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已经坐实的猜想,但少女的发言附上「狂神」二字,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也发生了天差地别——
「两百年前魔人东征,率领万千大军的三领袖其一,便是人称『狂神不灭』的夕尔特脉族,如今改姓为不灭瞳了吗……」
手指勒出血痕,勉强将猎金丝线撑出呼吸间隙的奥拉痛苦道。狂神一氏,是所有从当年那场浩劫中幸存之人的永恒梦魇。
它与「食陆地神」、「无败翼神」一齐,被安德亚教廷并称为魔人「三王」(也有“三领袖”,“三总帅”一说)。
便是其中一尊的「翼神」,在碎片战争中都教安德亚圣堂出动「十三圣骑」才勉强打成平手,如此,还让后者元气大伤。
圣堂武士几近全灭,战斗现场惊天地泣鬼神却没有取得成果,最后若非当年的精灵王莱恩出手,教廷将会一败涂地……
当然,这些都是随历史与尘埃,在记录年久的笔墨丹青下,风化已久的辉煌典故了。
「你还能说话啊?看来为了不杀你,下手有些轻过头了,在我让你吱声前,你最好别指望能自由享受空气。」
猫耳少女轻瞥奥拉一眼,提丝之手微微举高,奥拉便像木偶一般丧失了自主行动的能力,重新跪倒。
「夕尔,其他人你应该也收拾好了吧?有没有漏网之鱼?」
「没有喔,大部分人都给姐你在第一次解决了,现在房间里能动的只剩他们两个,姐姐要把他俩抓起来养吗?」
响应姐姐的号召,夕尔晃了晃拳头,拽着几个蛮人的衣领从酒馆的吧台缓步走出。
原来在刚刚少女与奥拉大战时,她一直在旁清理杂物,所有蛮人连惨叫都未发出便陨于她手,神浩根本没有注意到。
「可以的话我真想养个聪明点的妹妹……哎,看好这个家伙,我对你的信任,也只有力气无人能敌这一点毫不动摇了。」
银发女孩叹了口气,将束缚奥拉的牵引绳交至夕尔手中,转身面向神浩。
「姐,夕尔哪里做的不对了吗?我刚才可是有好好战斗哦,有非常注意手下留情,没有不小心杀人呢。」
夕尔接过丝线开朗地说,但手下拖行的人却满脸瘀伤,昏迷不醒,她的性格属性果然是之前预测的天然黑无疑……
「知道啦,不用强调最后那点,这些在我眼里都是些想杀就杀的废物,也就这个奥拉有点真本事。」
「可是姐,夕尔动手前不是你叮嘱我不要杀人的嘛?这些大哥哥,到底要不要清理干净啊?」
「随便啦,按你喜欢的来救好。」
少女满脸黑线地挥挥手,把纠缠她不放的妹妹赶至一边。
「等等,等等!你们想干什么?我真是无辜的啊!袭击你们的计划与在下无关,奥拉大人显然也不知道二位的身份……」
另一边,听闻夕尔提议要把自己圈养起来,神浩瞬间联想到斩断四肢,丢进深水的恐怖酷刑,所以连忙推脱自己的参与:
「若说因为图谋不轨而坏了两位的雅兴,现在这里造成的损失应该足够赔偿了吧?求求你们,对奥拉大人怎样都好,但起码放过其他受牵连者的性命,我……我们一定不会告诉别人你们来过。」
一边说着,神浩一边趴倒在地,以「五体投地」的体位跪求饶恕。
介于之前“姐姐”说过不屑于侮辱没有尊严的家伙,所以神浩认为这么做可以提高自己的一线生机。
“大概吧……”
冷汗与恐惧如倾盆大雨,将神浩的理智从头淋了个遍,可即便如此少女却依然不打算放过他,凝视了神浩好一会儿后道:
「想用装傻骗我,你的现学现卖还挺像回事嘛?怎么,以为卑躬屈膝就能救下大家,你觉得自己是英雄吗,酒保大人?」
「我,我真的是个很自卑的人啦……」
「啧,亏你还是个蛮人,这么低三下四,像之前那条疯狗似的笨蛋难道已经绝迹了?我来这里可不是陪你玩过家家的。」
「那个,我其实是——」
“……不是蛮人,而是高原那边的人……以及,你刚才是不是啧嘴了!”
回想起距离自己无数千旗的祖国,神浩咬咬牙,咽下了想当然的反驳。
「你在咕哝什么,你莫不是想说自己是卧薪尝胆的历史罪人,今天刚好休假在这小酌一杯,然后就遇见了我?」
“你怎么知道的……哦不对。”
「非也——!其实我是个兢兢业业热血向上的高原蛮子,但是因为太过虚弱,所以被大家藐视,不得已才当了酒保……」
神浩不断在心中强调着不要犯傻,现在的局势完全由面前的少女掌控,在生存得到保障之前,一定要尽可能讨她开心。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魔人真如传言所说那么十恶不赦,那她为什么不立刻结果了我,然后再血洗蛮人山庄?”
抱有如此疑问,神浩动起了歪脑筋。
「哼哼,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呢?明明面孔和口音都不像本地人,却硬是要说自己是蛮人,你知道欺骗我会有何下场吗?」
可当神浩决定抛弃逼格之际,少女却变本加厉地骨头里挑刺,这让神浩如坐针毡,不得已道:
「当当当……当然知道,但要是告诉您我不是蛮子,一个外乡人待在肌肉男中不是很可疑吗?所以就……」
「嚯嚯?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非常可疑啊,看来你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了呢?」
在神浩下意识道出答复时,少女忽然搬了张椅子坐在他面前——一手抵住大腿,一腿搭在左膝,饶有兴味地托着下巴说:
「你叫做神浩是吧?试着直视我的眼睛看看,然后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遵……遵命!」
神浩寒毛耸立,毫无迟疑地抬起了头。
“直视她的眼睛,难道是传说中和人对视,就能知道对方是否说谎的特殊能力……魔人应该没有这种天赋才对吧?”
如此想到,神浩在心底默默祈祷她不要提到涉及敏感内容的问题,不然要是剧透就不妙,自己的安全也令人头疼。
「乖哦,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想确定一件事情而已,你不会因此受到伤害,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大概吧。」
“可以的话,能麻烦你收回后半句话吗……”
眼看少女怡丽的蓝眸与自己的视线相交,神浩的内心都仿佛被之洞察一般,毫无疏漏地暴露在广阔的天之湛蓝里。
那种蓝是海天之蓝,就好像此刻的神浩正身处一艘飘扬过海的舰船之上,放眼所及,尽是潮水与天穹,无比清澈。
云游似纶巾,柔光如画笔,在苍天的画布上,海面的倒影被世界的一笔一划所勾勒,最终形成了绝美的奇迹之蓝。
“好美……”
这样想到,神浩原本还想抗争的内心在一瞬间内卸下来防备。毕竟在别致地不带一丝杂质的眼中,任何人都将感到愧疚:
「很不错的潜质,那么接下来,可就不会让你再赏心悦目了哦,给我做好心理准备。」
少女发出最后通牒般的警告话语,一双樱唇与神浩的鼻梁近在咫尺,呼出的香气教他从头到脚打了个激灵。
随后,神浩瞳孔中的景色天翻地覆。
一般来说,人通过双眸观察世界兴衰,可如今,神浩却借助少女的眼睛看见了自己。
「这是——?!」
少年不自觉地尖叫出来,因为在平静如镜面的海水之下,骤然翻涌出如岩浆般炽热的血色:污浊而急剧感染力。
一时间,风平浪静的海上掀起骇浪惊涛,万里无云的晴空,不知从何处聚集起层层猩红云彩,密如珠帘的血点不停落下。
是血?是血吗?还是说……这些都只是幻觉?有什么人,在呼唤我醒来?
神浩注意到,在海天相交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将世界侵蚀的漆黑螺旋。
它像黑洞一般吞噬一切,不论血海,不论腥风。贪婪,而又不可阻挡地向神浩驶来,而他却无法控制掌舵。
于是,神浩被它暴食其中。
「不要过来——!」
「……」
就这样,神浩不受控制地猛推了少女一把,将自己和她的亲密距离拉至鸿沟,一屁股坐在玻璃茬上龇牙咧嘴。
「等一下,等一下!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感到非常害怕而已,我……我没有想反抗的意思!」
发觉自己竟然变相攻击了少女,甚至还差点把她推下椅子,神浩吓得比刚才还要彻底,急忙匍匐在地连连磕头。
「果然能看见呢。」
「……」
猫耳少女在夕尔的搀扶下摆正坐姿,语气中多了几分凝重:
「我在说你,果然能看见呢,我的『不灭瞳』。」
「那不是小姐您的姓氏吗?」
听到回复,神浩顿时感到五雷轰顶,但还是佯装镇定地装蒜。
方才的对视让神浩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但他可以肯定,自己就算是上辈子也没有见过她,这种亲和感又从何而来?
「是姓,也是名。是形,也是命。你现在再看我的眼睛,是不是仍然是蓝色的?」
少女的额头冒出汗水,略带疲惫的脸上释放出一丝无力,教神浩无法拒绝:
「这,这当然是……」
神浩听罢不敢再低头,准备随便敷衍过去。可在视线重新与少女双眸重叠时,神浩的心跳不禁停止了活动。
“红色的……”
脑海中倏地浮现出一句话语,神浩的表情已经夸张到不能再用目瞪口呆来形容。
血,酒,罪。
准确来说,在少女的眉下,原本的蓝天碧海踪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团浓郁,艳丽的混色。
业,孽,火。
艳似玫瑰,浓若美酒,那是一双可以被称作猩红黑洞的「不灭之瞳」。
「看你的反应不用问也知道结果,那么现在就开始下一项测试吧。」
终于,在鸦雀无声许久之后,少女拍拍手,扯住神浩的耳朵使劲拽了一下,把他从失神状态中强行拉回。
「下一项……等等,小姐您能解释下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吗?我刚才看见的……」
「全都是幻觉,你刚才什么都没看见,听清楚了么?」
「我……」
提出的疑问被无比强势地驳回,神浩的内心不禁自卑几分,心底念念有词地回想片刻前的原罪。
“会如此避讳地拒绝,这代表我触及到她不可告人的秘密了吗?”
「姐,他能看见你的『不灭瞳』明明不是幻觉吧?要知道除了狂神的族人,能够……呜呜呜呜?」
「不灭瞳丶夕尔!你不多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时,不解于姐姐的强横,夕尔自言自语地点着嘴唇。但她还没说几句,嘴巴就被少女一把捂住,后者的神情颇为恼怒。
“除了,狂神的族人?也就是说……我是除了魔人以外,第一个能看见那双眼睛的人吗?”
借着两人大闹的间隙,神浩停滞已久的思绪开始飞速运作。
结合之前在扳手腕中瞅见的淡红,神浩更加确定自己这个想法的真实性:
“所谓‘不灭瞳’,应该是狂神一族某种天然的特征:不灭,莫非是说她们的眼睛生来呈现异色?”
于是为了掩饰异色瞳孔带来的嫌疑,狂神族在自己的眼睛里动过手脚?这样一来,返祖化不明显的人……
“就能像这个少女一样,只戴一顶礼帽就隐藏在人群里不被察觉!也就是说,高原下已经潜入了很多魔人?!”
为了保证同伴潜入高原不被发现,少女必须得查出自己能看穿伪装的原因,所以才没有杀死自己,而是逼问驯化。
想到这里,神浩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如果这个推论成立,不就代表着——魔人准备东山再起?
「可是姐……把人家蒙在鼓里太可怜了啦,再说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捂着满头大包的夕尔哭着说。
「重不重要不是让笨蛋来决定的,你这个白痴,要我教训几次才会听话啊?好好看着那个大块头啦!」
「哦……」
妹妹无奈地点起了手指。
「哎,又浪费了不少时间,看这个时间点,离被发现应该没有多久了,接下来我就长话短说,这次,你不用和我对视。」
「是,是。」
神浩应允,但此时此刻,他脑子里想的可不只是苟且偷生,而是如何通知外界那个猜想了。
“这和情报有误,千百年前不可一世的魔人,如今死灰复燃隐有席卷之势,大陆的和平,说不定也会受此影响……”
「我说,你想当英雄吗?」
深呼吸了一口,少女重新翘起二郎腿说道。
「请问,这是关乎心中的梦想,还是由我接下来的行动得出的结论?」
神浩有些傻眼,如果倒卖情报这种事也能算光辉事迹,那么他还真挺想成为英雄。
「自然是你的实际行动,喏,这是接下来给你的考验。」
少女躺卧在靠椅中,一手掂着右颊,一脚傲然地伸到神浩眼前,此情此景,仿佛无言才是最好的应对。
“……”
「……」
「这个,难道是……」
尽管神浩相当不愿,但他的潜意识依旧引导思维,回到了数分钟前——那是安达还活蹦乱跳嚷嚷着要再比一次的时候。
在那之后不久,银发的女孩也像现在这般,高傲地伸出玉腿,一袭雪白的长袜不染尘埃,浅蓝色的皮靴小巧可爱。
“所以,这是要干啥?!”
「这代表我还认为你有受到屈辱的价值哦,勇敢的酒保先生。」
说着,少女招招手,让夕尔把憋气半天,并一直恰到好处地留住性命的奥拉牵了过来:
「现在整个酒馆的人都晕倒了,而之前那场比试欠下的赌注却没有还。这种情况下,我也只好随便找个帅哥凑数咯。」
语气带有懒惰和懈怠,女孩以一副女王般高屋建瓴的姿态,将一只脚塞进了神浩怀里。
「所以,做出你的选择吧。不履行赌注,我就杀了这个蛮子,而你一旦做出有辱自尊的举动,我也会杀了你。」
留下一道几乎无解的难题,神浩来不及多想,只能战战兢兢地捧下王者的玉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鸡皮疙瘩。
现在,你该如何抉择呢?
曾经的策士,罗神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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