了焦虑——上一次是听说袭击情况的一刹那。

那本书,是克拉克·玟的黑魔法著作。

圣骑士不顾一切闯入城堡时,那个几个月前才被他半骗着戴上订婚戒指的,连举起剑的力气都没有的家伙,正偎在书房的长椅上,翻着那本外壳上包裹着附魔精铁的枯燥的书。

……他深吸了一口气,刻意去忽略急速的心跳,重新恢复了冷静。

那么情况要改变一下了。

房间内的人质非常重要,在尽可能保证人质安全的情况下,制服一个强力的对手。房间只有一处出口,没有任何可以就地取材的物品用作攻击。最恰当的方式是直接击落对方的武器,然后迅速压制。

这个计划应该要用到魔法。不过那同样是他的强项——至少中阶魔法是。

他开始实施计划了——他没有再管房间内的另一人是谁,恢复了冷静。

12

“……混蛋……”

当那句底气不足悲伤有余的咒骂出口,他手中的长剑握得更紧,剑离割破她咽喉也更近了。

“你再说一遍,小鬼。”

她突然笑了,那种轻佻的神色里很明显带着嘲讽。

“你就是混蛋。喔,混蛋先生,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被你架住脖子么?那是因为你早逝的圣骑士夫人在很多年前也像这样,被你的仇家切断手指——那个家伙可没有像你现在一样直接把戒指扯下来——然后……”她抬起右手,在剑刃没有抵住她喉咙的那一面毫无力道地拍了一下,又是嘲讽的微笑,“然后,她的血染红了你最喜欢的地毯……”

“闭嘴!”他抬起剑,在她额头的位置猛砍了一下——她俯下身,长剑只砍破天鹅绒,在实木椅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这个小丫头肯定是疯了,他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吓得过头,又抢走了她的戒指。

等等,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会读心术,圣骑士先生。”她注视着他用慢下来的动作扯出长剑,“我还读过你儿子的心……知道么?他恨你,因为你太公正,结下了那么多仇,他的母亲才会被残忍地杀害……”

“不!他恨我?”他痛苦的捂着脸,“我唯一的亲人恨我……”

“是骗你的。”她俏丽的,沾满泪水的脸上浮出戏耍成功的笑容,“不过我知道他躲在地窖里听到的话,以及目送自己母亲断气之前的想法——”她抬头望了望他手中的闪光物,“呐,把那个还给我,我就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这就是你的目的?他冷笑一声,他确信这个魔族只是想再耍耍他,或者要回自己的戒指——既然这样,就不要如她的愿。他突然一反常态的想。那绝不是这位正直的圣骑士平常会有的想法,或许是那个月魔族少女辨识度极高的脸唤起了往事,或是肆无忌惮的话语揭开了旧伤。就连圣骑士也难以保持冷静了。

听到他的冷笑,她脸上的笑容顿住了。随后,她看到他一步步走向落地窗,将右手按在窗框上,然后发力——并不坚固的窗框破开小小的口子,不足以逃出房间,但把戒指扔到王家花园的草叶和群树之间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真的害怕了。和之前不同。那是因为闻到圣骑士身上的气息,想起了多年前的血腥事件而瑟瑟发抖——这是存在身体里的记忆,是不由自主地颤抖。然而这是一种冷到了骨子里的恐惧。因为那枚戒指……那是他给她的唯一信物。如果在被圣骑士枭首的时候连他的一丝痕迹都没留下,或许她的眼睛都闭不上。

她突然扫到了地上摊开的黑魔法书。

“……抱歉,前辈。”她对扉页上克拉克·玟的签名轻声道。

圣骑士打算挥动手臂时,感到身后刮来一阵冷风。他出自职业习惯向左闪躲,半转身体,正好看到外壳上包裹着精铁的厚书砸在玻璃上,闪出一道微弱的黑色光芒。玻璃上有了蛛网般的裂痕,最长的一条甚至蔓延到了他的脚边。

那个女孩的左手还保持着投掷出书本时的姿态,指尖上染着一道紫光——那是魔力——半个身子趴在了椅子的扶手上,然而因过度用力而显得疲倦的脸上是满意的笑容。

此时,木门外的年轻男子将漆黑如夜色的长剑抽出,破开凝固的空气,颀长的身躯一跃而入,直接到了圣骑士身前数米处。

朔砍向他的右手,他丢下长剑,收回右手。与此同时,朔用没有握剑的右手扣住他的左手,将他手中那枚戒指抢夺回来,套在小拇指上,左手中的剑凌空翻转,剑柄对准他的额头重重一击。然而他迅速向后扑倒,同时捡起长剑,翻滚到离窗较远的位置,随后挺身跃起,稳稳的立在地面上。朔在距他仅几步之遥的位置以近乎一致——只是更趋攻击性——的姿态面对着他。

他突然挥动长剑,停在了空无一物的椅子前。

没错,空无一物。

正当他疑惑之前的女孩跑到哪里去了时,脑后的劲风和厚重的物体同时降临,他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那个穿着与身体极不协调的长裙的女孩,正吃力地手握一本比之前的黑魔法书更厚的书,踮着脚站在两张小脚凳架起的高度上。

13

朔检查了倒下的人,确认了不是装晕之后将他用锁链绑了起来,随后将他抬起,放在椅子上,思考着是该先去叫人还是自己把他搬走。

“喂……先、先帮我从这个上面下来。”

他抬头,发现站在摇晃着的临时脚架上的漠夜脸色很差,手中的书早就为保持平衡而毫不留情地扔了下去——这才真的是对写书的前辈的不尊重,几乎没有力气的小手可怜兮兮地扯着长得夸张的裙摆——不过没有半分作用。那两张瘦而高的脚凳,原本搭建时就因时间问题而没有摆整齐,加上之前猛然发力,现在已经扭出了一种独特的凌乱美

“啧啧……能上的去不就下的来吗?”他似笑非笑,端详着那比她还高的两张脚凳,“跳下来嘛。”

“算了……”她硬撑着没有一头栽倒在他面前——现在她的高度刚好可以和他正常对话——“反正那个混蛋之前把戒指丢到哪里去了你是不知道的。”

“哈……戒指?!”他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了“你的王妃跟一个比她还矮而且满脸皱纹的老铁匠私奔了”一类的消息,“你把那么贵的东西弄丢了!天哪!”他以一种舞蹈演员般夸张的动作跪倒在地上——其实是刻意为之,那枚戒指战斗之初就被他抓在手中了——“那么多金币啊……”

“还不快点帮我下来,守财奴。”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像她的动作一样颤颤巍巍,“这样我才能帮你去找那枚戒指……”

他的笑脸如阳光般灿烂,摇摆的头同漠夜晃动的频率一致。

“不、可、以、哟。”他故意拉长声音,“我宁可自己去找。”

他这样说着,却已经向这边走来了。尽管恶作剧是他的至爱,但滥用它们并不适用于这种真的需要他帮助的时刻。

然而漠夜再也没法保持平衡了。他也注意到了,远迈一步,左手在半空中尽力划远——恰好揽住了她——原地旋转几圈,然后按住了台灯的灯罩,稳稳地停了下来。

“这样耍我很有意思吗,斯蒂芬先生?”

“不,很无趣。”他露出两颗漂亮的尖牙,“另外请不要用我的别名称呼我,除非是在需要隐藏身份的情况下——这是‘三大守则’之一,不要忘了。”

他放下她,半跪下来,摊开右手,面无表情——“这样很有意思吗?”

“……诶?”她从他的小指上小心地取下戒指,“你……”

他微笑着,等待着一句称赞。

“你竟然能戴上……”她又露出了微笑,“一定是为了逗女孩而几个星期没有吃东西吧?”

他已到喉中的“谢谢夸奖”被生生咽下了。他正欲发作,却看到了门口的守卫,他正看着房内椅子上的男性。

“就是他,陛下。”

“对,”他站起来,“被我制服了。”

“那……那些搜索的人员可以收回了吧?”

“嗯。”他点头,右手不自主的搭在漠夜的头顶上,“让他们去休息。被毁坏的措施找财政部拨点资金,能修复的就修复,装饰品不用修,尽量节省——最好是一分钱都不用花。”

“嗯……”他在本子上记录着,忍着没有笑出声,“还有什么吩咐吗,陛下?”

他扶着下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那个家伙应该快点带走吧?”漠夜看向圣骑士,“不然等他醒了,再关起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朔的神色里有恍然大悟的成分。

“对,那个……”他指着守卫,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于是眯着眼看了看他盔甲上的标志物,“诺潘,你把他带到地牢里去。”

“是,陛下。”

诺潘有些吃力的将椅子拖出房间,又找了一个守卫帮忙,一起把他搬下了楼。

朔走到书架旁,抽出几本书放在漠夜手中,坐在了书架间的空隙上,“为了弥补你对前辈的不尊重,就捧着这些书……”

他还没有说完,她就将书扔回他手中,随后将落在地上的两本书捡了起来——窗前克拉克·玟的魔法书和另一本……另一本用来砸人的书。

也正是此时,朔看到了窗户上的伤痕。

“哦!天!”

他突然发现,漠夜·多兰卡就是个惹人厌的小鬼头——一个会砸碎你窗户,摔碎你水杯,剪碎你窗帘,扯碎你衣角,事后还用一成不变的微笑求得了一次又一次宽恕的小鬼头。

14

朔是很重视午餐的——因为他早晨从不会认真吃饭,而晚餐又不能吃得太饱。所以他现在正穿戴整齐,坐在王妃、王子、未婚妻和新来的客人面前。不过那位金发的年轻男子显得非常不自然。

“我的招待如何?小圣骑士先生?”他说,这样称呼是为了区分他和他父亲,“这菜还吃的习惯吗?”

“嗯……”他违心地说,虽然魔族的食物不是太难吃,但毕竟和人类的饮食有区别,加上他现在对父亲的命运十分担忧,根本无意去品尝盘中的各式食物。

“骗人不是好习惯哟,哥哥,”白朗用一贯的天真神色说,“妈妈是这样说的,对吧?”

——当他说这句话时,漠夜的手微微晃了晃。她还有些心虚的看了看同样感到紧张的朔。

白琦以肯定的微笑作为回应。但她随后又提醒道“打断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那个男孩子咧嘴笑着,点了点头。

奥尔特斯扫了一眼白琦——他觉得,这个女子能成为王妃绝对没有其它理由,只可能是由于超常的美貌和温柔的性格。

不得不说,这个有着浅粉的发和碧绿的眸的女子,远比她的小男孩美——她的五官很有成熟女子的韵味,眼睛细长,鼻梁高挺,轮廓清晰,秀丽的眉微微向下垂,显得很温和。细嫩的皮肤透着健康的粉色,微笑时嘴边还有两道酒窝。她的嘴唇打上了一层浅浅的底色,指甲也上着与头发一致的色。

她的裙子是低胸的——不得不承认,她的身材很好。是介于消瘦和肥胖之间那种恰到好处的丰满。

总的来说,她比漠夜要讨人喜欢很多。那种容貌符合大多数男人的审美,而不像漠夜那么憔悴、苍白、忧郁、纤瘦,而且只那浅浅的一笑,就胜过漠夜许多。最重要的是整体的气质。拿来比喻的话,漠夜就是一块化不开的冰,而白琦是一汪流动的春水。

所以说一个是“王妃”而另一个是“未婚妻”嘛。他感受到自己的想法时,险些笑了出来,完全没有意识到某位魔族正在窥探自己的心。

“……春天到了的话,冰是会化的,”她突然说,“不管是班茵湖还是护城河里的水,都会变得很暖和。而再温暖的水都会碰到冬天——对吧,白?”

白琦默契地,微笑着点了点头——虽然她不知道奥尔特斯在想什么,不过光从漠夜的精彩神色就可以猜到半分了——奥尔特斯看着她美艳的笑脸,突然看出了一种近似于漠夜的狡黠。他感到脊背发冷。

“不过春天的使者总是会到的。”朔说着,掏出餐巾擦了擦嘴。很明显,他的饭量绝不止那么一点。

奥尔特斯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漠夜,顿时觉得自己被浸入了刺骨的冰水中。而且很明显,“春天先生”要逃跑了。

“……饭吃久了也是需要换口味的,”漠夜站起来说,“不是么?新的口味是很好适应的……只要吃饭的人体质够好。”

奥尔特斯望向那之前带给他美好遐想的女性,可她只投去一个标准的、魅魔族式的优雅微笑,将餐叉轻轻放在了空掉的餐盘边。

餐桌前的几人迅速消失了。只留下满面喜色的白朗。

“有的时候,实话说出来还是要比较好哟,”白朗将餐盘中的白面包掰开,“需要分你一半吗——这个你可能吃得惯一点。”

“谢谢,”他接过那半面包,咬下一口——

“呜……好辣!”

白朗面带奥尔特斯熟悉无比的微笑——和他的父亲、母亲、“漠夜姐姐”一样,是一弯小小的漂亮月牙,其中蕴含着不必多言的意味,然而表面上看只有优雅与美丽。

15

“这个调怎么转得这么奇怪……”他揉着太阳穴,深吸一口气,“漠夜,再唱一遍好不好?或者,直接把歌词教给我吧,我念给她们听就好了。”

“五音不全的话就不要唱情歌,”她抿了一口茶,以缓解喉咙的干燥,“我才不会冒着赖以生存的喉咙被废掉的危险,来帮你追女孩子呢。不过如果真的有需要,可以把我带过去啊,”她微笑着翻了一页书,“你可以对她们说我是你的小女儿,这样她们会感受到你的财产丰厚和条件优越……‘月亮’们的要求都很高的。”

“是啊……”他揉着额头,一边表示赞许,“要求很高。”

她把书举过头顶——只够到他的肩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他不走心地将书本按回她头上,“连我的忙都不帮,小心以后交不到朋友。”

“什么朋友?”

她的悠闲声音让朔想到了一些“会影响他伟大统治”的事。他咽了咽口水,发觉自己的话有个致命的漏洞。

“……算了。”他夺过她手中的茶,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怎么这么淡?那个家伙不知道我喜欢浓茶吗?”

“那个是我的茶杯。”

“哈?”他将茶杯转到侧面,吃力地辨认上面几枚小小的字母——没有成功——还险些将杯中剩余的几口茶泼到身侧女孩的头上。

他将茶杯还给她,歪着头看了看窗外浅浅的月光。房间内古朴座钟的指针快要指向刻度八了。

“啧啧,这么快就天黑了……漠夜,我得回去了。”他起身,整了整因陷入柔软沙发而被弄乱的礼服,“今天墨洛克要过来。”

“喔……”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不情愿——至少朔听来是这样,“那位身材比白还要好的魅魔族小姐。你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他没有说话,俯下身抱了抱她。她则几乎无声地笑了笑,表示不介意。他在她身侧的紫罗兰花香里待了一阵,然后取下衣帽架上的蓝色帽子——那和他的礼服同色——用一贯的轻巧步伐迈出了屋。

墨洛克……她依稀记得,父亲和那些上流社会的朋友酗酒的时候提到过这个名字。事后她还特意去问老师“墨洛克小姐”是什么人。那位温柔的同族老师只是微微一笑,什么都没有说——她现在当然知道了答案。然而她现在要关注的并不是这个。

“天黑了”。

啊哦,而且这是新月升起的日子。

上一个新月升起的日子、上上个新月升起的日子,以及抵达王城后的每个新月升起的日子,对她来说都是难以成眠的。

事实上,第一个悲伤而恐慌的新月升起的日子,是抵达王城的几天前。

一般来说,她不会在傍晚的时候特意请朔来陪她喝茶——尽管她很喜欢朔,但在夜晚和他共处一室很危险——并不是危及人身安全那种危险。而且看着他对茶水指指点点真的很痛苦,“我母亲告诉我:‘喝茶的话不要太浓哟’”,她才不能这么说。朔没必要遵循这句话——他又不是漠夜那种病怏怏的弱女子。而且他也没有强迫她改变习惯。

唯一的原因是,朔绝不会让漠夜安安稳稳地睡着。这样她就不会梦见那些熟悉的景致——

然而她的眼皮开始发沉。之前同圣骑士周旋许久,又受了惊吓,她那副身子骨是绝对撑不住的。她没法从柔软的沙发上挣脱出来,只有仰脸望向天花板上的奇异图案——那是黑色的——然后,视线中就只剩下黑色了。

她突然发现了几个问题。第一,她还穿着本体那条宽松的长裙——不过不碍事,次日早晨她又会恢复那副姿态的,而魔力体的身材还不至于完全撑坏它——第二,也是非常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壁炉里的火还没有点起来,床榻上用作保暖的被子也忘记扯在手中,盖在身上。但此时的她已经跌到梦境的边缘了……那些问题就交给睡仙去解决吧。她半开玩笑地想着,到最后,什么都不想了。

16

丰收的秋季自然是美好的,即便是因为丧偶而一直消沉的雷安特伯爵也打起精神,为庆祝丰收而邀请朋友参加聚会,时间就定在十月的末尾,月亮变成新月的那一天——当然,是魔王纪127年的十月末尾。

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朋友们都为他振作起来而感到高兴,同时也提醒他不要在聚会上酗酒。

雷安特站在楼梯上,仆人正在打扫许久无人涉足的大厅,地毯上的灰尘可要好久才能清理干净。他正在想事情,以至于仆人“伯爵,这幅画要不要摘下来”的询问和小女儿扯着衣角的行为都没有注意到,甚至连晚七时的钟声都没有留意——这个时候最早的客人已经快来了。

客人开始入场了,他们纷纷和雷安特打招呼,他也以微笑回应。客人里有纯正的魔族,还有混血的“黯”,甚至有人类。雷安特不太信得过人类,但十年以来和平已陆续降临大陆的每个角落,在这样的情况下,邀请人类还是比较安全的。

客人基本到齐了。约定的时间也到了。他吩咐爱子看守大门,将有身份证明的迟来宾客放进门,把可疑的、危险的不速之客拦在门外。

餐厅里的长餐桌可以容纳数十人同时用餐——现在也的确是数十人入座。他们都是上流社会的一员,但其中纨绔子弟、酒鬼和赌徒占到了半数。剩余的一半里,超过三分之二都是前者的夫人或情人。

雷安特从前也是个品行端正的有为人士。但自从失去了挚爱——尽管大多数人不会认可她——他开始酗酒,出入各种场所,再然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不过是时候改变了。他打算从今天起做回原来的自己。

他端起酒杯,环顾餐桌边的客人。他们纷纷站起,回以相同的动作。就在他仰头饮下半杯酒时,门被推开了——大概是晚到的客人。

然而门口的来人举起一张铁灰色的十字弩,弩箭迅速穿过雷安特伯爵的额头,沾血的箭头从脑后露出来半截。

如此精准而迅速的射击绝对是致命的。

血从雷安特的额前和脑后同时涌出,顺着他英俊的脸和金色的发淌下,染红了他干净的衬衣领。有几缕血滑落在那半杯深红色的酒中。

然后,他向后倒去,险些撞倒了座椅。掺杂着血液的红酒尽数泼在他的身上。

一众宾客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注意力。而门前的刺客也没有再动。座钟内的钟摆就这么晃了几下。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雷安特伯爵的女儿——那个敏感、怯弱的小小女孩。她像疯了一样开始尖叫。这声尖叫提醒了其他反应迟钝——不如说是胆子大一些——的宾客,他们开始满餐厅乱跑,有些人还记得抽出武器,放出魔法,然而都因手的颤抖而没什么准头,加上在和平的年代里安逸了一些时日,原先的技能早就丢失了很多。

门前的不是一位刺客,而是一支训练精良的刺客小队。他们是清一色的男性,穿统一的战斗服,看战斗方式应该是人类。

他们无从得知人类怎样闯入这里,还没有触发任何魔力阵——身为优秀的魔法师的刚刚倒下的雷安特伯爵,在城堡的各处都安置了十分复杂的魔力法阵,用以保障安全。此前的一百多年,它们都从未失灵。

他们的负隅顽抗被完全压制。刺客小队封锁了餐厅的门,开始一个个处理。

雷安特伯爵最喜爱的地毯被染成了他最讨厌的血红色。假使在天有灵,他一定会狠狠咒骂这些野兽。

“等等……”最后一个幸存者求饶着,“现在不是和平年代吗?”

刺客队长——一开始射出弩箭的那位——撇了撇嘴:“和平年代就不能有刺杀行动了?人类和魔族的仗可是永远打不完的。”

他用十字弩顶住他的额头——与雷安特伯爵一致的部位——射出了此次行动中的最后一支箭。血喷洒到桌布上,给本就被血浸得透湿的白色布料又上了一层色。

“潘,清场。其他人走。”他说,随后,场地内只留下一位年轻男子。他的头发和那个死去的太阳魔族一样,是金色,但他的眼睛却是象征着澄澈的蓝。

17

那个名叫亚历克斯·潘的队员开始检查每一具尸体,以确认死亡。他手中的匕首不时会划过他们的要害——包括他的同胞。他还拔走了所有的箭,这样就难以得知刺杀者的身份。他是圣骑士,是神圣联盟内最有潜力的年轻人,但他出生的时间是一段和平岁月。在漫长的一生中,他总有一天要上战场的。因此这样的训练是必须的,例如跟随精英刺客参与行动,并见识各种不同死法的尸体。这样他未来的战斗生涯才会更加辉煌,不是吗?

但看到那块桌布时,他还是止住了脚步。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那块沾满几乎一整桌死者血液——不久前还是一整桌活人——的白布(之所以可以认出来是因为桌面还很干净)散发出的味道让每一个心存一点软弱的人都无法应对。事实上,即使是个老兵也很难在这样的恐怖场景下待的很久。

他确认完毕,每一具尸体都只是尸体。他打算撤走了。很快就会有魔族来调查,他必须尽快离开。

他突然觉得桌布晃了一下。那绝对不是错觉。

他迅速回到桌前,一把掀开桌布——那块位置紧挨着最后一位死者的新鲜血液——桌上的几张盘子连同其中完完整整的菜肴一起翻倒,半杯红酒倾注而下。

物品在地毯上无声地碎裂。

他也无声地注目着那个侥幸逃脱的魔族。

那是个很惹人喜爱的月魔族女孩。之所以说是女孩,是因为那副小小的躯体实在瘦得吓人,而且手中精致的小杯子内也不是葡萄酒——虽然已经洒得差不多了,但亚历克斯知道那是茶。

她的穿着还是很讲究的。只不过现在已经沾上鲜血,显得有些脏,某些位置也被揉得乱七八糟。

她的眼里浸满了泪水,黑色的竖瞳也失去了平日会有的咄咄逼人——那可是魔族的特征之一。她的表情并不是恐惧……那是种呆滞。简单来说,她已经快被吓傻了。不过她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至少还知道缩着身子向后退。

他明白,他应该直接把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女孩杀掉。

他向前迈了一步,正欲下定决心,却看到她的嘴唇在一开一合——她想说点什么吧。于是他停下了动作。

“是……是你……杀了……杀了爸爸?”

她的声音很弱,如果不是处于安静的环境,加上看着她的口型,亚历克斯根本不会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明白这是谁。这是雷安特伯爵的私生女,一个可怜的小家伙。其实雷安特伯爵根本没有其他配偶,但他钟爱的那个女子是不会被承认的——因为他是太阳魔族,而她是月亮魔族。这两族早在魔族帝国成立之初就是被明令禁止接近的,至于组建家庭更是死罪。

那么这个女孩无论如何都是会死的。即使亚历克斯不动手,魔族自己的调查人员同样会得知她的身份,并很快处死她。

他抽出佩剑——在这个女孩的小小身躯上找要害部位是很麻烦的,不如一剑枭首。这样的话也能给她个痛快。

他的剑却停住不动了。

他还是没办法这么残忍地杀害一个本就够可怜的女孩。

她会死的。既然这样,何必我来动手。让她多活几天……多活几天也好吧。至少别让她就这么不为人知的倒在这种地方。

他开始后退,越退越快,最后,他翻出阳台,在温暖的阳光下消失。而那个女孩盯着刺眼的光看了一会,随后将桌布拉上,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18

那里不仅有黑暗,还有刺骨的寒冷。

没有壁炉,没有被褥,没有温暖的怀抱。空气流动着,清晨冰冷的风从打开的窗吹入,僵硬的手指重新动了动——

手中的魔法书险些掉了下去。

她揉了揉眼,吃力地望向房间角落的穿衣镜。她看到了一个神色倦懒,脸色苍白,被厚重的毯子包裹起来的女孩。

壁炉里的火已经升起来了,茶几上摆着一杯热可可和一块披萨。窗户为了通风已经打开了。正在忙碌的侍女发现她醒来,微笑示意,随后转身继续工作——她正在整理书架上昨晚被朔翻乱的书。

朔?这个时候我应该还不认识他。那这里的书怎么会被他翻乱?

她的头有些晕了。她被置身于一个无比熟悉的情景中,然而又有些不同。

她又低下头,发现了手上的戒指。

……没错。现在不是127年,而是217年。已经过去九十年了。她只是做了个梦,同时在入睡前忘记敲铃让人添炉火以及爬上床,以致被寒冷包围。而次日来例行打扫的紫漓·芬格尔发现了那位狼狈不堪的多兰卡小姐,于是端来了食物,找来了毯子,抱来了柴火,又拿着扫帚把整个房间的地面清理了一遍,现在又开始整理书籍。

她觉得自己之前有那些奇怪的想法,一定是因为现在的时间太早,照进的阳光太夺目,昨夜的新月太黑暗,卧室内的环境太阴沉,昨夜的梦又太逼真,而那件事又是那么令人悲伤……

想到这里,她因寒冷而有些颤抖的手险些将杯子打翻。

但那件事……还有后续。否则她早就死在那个遍布血腥味的房间里了。寒冷、恐惧、饥饿会很快让她昏迷不醒。

那么后续是……是……

在半梦半醒之间,她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烟草、酒、香水和鲜花。魔族上流社会的气息。

低沉的交谈,但听得很清楚,这是魔族军方和官方使用的交谈方式。那么在餐厅里走来走去的一定是当地的政客、王城的调查小队、父亲的好友(幸运地没有来参加宴会或是恰好晚到了一步的那部分),还可能有她为数不多的,还认识她的亲人(是指父亲那边的,月魔族不能到这里来)。

她发觉,自己应该出去。

从这个黑暗的世界出去,到众目睽睽的灯光下,到魔族上流社会成员的目光下,到烟草、酒、香水和鲜花的气味笼罩下。

她突然感到恐惧。

然而一双毫不留情掀开桌布的手让她的恐惧放大了数倍。她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只听到身侧的人开始小声议论,还有一张疑惑的脸渐渐靠近——那是在问“一个月魔族女孩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一类的问题。

这时,又伸来了另一双手——那是属于年轻女性的手。她对这一类的手并不陌生,因为她接触过这样的性格温和的女性。而且她们都是魔法师。

“不要害怕,小妹妹。”她说,伸向她的手停在了她面前,“拉着我的手出来,好吗?”

她毫不迟疑的握住了那双看起来值得信赖和依靠的白皙柔软的手。

“不愧是琉啊,哄小孩真是有一套。”一旁的队员开始有些粗鲁地笑,“不过对月魔族没必要那么温柔……小心被反咬一口哟。她们可比魅魔族还难对付。对吧,小鬼?”

她没有回答,只是带着猫初醒时的眼光看了一眼那个健硕的男子。

议论并未停止。她听到那些比她高得多的人开始质疑一些非常严重但与调查无关的问题,他们似乎打算审讯她。但琉很快加入讨论,非常坚定地反驳了他们。在这段时间里,她又发现身侧的人群中有一些面熟的男性——那是曾被父亲邀约过来的当地权贵。这些人里,有一些是来喝酒的,另一些是来赌博的,还有一部分是来“谈生意”的。

“还是先把她带回王城吧,”一个高挑的男子钳住她毫无力气的手,“陛下会对这位身份不明的幸存者感兴趣的。”

“有必要吗?”之前的队员发问道,“直接在这里审判不就好了……”

“可她是唯一的幸存者,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又或者是……”

他们相视一笑,心头闪过的是同一个词——内应。

高挑男子又暂时放开了她,转身和另一人去做更深奥的交谈了。而一旁的一众魔族将聚集到她身上的注意力挪开了一些,但不时仍有人以试探的眼神看她。空气中有一种她熟悉的压抑感。烟草、酒、香水和鲜花,以及那些人原形毕露时独有的下流眼神。她快栽倒了。突然,人群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道路,她迅速逃跑似的从中间穿过,又绕过门口刚刚进来,对她的出逃不明所以的当地领主,直奔楼上熟悉的房间。她此刻必须远离这里。

“那个是谁?”她听到领主在她背后问。调查队员似乎追来了。

但没有谁会比她更熟悉这座城堡。她在这座城堡居住了数十年,这样一条道路也往返了无数次。她可以迅速找到正确的路,哪怕视线不清,腿脚发软,她也会迅速而准确地逃回那个小房间。

门就在眼前。她迅速推开一条小缝,钻了进去,转身便狠狠带上了门,又就近搬来一把椅子,靠在门口。门外的人正在敲门,但她权当做没听到。她瘫倒在这把熟悉的椅子上,又从书桌上拿起没有看完的书,有些吃力的翻开——那是被附魔的精铁包裹着封面的黑魔法书,克拉克·玟的著作,母亲还健在时,父亲闲暇时拍得的书。

19

脆弱的木门不堪一击,很快就被敲碎了上半部分。但队员从巨大的洞向内望时,却没有看到人影——他不知道,那个小小的女孩正安稳地坐在他下巴下方不远处。但很快他看到了座椅旁地面上的荷叶边。于是他明白了她的去向。他伸出手,一把将她揽起,毫不温柔地甩在了地面上——她晃了几下,险些摔倒。琉善意的提醒同僚,这个女孩是重要证人,并且很虚弱。

“你大老远跑上来就为了拿这个?”他指着笨重的魔法书问,“要知道我们不允许未明身份的人携带不明物进入王城……”

琉看出了她眼神里的落寞,于是解释道,“未明身份”只是暂时的,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得知她的身份,那时这本书就可以被她一起带入王城了。

他们没有再带她回到餐厅,而是直接上了马车。出奇地,那个女孩没有再反抗。他们也就天真地认为她逃跑的原因如她的外貌一样单纯了——实际上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她竖瞳中一反年龄的色彩。但他们现在谁也没心思去端详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麻烦的小家伙——

琉正用一块干布(她一时半会找不到水)擦拭她脸上的血迹,后来发现已经干了也就作罢。高挑男子在问一些很生硬很刻薄的问题,因此她没有听进去。而那个最令她厌烦的健硕男子没有再说话,只是用猎人般的双眼不时扫过她。

“……你叫什么名字?”琉打断高挑男子的话,问她。

“漠夜。”

“那,姓氏呢?你应该有姓氏吧?”

她迟疑了一会,轻轻翻开项链上——琉这才注意到她戴着一条用很细的金属链串成的项链——的圆形小盒子,里面是两张照片。一男一女,是太阳魔族和月亮魔族。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那个男性是蓄起胡须之前的,显得年轻一些的雷安特伯爵,而那个女性有着和女孩极其相似的五官与肤色。

“……多兰卡。”她念出母亲那一边雕刻的小字,“我姓多兰卡。”

“跟妈妈姓吗?”琉问,以确定照片上女子的身份,其实答案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嗯。”

“那,你妈妈现在在哪?”

女孩愣了一下,似乎是无法理解这个问题。但她很快伸出手,轻轻地指向项链上的相片,“这里,”然后是自己的下巴,“这里,”再然后,是马车的车顶。

“还有那里。”

她微笑着,平静的语气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20

大致就是那样的收尾了……她低下头,这次不仅看到了戒指,还看到了外人难以察觉的项链。在那件事之后,就是一些不需要费心回忆就能记起的事情了。

之所以不必费心,是因为那些在王城的美好的时刻已经被篆刻在心里了。而不是像那些人和事,只在她的面庞上,珍藏的相片里,以及遥不可及的天空。

然而疑问却没有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而散去。还有很多疑问。

但是……她轻轻咬了一口披萨,又看了一眼清洁完毕终于满足地坐下的紫漓。那些事情啊,就等到无事可做的时候再去探究吧。那不会是太久以后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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