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事先在我身上施下了魔法回路?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冻僵手抽筋这种事也被你提前料到?这不可能啊……」
在同伴的搀扶下,向化作瓦砾废墟的教堂大门行去,神浩蹒跚着步履惊愕道。
大雪仿佛不知疲倦的巨人耸立云端,用手掌撕碎云彩洒下大片洁白,神浩的嘴唇也因此冻裂发紫,每次张口都是种煎熬。
但他认为这很值得。
「那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准备的。实际上,从你不再是脑无的那一刻起,我对你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对身后的雪景和遗迹没有分毫留恋,阿瑞斯搭着神浩肩膀,语气揶揄道。
他总是这么神秘,给人以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感觉,就连法术①的释放也瞒着队友,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干你娘的?虽然我不会因为个人的性取向而歧视他,但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还是免了,我告诉你我有心上人的啊。」
听闻绅士的奚弄,神浩努努嘴,敬谢不敏地拉长老脸,内心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
祈法教堂崩解,净化骑士被歼灭,自己也终于从鸟笼中翱翔而出——来到了西林这座天然的庞大监狱。
这一切无比真实地发生在片刻前,宛若一场梦境,也使神浩短时间转不过弯来,他今后要如何逃出西林呢?
「哈哈,别这么说嘛朋友。我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并且救了你不止一次,命这种东西虽然廉价但可比肉偿贵得多。」
阿瑞斯咯咯地笑了起来,可因为高墙倒塌后冷风萧瑟,他的笑声听起来就像魔鬼的低语。
或许他面具下的真身就是魔鬼也说不定。
「得,什么也别说了,现在就请你把我丢在雪地里自生自灭吧。我还真不信了,你会舍得抛弃我这个上好的实验材料?」
神浩听罢冷笑一声,趁自己身体还很虚弱,两人行动缓慢之际,他靠在阿瑞斯肩旁,总算理清了一些事情:
「我们闲话也少说吧,兄弟——我们之间的关系姑且能这么互称吧——你给我的惊喜太多,让我接受不能。现在我真的很怀疑,怀疑你其实是双重卧底。这么说,从我认识你开始,就觉得你是个不可能被抓进牢里的人,而你却还是来到了这里。」
哆嗦着砸吧嘴唇,神浩对阿瑞斯的胸有成竹感到未知的恐惧。
就连教堂爆炸,骑士今日不会巡逻把守这种事他都了如指掌,那又为何要等到现在才走呢?
「……既然如此,那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阿瑞斯轻描淡写地一耸肩,对神浩的疑惑不置可否。
「鬼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到现在也只搞懂一点,那就是自己误上贼船了。能告诉我,净化骑士说的金色是怎么回事么?」
「……」
总算道出困惑最深的疑点,神浩看向同伴一言不发。
纵然在整个出逃过程中没出多少力,可以阿瑞斯的性格,怕是不可能带着没用的家伙一起逃跑,那他到底看重自己哪点?
神浩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我不是说过,那是预先安置在你身上的法术回路么?是怕你不小心死了而准备的保险,现在它派上用场了不是?」
「……照这个说法,你在我身上装个定时炸弹我也无法察觉。我甚至连这个法术的作用都不清楚,谈何保护?」
神浩义正言辞地摆摆手,这双手是阿瑞斯用之前被斩下的零件拼上去的,现在勉强能用五指活动。
「哼哼,的确如此呢。那好吧,既然都被你察觉,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地告诉你好了,我会这样做的原因,是我在找人。」
「找人——?那你找的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有,那人不会是我吧,我先声明我喜欢女人的。」
难得获取到重要的信息,神浩想当然地“啊”了一声。
「你是其中之一,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至于在你身上法术的作用,这个待会再聊。」
阿瑞斯神秘地卖了个关子,面具上的微笑不曾被雪遮挡:
「坦白点说吧?我是为了见证『奇迹』才躲藏在这座教堂的。在阴暗且扭曲的环境里,往往是『希望』与『曙光』诞生的地方。我从许久以前就等候在这里,为迷茫羔羊指点迷津,顺手处置那些丧失未来的渣滓,将他们的死亡为前者当做参考。」
「……参考?换句话说,你难道是监狱里的老伯乐不成?看见我,觉得我有重返社会的可能,所以就顺便帮我越狱啦?」
神浩露出一副怪诞的表情看着对方,待他仔细一想,发现自己说的和阿瑞斯给人的印象确实十分符合。
毕竟,他就是这样一个想到什么做什么。不图回报,只求热闹,像一张棋盘上的操纵者一样,肆意却严谨地审视着战场。
然后,不计一切代价地打破僵局。
“但话说回来,那个奇迹指向何物?他不会真信那个该死的黎明传说吧?”
在心里小声嘀咕,神浩默默倾听同伴的讲述:
「可以这么说哦,我的朋友。不过微妙的地方在于,伯乐是在恶劣环境中发现天才的智者。而我,却是主动制造悲惨环境的『恶魔』。我会仔细地打量每一位在地狱挣扎的人,看清他的本质,窥视他的内心。若是无用之人,就让他们变成脑无。」
倏地语锋一转,阿瑞斯的语调中散发出不可捉摸的阴寒。
「你什么意思?」
“无用之人,变成脑无?也就是说,广场里的那么多人会失去自我,这其中都有你的一份功劳吗?”
感觉世界观隐隐产生动摇,神浩停下脚步,他好像发现了某种深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
「放任这么多无辜的人化身脑无,你是十亚安插在囚犯里的帮凶吗?你不是说,成为脑无的话就无法拯救吗,那为……」
「无辜?谁跟你说这座教堂里有无辜之人了?大家都是有罪的。或是杀人,或是弑亲,也正因此,在这个地方最能看清一个人的自我。犯下罪行者应该得到惩罚,但若是光想着逃避惩戒,而不去试图赎罪,那么这种人又有什么生存下去的意义?」
阿瑞斯打断了神浩,并指出他也是有罪之人:
「还有你,虽有赎罪之心,对自己的错误产生懊悔,但这并不代表你能冠冕堂皇地伸张正义,反倒散发出道貌岸然的恶臭。神浩,我的好伙计。你该明白一点,罪有应得就是罪有应得,你之所以能得到拯救,是因为你内心有『希望』的种子。」
「我……」
被绅士的一席话呛到无法反驳,神浩涌上喉头的话语又生生咽了回去。
回顾自己这两年来的生活,除却第一年的浑浑噩噩,神浩见证过太多犯罪者死不悔改,越狱,偷袭,这种案例数不胜数。
“因为有罪,所以被押送至祈法教堂。因为有罪,而被剥夺了作为人的权力,这种论调,真是肮脏得令人发指……”
转念一想,神浩认为这种理念是错误的。
「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就算十亚的倾奇者有它自己的行事准则,却也不可能放任一个不受控制的人在教堂里闲逛。」
说着,神浩严肃地打量着阿瑞斯的面罩,似乎这么做能让他读出对方的心声。
「寻找『奇迹』,救赎『自己』,发掘『真相』,推进『历史』。」
一连串如诗句般笼统的话语袭来,打了神浩一个措手不及。
从教堂爆炸开始,阿瑞斯的嘴里就不乏「奇迹」、「希望」的论调,但这二者究竟指什么,没人知道。
「拜托你能说人话吗?」
「你还不明白?嘿,没关系,等到真相浮出水面你自然清楚。现在你只需想通一点,那就是两百年前,守望者安德亚为何要征服世界平定秩序,又为何故意不在安德亚教廷最强大的时候,将魔人、虫族、恶魔赶紧杀绝,放它们的子嗣养虎为患?」
戏谑似得摇摇头,阿瑞斯道出了在正史中从未谈及的观点——为什么十亚的目标仅仅是世界和平,而不是人类大获全胜?
以异族在千百年前的劣行,早够他们死伤几百次了。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千年前的十亚,做事那般雷厉风行,但处理事务时却仿佛故意似得留下许多隐患。魔人未灭,虫族未亡,暗裔不死,恶魔低调。那些原本霸占米斯特拉的强者,统统只是被赶出帕尔高原,让它们的仇恨日益滋生摩拳擦掌。」
「这,难道不是因为教廷的宗旨是守护和平吗,可能当时的圣贤觉得赶紧杀绝很不人道吧……」
从未考虑过国家大事的神浩怔怔地说,他不解阿瑞斯为何突然变得这么激动,并且还滔滔不绝地向自己倾诉:
「错错错!而且是大错特错!试想一下,假如你是只用半年时间就战遍天下无敌手的世界最强。你所属的种族,人类,在过去万年的时间里被异族当作家畜一般肆意欺凌,现如今你有实力让他们血债血还,并且无人阻止,你会简单地善罢甘休?」
被绅士慷慨激昂地演说吓了一跳,神浩木讷地摇摇头,想来自己是不会心甘情愿地罢手的。
宗旨从来都是由人提出用来限制他人的,而世间一旦出现实力凌驾条款约束之人,又有什么能够限制他呢?
「你看?连你也认为那是极不合理的事前对不对?换言之,千年前的守望者自然不可能没有深谋远虑,可在两百年前,碎片战争还是爆发了。若不是魔人的龙王莫名暴毙,三王只剩下二者,那场战争说不定已经毁灭世界,我等已然是他人奴隶。」
言语沉重地掷地有声,阿瑞斯说完这些后长叹了口气,浓厚缥缈的雾气离散在不曾停息的雪里。
「所以,你想说如今世人只能据守帕尔高原的现状,是前辈们故意而为之的——?」
见阿瑞斯终于讲述完毕,神浩心有余悸地附和道。
若真如阿瑞斯暗示的那样,当今的世界格局,就好像是被什么人认为操控过的一样,令人细思恐极。
简直就和棋盘一样。
「我知道这么侃侃而谈会让你觉得我是个疯子,但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个疯子。也正因为我不奢望常人能够理解我,所以我往往能看见更多被掩藏的蛛丝马迹。米斯特拉的真正史实,想必绝不如世上流传的那般简单,所以我在寻找能见破之人。」
「见破之人,这就是你在我眼睛里动手脚的原因么?」
好歹坚持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神浩勉强打起了精神。
「是原因,也是契机。我认为你心中堆积的执念能够带来『奇迹』,所以在你还是脑无的时候推了一把。幸运的是,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成功从中逃离了。那份被人玩弄在手心的不甘与痛楚,正是奇迹最爱的因素,你很有这方面的潜力。」
「……稍等一下,虽然你把我救出来我很感激啦。但能请你解释一下,你张口闭口奇迹希望的,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听得一头雾水的神浩做了个停下的手势,果然和妄想症晚期患者沟通起来有一定隔阂吗?阿瑞斯说的东西全都听不懂嘛!
“传说,在黎明前最亮的那颗星之下,是实现希望之地……这段传言,果然和安德亚存在联系吗?”
有关于奇迹的消息,神浩挖空思想也只想到大陆经久不息的「黎明传说」,以及不着头脑的「曙光奇迹」。
仔细一想,传说的发源时间好像和十亚的建立处于同一段历史,这之中会不会……
「关于这个,就涉及到刚才我所使用的信仰之力了。一千年前安德亚带来和平的同时,也为人类留下了一份能够抵御异族入侵的力量。他们一般将『那个力量』对外宣称做神力和信仰十亚,所有幸获得的眷顾。但在内部,我们将它称之为代……」
阿瑞斯仍然不知疲倦地进行讲解,仿佛不说清楚两人就无法离开一样,于是——
「滋歘——!」
「啧,阿瑞斯,闪开!」
「……」
就在阿瑞斯和神浩一步一个脚印,踏过瓦解的高墙,失效的阵法,来到外界之时,一道突如其来的极蓝之晕阻拦了去路。
「嗡嗡——!」
或者说,有什么人在二者的身后,用威力宏大的剑气,于二人身前,留下了一道笔直而粗壮,充斥湮灭和消逝的旋律。
那是,一道剑痕,倏地磅礴袭来,横亘于教堂与雪原的交界线之上,劝退来者。
苍白的雪原,顷刻间出现一划,如若陨石坠地所产生的裂痕,漆黑无比,灼热无比,在这段剑痕的附近,积雪纷纷融化。
「该死——!广场里难道还有残存的净化骑士躲在暗处吗?阿瑞斯,你没事吧?」
眼角瞥见微光,一个侧躺推开同伴,同时自己也卧倒在雪中,神浩费力地从积雪中爬起,询问着绅士的死活。
「我没事……呸,看来教廷的手段比我预料的还要残忍,我们被摆了一道啊。」
「阿瑞斯——?!你的手……」
这时,绅士像个没事人一样两腿一蹬站了起来。可目睹他身上的遭遇,神浩除了他的名字,几乎说不出话来。
因为在一旁的积雪中,有一条包裹着长袖囚服的干练右臂安祥其中。这条手臂是不久前被斩断的,端口处还在汩汩流血。
血液浇灌了冰雪,在温暖凛冽的同时也让自己与低温合为一体,不一会,大滩的鲜红被冻结成斑块,远远看去就像红毯。
而重新回到神浩视线的阿瑞斯,他的右臂凭空消失了。
「别叫得那么撕心裂肺,我很好,就是有点疼而已,伤口断裂的很快,所以没有大碍。断手这种小伤,还取不走我的命,现在的问题是,那边那个被下了术式的『堕落骑士』。在把他打到生活不能自理以前,我们怕是无法离开祈法教堂一步了。」
阿瑞斯仿佛不知痛苦为何物一般,漠然地看向自己的断臂,想也不想就弯腰拾起一捧雪花,将之覆盖在断口之上止血。
顺着绅士如临大敌的视线向后望去,神浩看见早已脑袋搬家的约拿竟然站了起来,并且手里还拿着那柄蓝光萦绕的剑刃。
骑士无头伫立雪中的身影,如鬼魅般幽森阴郁,又宛若死灵怨念不散的骚灵现象,令人毛骨悚然。
那真是一幕诡异的难以言说的图画:在骑士颈部的断口,一缕缕螺旋状的蓝烟袅袅升起。而从蓝烟中带有水雾来看,这种物质似乎带有不低的温度。除了脖颈,骑士全身也散发出不同程度闪耀的蓝色光芒,光晕呈现为某种图案,可神浩看不出来。
——文来术派·查尔斯赋予术式·蓝色,深渊极刑·尸魂猎手发动。
「净化骑士?他不是被你杀了吗!为什么还能继续活动——!」
被眼前景况颠覆三观,神浩不知所措地慌乱起来。因为使死者复活,就连被世人视作万能的法术也无法做到。
甚至,有关这方面的研究也被教廷视作禁忌,没想到十亚却是监守自盗?
「因为他和你一样,身上被巫师预置了仪式型法阵。虽然相较之下,是十亚施加的法术更为高级,因为这个法术需要等受术者死亡时才会发动。而我给你装备的,却是濒死时开启。但不得不说,安德亚对信徒下手还真是狠辣,连尸体都不放过。」
用仅存的左手捡起倒插雪中的骑士长剑,阿瑞斯的手臂出现了不自然地震颤,显然他的伤势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对付。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得知对方只是法术驱使的行尸走肉,神浩稍微放下心来,但那一剑的威力又实在可怖,所以他只能盲从队友:
「这个嘛……对不起了,以我现在的余力,恐怕没办法让两个人一起逃掉。所以请你先行离开,我会留在这里掩护你。」
仿佛正在品味悠闲恬淡的下午茶,阿瑞斯一耸肩膀,风轻云淡地说。
就连他也未曾料到,十亚的净化骑士体内藏有活尸仪式,并且在此状态下,技能的威力也大幅提升,十亚的目的是什么?
半死不活的骑士,将囚犯集中在教堂进行实验的阴谋,这些表象的背后到底隐藏这什么?
「这怎么可以——?我受你照顾的实在太多了,再临阵脱逃的话,我还要这颗良心有什么用啊!」
神浩眼睁睁看着失去头颅的骑士一步步逼近,掌中蓝刃释放威压,将剑气凌厉如风般斩向自己。
「滋歘——!」
「叮叮——!」
「你没有在听完后第一时间跑掉,就是对在下的最大的尊重了。」
阿瑞斯轻声一笑,左臂摆出坚挺气魄的姿势,用同样闪耀的蓝光,冲散了势不可挡的剑风:
「现在你给我听好,罗神浩,我千辛万苦把你送出教堂不是没有意义的。你眼睛里的金色是释放奇迹的钥匙,同时也是所向披靡的干戈。这本法术原典你给我好好保管,上面的咒术符文用特殊文字加密过,但只要你瞳色为金,便能流畅地阅读。」
说出临死前遗言般的道别,阿瑞斯拦下一记斩击后,快速从胸口掏出一本牛皮书以及一块怀表,塞到了神浩冻僵的手上。
「阿瑞斯?别这样!别这样——!我连谢谢都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被绅士如此慎重地嘱托,神浩当即摆出一副哭脸,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物品保管妥当。
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明明刚才还和自己谈笑风生,为何下一秒就演变成生死离别呢?
「那你现在不就说了?快走!如果你还对珏天心存向往,就照书中所说,找到除我之外能够直视你眼睛的那个人——!」
说着,阿瑞斯终于不敌蓝光的侵蚀,手握剑柄半跪原地,而在两人不远处,无头骑士已然驾驭着圣光来到阿瑞斯身前。
在神浩眼中,绅士低头跪立的样子,就像是刑场上待宰的死刑犯,只等骑士手起刀落,他也会变得和他一样无头。
「噗嗤——!」
所以,神浩没敢看向那边,捂着胸口尚存余温的牛皮书和怀表,头也不回地向大雪纷飞的冰原狼狈逃窜。
“我一定,我一定会逃出西林的!阿瑞斯!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做给你看的!”
含着泪奔跑在雪里,神浩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他的成功即代表了阿瑞斯的失败,所以,他一定会证明给阿瑞斯看。
自己,一定会找到那个人,回到祖国珏天的。
雪,一直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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