ㅤ ㅤ ㅤ第一节 佼人与酒帕尔高原①西北方,奎拉酋蛮族部落。
正午。
知识即是力量,无知带来恐慌,切勿喧闹,神在引导。意犹未尽地翻离书页,却发现这句话已然是书本之末。
「该说不愧是均衡教派撰写的『咒术原典』吗,里面的每个句子都带有浓厚的宗教意味啊……」
将阅读完毕的书本掇进柜台,神浩对着面前的玻璃杯理了理头发。
圆杯清澈的倒影中,一名精神抖擞,模样小帅的青年眨巴着眼睛,嘴角酒窝自然地隆起,为他清秀的面庞增添几抹朝气。
一头碎发,眼眸呈黑,小白脸,尖下巴,项系蝴蝶礼结,身着侍者服侍。
这便是奎拉酋部落酒馆中,唯一一名酒保的基本装扮。他是个外乡人。没有强壮的身体,也没有卯在蛮人骨子里的狠劲。
可他偏偏住在蛮族。
哪怕部落人生来笃认,男人只为纷争而存在,体魄只为荣耀而燃烧,他们在风暴中入睡,在峭壁上筑巢,彰显男儿本色。
倘若让脑子里全是肌肉杀戮的蛮子,呆在安逸的环境服务他人,指不定那天酒场会变成战场,闹出鸡犬不宁的什幺蛾子。
所以,神浩便是他们的润滑剂。
「叮铃铃,叮铃铃——」
注意到提示来客的铃铛拂去闲憩,神浩匆忙拿抹布擦了擦手:
「抱歉让您久等了,请问要来点什么?」
「一杯夏日红,不要柠檬,加半打浆果史莱姆。」
如一座小山般,端坐在前台的壮汉微笑着说。
他是这间酒馆的常客,也是当地赏金公会的佣兵头子,和神浩是私底下的友人。
身为血统纯正的奎拉酋人,男人拥有高原人特有的粗犷面庞,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饱经风霜,伤痕累累,令人一眼看去便会肃然起敬。
光凭这一点,就足够神浩全力以赴了。
「好的,夏日红加浆果,愿您今后的行程都红红火火。」
神浩露出了标准的职业笑容,手上的动作也毫不拖泥带水,伴着铃声流转开始了一场演出。
吧台上,陈列有事先备好的调酒杯、开瓶器、一只方口的水晶蚁尊。
而这些死物,于神浩指间却如鱼得水,像一条条蜿蜒盘虬的青蛇,只顷刻间,便融汇于一皿——成为了上好的鸡尾佳酿。
「奥拉先生,这是您的夏日红。」
神浩将酒樽推至佣兵手边,杯中液体摇晃满溢。
「精彩,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我们蛮人的手总是做不来这种细活。」
被称为奥拉的壮汉揶揄道,肥厚的嘴唇上下抖动,将尊贵的酒杯包裹其中。他的手掌很大,但盛酒的蚁尊则更为豪华。
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人会相信,像神浩这么瘦弱的家伙,能将如此庞然大物戏耍指间。
「你这小子不光能耍嘴皮子,五指的功夫也挺巧妙,和你书呆子的形象挺配。呐,今天又在看什么小人书学过家家啊?」
「大陆版的召来法术入门,什么小人书啊?一本满是神仙圣佛的传教书罢了,能靠这个学会施法,怕是只有天才了吧?」
神浩苦笑着说,但实际上,他确实从中窥到了几丝天机,不过没有必要跟奥拉说罢了——人总得拥有自己的底牌不是?
方才被他收起的书籍,已被他翻阅了无数次,里边内容早就烂熟于心,若如此都不能掌握一番见解,就和蠢材没有区别。
「呵,你小子有多机灵我可一清二楚,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说谎就不怕胃痛?算了,上次的事情你想好了没有?」
「你还惦记着让我跳槽呢?老实讲,我这个体质是做不成佣兵的啦,再说如果我撒手了,酒馆的生意说不定要冷清咯。」
神浩笑笑,摇了摇头。
「你倒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哈哈哈,我开出的条件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咕噜咕噜,起码,比在这干活挣得多吧?」
奥拉一抹嘴唇,长出一气,将见底的蚁尊甩至一边,算是默认了神浩的揽客能力:
「不过这次我是认真的,佣兵公会指名交给我一个任务——你也懂指名的含义吧?我急需大量擅长森林潜行的向导。而整个奎拉酋部落,有这种能力的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其他人要么是独行侠,要么是其他队长的手下,而你,恰好和我很熟。」
「就算你这么说,我能做的,顶多只有在密林里抓兔子这种程度而已啊。狩猎魔物,再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就猜到奥拉会提出令人头疼的问题,神浩自然地把眉头揉碎在笑意里,轻声附和。
「别给老子扯这些虚的。高原之下,气候严寒。即便如此,蛮人也不喜欢扎堆聚集。如今屋里能凑两手以上的人,你功不可没。我认可你拥有成大事的潜质,你却不珍惜。难道光在这卖酒,你就感到满足了吗?干脆来公会,做我的文职副手罢。」
「这实在受宠若惊,我没什么自信啦。比起跟随佣兵倒腾魔物的营生,我更喜欢踏踏实实地……为人服务,仅此而已。」
神浩略感无奈地擦起了玻璃杯,奥拉来找他已不止一次两次,但他一直没有同意。
在「黎明纪元」,世界虽整体和平,却局部纷争不断的大环境中,本就属于少数种族的蛮人曾面临相当严重的内忧外患。
魔物②入侵,天候险恶,再加上部落坐落在地势陡峭的山脊之上,从不知团结二字如何书写的蛮族,人口不断减少。
若不是有赏金公会的及时出现,保证居所的安全不被侵扰,并带来大量的工作机会,以及——
这间犹如地标的酒馆,展现出强大的拉客效果,稳固了人心。
估计到现在,也会有不少四肢发达的蛮子,在半山坡独自和魔物首领,或是山间怪人战个你死我活,成为荒野的养分罢?
“拒绝佣兵队长摊牌提出的条件,有什么后果我也心知肚明啊,可是我却必须待在这里……”
顾虑到对方的地位高人一等,神浩抢在奥拉前开了口,试图为对方挽回些颜面:
「我知道这么说很丢人,但我毕竟有不得不做去完成的事情,所以做任何事都会将自身安全放在第一位。如果你能保证我随行不会缺胳膊少腿,并承诺将狩猎后获得的『有用之物』分些给我,我就答应你。到时候别说是文职,让我做鸭也情愿。」
「有用的东西,是指法术的触媒吧?虽然不知道你拿它来干什么,但这个东西真的有些棘手,巫医也不肯透露相关……」
奥拉罕见地露出了愁容,一只手擎住下巴,若有所思道。
神浩很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复,和蛮人说话最忌讳的便是心急,其次就是挑衅。
别看这些高原人个个五大三粗,其实他们所思所想明朗的很。神浩来到这个部落已经有数年之久,这点端倪还是清楚的。
所谓法术触媒,顾名思义指的是释放魔法所必备的「媒介」,巫师念咒时需要触碰媒介,并深谙它的构成元素方可成功。
自两百年前「魔网」③铺设,凡人只要掌握正确的咒语以及必备的触媒,便能像曾名镇大陆的奥术师那般使用「法术」。
但也正因如此,一些高等法术的触媒长久以来始终处于有价无市,可遇而不可求的状态,这也是为什么奥达会感到困惑。
“如果我能收集到足够施法的稀有材料,和那个人会面的时间,也会被大幅缩短吧?”
在心中默默嘀咕着,神浩不自觉地把视线转向了东边——那是他来的方向,也是象征着自由的彼方。
“祖国珏天,有朝一日,我还能亲吻您的土壤,回归女帝的统治吗?”
「可以的——!别气馁啊!」
「你一定可以的,加油啊!别让老娘小看你啊!」
忽然间,在酒馆阴暗一角,一道嘹亮却轻灵稚嫩的声线,打断了神浩的思绪:
「怎么啦?饭没吃饱吗?比我大腿还粗的胳膊肘怎么软得像史莱姆一样?再用点力呀,你是在梦游吗,嘻嘻嘻……」
「那个方向,出什么事了?」
「拿出吃奶的力气来啊,不然我可就要往下压了哦……像这样,一点,一点地,再不放手,可就要听到咔嚓一声了哦?」
「你,你这混蛋……」
听起来像是酒馆中常有的斗殴事件,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闹出人命的,但神浩还是被喧闹吸引了注意,望向那边。
“昨天是胸口碎大石和无敌铁裆功,今天却是普通的扳手腕么?”
收敛思绪,神浩放弃了呼叫保安的想法,转而认真看戏:
「喂喂,你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噢,真的撑不住,可以松手认输嘛,大不了,下次再用内裤当赌注再赢回来呀?」
「见……见鬼,我,我堂堂佣兵队长,才不会这么简单输掉,可别小看我们奎拉酋——」
「咔嚓——!」
不待神浩定睛细看,一道清脆的骨裂声穿透了众人耳膜,就连在沉思的奥拉都被其干扰,眼神颇为不善地瞟向酒馆角落。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我就说过了吧?再不放手就会咔嚓咔嚓了哦。为了拿回属下的装备,你这个队长也算尽力呢。但很遗憾,现在连你的装备也要归我。这个头盔我要了,嗯?对了对了,医药费是你自己承担,可别指望我陪喔。」
少女悦耳,却饱含嘲弄之意的声音挑逗起在场所有人的好奇。不少人放下酒杯,邪笑侧目,为平淡的日常添上几把猛料。
顺着神浩的视线追寻而去,只见在泛黄灰暗的油灯下,因掉漆而显得深邃的木椅之上:
一名身体娇小的少女正翘着二郎腿,神情轻蔑对身前大汉挥了挥手,意思大概是“下一个”,老娘可没那么多闲功夫等你。
大汉和少女之间,是一张与周遭木质装潢截然不同的岩石圆桌。
圆桌看上去,有地下几百旗深的花岗岩那般顽强,但在其承重的支柱上,神浩可以很明显地发现因为过载而崩开的裂隙。
而在布满斑驳花纹的粗糙桌面上,则摆放着多人份的铠甲和武器,里面大到流星锤,小到袖剑匕首,各类武器一应俱全。
那些都是奎拉酋人武装。
「你……你作弊!有本事,你把那副手套摘下来——!我们再比一次,谁知道你在里面藏了什么猫腻?我们再比一次!」
似乎感受到神浩不解的眼神,坐在少女对面的光头,憋红了脖子气急败坏道。
因为秃头,旁人可以很清楚地观察他头上隆起凸显的青筋,以及右手手腕处骇人的脱臼——那儿呈现出相当诡异的扭曲。
男人的手背几乎贴在手臂上,然而他去不顾痛苦和伤势,反而恼羞成怒地嚷嚷着“再比一次”,想来是急红眼了。
而在男子身后,还围有一圈和他同样光头的男子,虎视眈眈,凶神恶煞地凝视少女,看上去很像是在恐吓对面乖乖就范。
「输了就是输了,不准耍赖皮啦!姐姐她已经连续扳倒二十多人了,你们一个个车轮战地上来消耗体力,不觉得害臊?」
这时,一直候在少女身旁的女子发话了。她比前者要高出一截,的声音也更加成熟,但听起来至多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等等,咋回事?你管那个小朋友……叫姐姐么?”
听见年纪明显比少女要大的女子,称呼前者为姐姐,神浩诧异地瞪大眼睛,不由又打量起少女。
不过从他的角度,只能依稀看见女子的一袭及臀金发,覆背风衣,还有一双高帮长筒革靴,于是神浩决定静观其变:
「夕尔,不要激动。既然他们想比,我们奉陪就是。省得让人家气得吃不下饭。不过,既然是比试,自然得有规矩罢?」
「可是……好吧。」
少女饶有兴味地撑起下巴,摆摆手,平息下妹妹的不满,被帽檐遮住的俏脸投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视线。
「除了愿赌服输,还有什么规矩?」
「这个嘛,当然是赌注啦。喂,你别低头看你的裤子,我对那东西才没有兴趣呢。手套我可以摘,但这次,你赌什么?」
「不是你说要我……那这次,我就赌……」
光头顿时哑口无言,被整个酒馆的人视线包围,他额头上的冷汗直冒,嘴角也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从场面上的情况和方才的对话来看,那个光头及其手下,应该是奎拉酋部落中的某只独立部队,他们的臂膀都绣有战狼。
因为和少女进行扳手腕竞技技不如人,不仅赔光了所有装备,小队头目还因此折断了手腕,可以说是丢脸丢到天上去了。
「他是昨天才被公会擢拔为队长的安达,照理说能成为队长实力应该不俗,没想到只是个花瓶,连外族少女都赢不了。」
拨弄起酒杯,,凝视残存液体辗转往复,奥拉恰到好处地解说道。
「居然和您一样是队长么?可我看,那个女孩的实力好像也蛮强?不知道是高原下哪个部落的战士呢,这事还真稀罕。」
听闻她连续战翻了二十个精壮的蛮人战士,神浩不禁对少女产生了几丝钦佩,语锋也隐隐偏向后者。
「嘛,也说不定咯……安达只是对那个女孩放水呢?蛮族战士和外族女孩扳手腕,就算赢了也不是不是值得吹嘘事啊。」
尽管在蛮族的领地,从来没有男尊女卑一说。
与人进行力量比拼,男女待遇平等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堂堂部队头领输给未成年少女,也难免让人瞧不起落井下石。
神浩停下无聊的擦杯动作,头也不回地对奥拉说:
「可是,如果他输了,不更加没脸见人吗?放水放到脱臼,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呢(小声)……」
不知为何,尽管只能看见少女的背影,神浩却下意识觉得来者不善。
女孩戴着一顶浅蓝色的圆顶礼帽,外附花圈,右饰缎带,给人一种清爽典雅的感觉,但同时又没有高岭之花的高不可攀。
若将视线往下移动,则能看见一头如丝缕般柔顺的银白长发,透过昏暗的灯光,神浩发现她的细颈上佩有一个金属项圈。
“高原蛮族连最轻便的铠甲都不屑于佩戴,因为他们崇尚最纯粹的肉体力量,可她……为什么要戴一个拘束型的道具?”
目光能获取的信息到此戛然而止,再往下,神浩就只能看见惨白破败的椅背,所以他将注意力放在了两人的对决上。
沉默仍在继续,不过——
「那就赌,我的尊严!」
在众人的注视下,安达深吸了口气,最终道出了这个唯一能给出的答案。
「理所当然的直率哦,像你这么坦荡的男人我不讨厌yo。可是,为了区区装备赌上蛮人的荣耀,这枚砝码的重量有多沉重,不用我来提醒你吧?嘛,虽然结果肯定只有一个,但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些哦?真的,真的不打算反悔了嘛?我很强哦。」
少女眼睑微抬,多少有些惊讶地坐直身体。这代表着从现在起,她将安达视为真正的对手,也对接下来的娱乐感到期待。
「我当然明白!蛮人一口唾沫一个钉!要是这次还输给你,我这条命就是你的。要杀要剐,或奴或妓,都随便你好了!」
安达深呼一口,语气中的怒意令人联想到雄师嘶吼。与此同时,他还用受伤的手,将试图阻止自己的手下拦在身后。
「嗯嗯,有这份觉悟就好,我已经开始欣赏你了哟,容易上头的蛮族战士呀。我呢,尽管很喜欢戳人脊梁,但你的小命还是自己留着好好享用吧,我不需要,也不想要。让我想想,什么样的惩罚比较适合你呢?啊啦,有了有了,不如就这样吧。」
女孩仰起下巴,充斥暗影的帽檐终于向外人敞开,露出了一双比天空还要纯净的湛蓝色双眸,与她调皮的性格形成对比。
那双眼睛,意外得澄澈晶莹。
「你想做什么?事先声明,如果是违背纲常伦理还有道德法律的事情,我就算输了也不会妥协。」安达忐忑地盯着少女。
和他一样,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女孩的左侧——那只戴有露五指手套的纤纤玉手上。
神浩看着她缓慢地,将皙如凝膏的柔荑之媚,从背刻虎指纹路的手套中取出,然后和坚毅如磐石的安达之手重叠在一起:
「哎嘿嘿,我看起来像是利用别人弱点,再趁人之危的坏人吗?放心好啦,我不会提无理要求啦,如果你输了只要——」
「一边含着冰镇的啤酒**我的脚趾,一边说出自己一百个缺点,接着再将啤酒吞进肚里,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呐?」
停顿一秒,少女五指紧握,幽默的语气中释放出不容分说的气场,端坐在椅上的双腿也互换了体位,笑嘻嘻地对安达道。
这般笑里藏刀的阴险,打了场间所有等候大战之人狠狠一耳光,就连神浩也为少女的自傲所倾倒,生活的湖面泛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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