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只持续了一会儿,大脑开始变得清晰,他看到莎尔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她叫着:“哥哥?”
西泽的身子一个踉跄,这才发现自己其实还站在原地,刚刚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瞬之间的幻觉,他看向墙边,那里没有苹果,也没有什么歪着头的少女。
从出生以来的第一次,他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怀疑自己真的已经活了十七年而不是十六年,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母亲从来不告诉自己?为什么十一年前到了白石时母亲会告诉他他只有五岁?
这是很简单的推理,和刚刚莎尔异常的表现一样简单。
因为母亲有什么东西瞒着他。
他已经不愿意再去想了。
“哥哥?”一旁的莎尔摇了摇他的胳膊,“没事吧?如果你身体不太好的话我们去找医生吧,哦对了,刚刚那个老板说自己学过医……”
“不,没事,”西泽不想再去和那个老板见第二面,“我只是想起来一些事。”
莎尔却还是很紧张,非拉着他下楼到老板跟前,拜托无事可干的老板给他看了看,西泽无可奈何。
还好老板最终得出了西泽完全没事的结论,不然莎尔不知道还要担心多久。
“二位要出门吗?”老板看着这身上脏兮兮的两人好奇地问,“买衣服?”
“嗯,是啊,”莎尔开心地回答说。
西泽没有说话,但还是点点头默认了。
“那我就建议两位去学生街看看吧,连过西桥都不用,就在中城区,从咱们旅馆出门右拐直走就是,”老板竖起一根指头说,“那里店面很全,经常还可以在那里见到学院的学生,你们可以了解下情况。”
西泽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再测一次骨龄的想法,转而对老板道谢说:“明白了,谢谢您的建议。”
“不,没事,”老板笑笑,“情侣进修者可太难得一见了,我这个老人家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来当初那个青涩的自己……”
“并没有人想听老板你那很无聊的回忆好吗?”白发的少女像是干完了工作一样,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走过来对老板吐槽说,西泽注意到她就是一开始站在门前对自己说欢迎光临的那个服务生。
“要记得给老板留台阶下哦小萝尔。”老板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一脸温和地如此回复说。
“人家明天就要去考试了吧,”萝尔有着一头白色短直发,穿了一身黑白相间的侍者制服,手里还拿着一个记单用的木质薄板,“让人家赶快买完东西回来复习好吗?”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老板的眼睛莎尔和西泽的身上扫了扫,最终还是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只是一个提供住宿的老家伙而已,别在意别在意。”
“他总是会这样,希望他没有打扰到你们,”萝尔对他们道歉。
“没事,”西泽摇了摇头,他不想多说什么,转过身,牵着莎尔的手,走出了店门。
“老板你操心太多了,”萝尔摇了摇头,叹气道,“这样的话我离开之后你可怎么办啊。”
老板撇嘴:“怎么说的和我没有你这个小家伙就不会活了一样?”
萝尔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时间,对老板说:“下午好像没有多少客人了,我先回房间复习。”
她解开围裙,想了想,回头对老板又说了句:“而且老板你确实离了我就不能活啊,你开旅店又不挣钱的。”
“放心放心,就算你考上了我也不会有事的,而且这里只是中城区,和上城区那么近,你抽空回来看看就行,”老板笑着说,“加油啊,虽然没有男朋友,但还是别输给刚刚过去的那对哦。”
萝尔的双颊有些泛红,她嘟起嘴,把围裙扔到了柜台上,转身走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旅店里的熟客见了这一幕都忍不住发笑。
老板看着哈哈大笑的客人们,大声嚷嚷道:“笑什么笑什么,没见过叛逆期的闺女啊?”
一个棕发的青年看着老板这副模样笑着调侃说:“叛逆期就赶紧嫁出去嘛!老板您看我怎么样?!”
“去你的,”老板甩给他一个酒壶,笑骂道,“我家萝尔的丈夫要她自己选!”
于是旅店内快活的气氛变得更浓了。
只有很少人才知道那件事。
萝尔并不是老板的女儿。
老板连妻子都没有。
这个男人自从出现在中城区开始身边就一直跟着萝尔,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所有人只叫他老板,因为他看起来那么老,因为他开了家旅店。
如果有人刻意回忆起这个老人,那他就一定能意识到自己对老板的了解到底有多么匮乏——学过医,帮附近的人治过病,会测骨龄,性格很好,不让人讨厌,在王都繁华的中城区开了家生意不错的旅店却从不怎么宰客,有个正在叛逆期的女儿叫萝尔。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剩了。
就好像一般故事里为了主角而存在的模板角色。
——————
塞万是一座钢铁巨城,北边靠着庞大的北海,占地三千方公里,是整个漆泽国最北部的地区,也是最繁华的地区。
中城区和上城区之间有一道近百米宽的围河作为分隔线,围河被称作湛头,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只是将西方通用语中“大河”这个词音译了一下而已。
这种设计是女王十年前提出的,花了整整七年时间才得以建成,今年是运行的第四年。
河上有四座桥,可以从中城区的四个方向抵达上城区内。
每座桥都各有特色,西桥临近都灵圣学院,也是最有漆泽文化特色的石桥。整座桥被机械托在半空,无数齿轮凝缩在钢铁狭线上,白色的石板整齐地镶嵌在桥边,黑色的炼金宝石被埋在桥中,大大提升了整座桥的承重能力,数十根巨大的钢绳自横在天际的柱子顶端直直地勾住桥底,这些机械与魔法的元素被令人惊叹的技艺巧妙结合在一起,使得整座桥看起来就好像一只无形的匠人之手,凭空在虚无里构筑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巨大水上浮板。
此时某个青年坐在桥边的草地上,对着河面上清凉的微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一般来说第一次见到西桥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某些感慨,这是人类对于美丽之物的本能。
但这人好像丝毫没有对美的欣赏能力。
他只是打了个哈欠,捂住嘴,这个哈欠看起来舒服极了,因为这人右边的眼角甚至还有疲惫的泪溢了出来。
沉默寡言的少女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安静得像是一块原本就坐落在这里的石头。
马车停在一旁,棕色的马背上是车夫,这位倒霉的无产阶级劳动者正期待着这位以“想吹吹风为由”下了车的奇怪老爷早点结束犯二或者干脆直接结账付钱——对于干这行的人来说,他们的时间就是金钱。
“我现在还不想进去,”青年忽然对着平静的河面开口说,“自己还没对这座城市有所了解就直接进到最核心的地方,这种事是不是不太符合我的身份?毕竟我现在只知道塞万的三色球没我想的那么好吃。”
站在他身后的芙蕾米娅深深地低下头瞥了他一眼——在一路的护送中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到底有多麻烦。
她实在不想搭理他,她宁愿在这时候多吹吹风,感受西桥特有的气息。
弥修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她知道言氏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于是继续扮演自己的石头。
“还是先进皇宫吧,”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芙蕾米娅还是迫不得已地接话了,“您毕竟是我们唯一的贵客,三色球的话我们会给您准备最正宗的,也是最好吃的。”
言氏原本平静的嘴角忽然扬起了阴险狡猾的弧度。
芙蕾米娅内心一惊,她明白自己上当了,她告诉了言氏他自己的重要性,现在这个王八蛋要仗着这一点蹬鼻子上脸了!
“不好意思大叔,我们换条路!”言氏站起身对着车夫大喊道,“请问——”
河面泛起涟漪,远处的大桥上人来人往,有蒸汽机车载着巨大的货物从上城区一路驶出,魔力自河面的西桥底泛出涟漪,就好像无形的屏障笼罩了整个河面一般。
“回到中城区要多少钱啊!”
车夫吐掉嘴里的草根,感觉自己好累。
——————
教会的商行很热闹,人来人往不绝不断,那扇小小的木门在刚被关上之后就立刻会有另外一只手伸出来扶在门上将它推开。
西泽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在带孩子了。
莎尔跟在他的身后东张西望,模样小心又好奇,像是想要觅食却又害怕遇见毒蛇的松鼠。
商行内部很大,大厅里有两列固定在地面上的椅子靠着墙安放,西泽想让莎尔坐在那里等他,但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两个少男少女牵着手站在一个窗口的队列里。
这看起来很美好......吗?
西泽并不这么觉得。
有无数视线朝着他们扫来,那其中有嘲讽也有欣慰,甚至说还有一些攻击性的视线。
他没有在意,默默地跟着队列一点点前进,好不容易就要轮到他,就在这时那扇好不容易得以歇息少许时间的木门又被人打开了。
一阵金铁相互碰撞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惊醒了无数昏昏欲睡的人。
西泽无意地朝那看了一眼,脸色忽地变了。
一位金发的少女穿着只有成年男人才能勉强承受的重装骑士银铠,从门外缓缓地走来。
西泽连忙移开了视线。
还好少女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而是静静地排到了另一个窗口的队列中。
那个队列前有人忍不住,悄悄迈步离开了,紧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少女面色不变,这种与生俱来般淡然的贵族气质是其他人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
轮到西泽的时候二人居然刚好在同一时间站在了窗口前。
西泽挪开视线,竭力不把目光放在少女身上,莎尔疑惑地看着西泽这副模样,在二人短暂的接触里她从没见过如此......堪称慌乱的西泽?
“灰卡,”窗口那头的女子冷淡地对他说,“储蓄,取出还是转存?”
“取......”西泽刚说出第一个字,少女那边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抱歉,大小姐,请你别来了,”柜台窗口那边的男人粗暴直接地对少女说,“都说过几次了,你们德赛尔家的卡里已经没有钱了。”
热闹的大厅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男人的话就像是砸在玻璃板上的石子般清晰。
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于是大家都开心地观赏起了这场闹剧。
“......这个月皇室那边发下来的钱呢?”少女问,那张冷淡的脸上在此刻居然露出了仿佛是有所希冀的神情。
男人瞥了她一眼,说:“没有,没发下来。”
少女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黯淡,她抿着嘴唇,从男人手上接过那张黑色的卡片,转过了身。
盔甲发出一阵刺耳的哀鸣。
“那是德赛尔家的大小姐吧?”
“对,”有人冷笑道,“可惜她家在十年前站错了队,不然哪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我刚刚听到她只是想取一百金而已,难道德赛尔家已经连一百金都没有了?黑卡的上限可是十万吧?”
“这不明摆着呢......”
“听说她今天还犯事了,赔了一大笔钱,真是个败家女。”
“她好像也到了该进圣学院考核的时候了,所有王都的贵族都有一个名额......”
“问题是谁知道如今德赛尔家名义上的名额还在不在呢......”
西泽沉默着,目送少女步履沉重地推开了门。
有人撞到了那骑士银铠的边角,她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缓缓地走着。
那就像是一具被夺走了魂魄的尸体,只是没有神智的行尸走肉罢了。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那张卡的数字,确保无误,准确到让他不由得赞叹自己记忆的顽强。
少女的盔甲在一瞬间折射出万道耀眼的光,光映在西泽的眼里,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就这样,她离开了。
“请问?”女子伸出铅笔,敲了敲桌面,将西泽的注意力从已经走出门外的少女身上拽了回来,“储蓄,取出还是转存?”
西泽想了想,轻声地说——
“还是,取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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