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朔风乍起，街上黄叶不时飞舞着，看起来像掠过书窗的鸟影。路旁的银杏直到昨日，还是不远处天空上米色的积云，今晨却已骨瘦形销了，残叶好像晚春的黄蝶，这里那里点缀着。
黎明，寒虫有气无力地哀怨了一夜也累了，镇上这会儿甚至比午夜更加安静。
伴着一两声鸡鸣，公会门外，竹编的扫帚有节奏地沙沙作响，舒缓悠扬，不紧不慢，掀起一夜纤尘。
静悄悄。
“早上好，露露姐。”我放下手中的活计，轻声问候到。
“早安，小银。”露丝闻声停下脚步，揉了揉眼睛，望着拿着扫帚的我，微微笑到，“这么早就来扫地，不愧是小银呢。”
“习惯罢了，露露姐不也来的很早吗？”望向门内，公会才开不久，大厅里还未有人。
“我只是今天替同事值班罢了，平日也起不到这么早的。”翼族小姐打了个哈切，捋捋有些凌乱的银发，睡眼朦胧，却见我精神饱满，“这么早就工作了，小银不困吗？”
“差不多每天都是这个点开始干活，到不觉得困。”我笑着抖了抖扫帚，几片黄叶从其上落下。
“年轻真好啊！”露丝小姐暗暗感慨，又向我寒暄两句，便走进大厅里了。
“年轻？谈不上吧。”望着露丝有些落魄的背影，我干笑两声，无奈地摇摇头。
“我沏了金银花茶，趁热喝些吧。”我姑且是把手上的活放下，走进大厅了。因为在门外瞥见翼族小姐愁眉不展，双眼迷离，便递过一杯提神的茶。
露丝接过茶杯，抬头望望我，点点头，一股脑喝了下去。
“哈，得救了！多谢了小银。”她惬意地长舒一口气，双眼精神了不少，也全然不顾淑女的风范，直接用手拭了拭嘴角，向我露出满意的微笑。
“举手之劳。”收过茶杯擦拭起来。
“现在街上都是落叶，公会旁的银杏也都只剩下枝干了呀。”露丝望着门外堆成的树叶感慨道。
“毕竟是冬天了。”我如是回答。抬起头，是呀，入冬了。
“还有扫帚吗？我这会儿也没什么事，正好帮帮你。”露丝小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热心问道。
“厨房门后就有，劳烦您了。”落叶一个人扫是要花些时间的，露丝小姐想主动帮我，自是再好不过。
“小银你这么客气。”翼族少女皱了皱眉，是有些不好意思，又像没达到目的似的叹了口气“有时真让人感到难办呢。”
我们两人扫了一会儿落叶，忽然我感到脸颊被轻轻掻动了，举目仰望，天空缓缓飘下晶莹的白羽。
“啊。”我伸出手，任白色的精灵落在手心“是下雪了吧。”
“真美。”露丝笑着，眼中透着欣喜。
“嗯。”我点点头，这时手中只剩下一把雪水，这让我感到安心不少，“果然，雪落在手上是会融化的。”
“小银没见过雪吗？”露丝小姐歪着脑袋，似乎有些吃惊。
“曾经去过的一些地方，有时也会像下雪一样。只是那‘雪’落在手里不会融化就是了。”说完，我的脸色不由阴沉几分，当然是不明显的，只是单纯稍稍眯起眼睛罢了。
“白沙被大风吹起时是很像下雪。”露丝像是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不是白沙。”我回答道。
“那就是暮春时节的柳絮了。”她继续猜到，还是信心十足。
“也非柳絮。”我摇摇头。
“不是白沙，也不是柳絮，那还能是什么？”她有些恼了，嘟起嘴佯装生气地望着我，大概是感觉我在逗她玩吧。
的确，不是白沙，不是柳絮，她还能想到什么呢？
是什么呢？
“骨灰。”我轻轻说道，声音很小像是微风吹过街道。
“什么？”露丝似乎是听到了，但她不敢相信自己，她大概想自己许是听错了吧。
但当然，她没有听错。
“骨灰。落在手里不会融化，那段日子漫天飞舞，纷纷扬扬的到处都是。我开始一直以为是雪。”我轻描淡写地重新向她解释道，语气十分平缓，像是在陈述今天天气真好，或是安尼做的新菜式味道不错，这类无关紧要的话题。
露丝一怔，转而又对我笑起来，只是那笑容，我知道是挤出来的。
“小银你是在说笑吧？”
我只摇摇头，，望着天上开始纷纷扬扬的白雪，思绪万千。
沉默许久。
“……直到遇见一位老妇人，才被告知那真的不是雪。与我谈话时，她儿子的尸体还在不远处燃烧着。我那时就站着，亲眼望见，白色的骨灰随一路大火被送到天上。”说罢，我顿了顿，我是在回忆着那天的场景，“骨灰落下时的确像雪。”如是补充道。
“雪下大了，先回大厅吧。”露丝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知所措。
“嗯。”我点点头，又看看自己的手心，随即向大厅走去。
大厅里这样一言不发地相处良久。
“说起来小银那次去找娜雅，果然是去表白了吧。我早就注意到了，小娜雅最近一直怪怪的。”翼族小姐终于决定活跃一下气氛，找了个话题。但从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看，我觉得她也是好奇已久了。
“不，只是协助娜雅小姐完成任务罢了。”实话实说。
“就只是这样而已嘛？”露丝用手指卷着头发，坏笑追问。
“只是这样而已。”我明白她是误会了的。
“唉。”翼族小姐轻叹了口气，用手撑着脸颊，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我，“小银看来只能做一辈子老实人了。你根本不会说谎呀。小娜雅怎么说也是数一数二的铜级，像你这样的孩子能帮上她些什么呀？”
这时，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大厅门外，是正收起油纸伞的娜雅。
“露露姐早上好。”精灵小姐一早上就元气满满，笑着打起招呼。
但她当然不知道接下来的事可要让她头疼好久。
“早安娜雅。正好你来了吗，姐问你个事。”露丝向娜雅招了招手，满脸堆笑。
“恩？怎么了吗？”娜雅应声走向前台。
翼族小姐站了起来，神秘地凑近娜雅耳边，悄悄问道：“那天小银跟你在森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说完还假装警惕地环顾了四周一圈，但当然除了我并无他人。
“那，那个……”娜雅听罢一时语塞，恐怕是要说的太多，不知该从哪里讲起。
“别害羞姐不会告诉别人的。”其实露丝没必要紧靠着娜雅讲悄悄话，也许她只是纯粹觉得精灵小姐害羞的样子挺有趣的就是了。
典型的翼族恶趣味。
“等，等一下，露露姐，我要先去签个到。”娜雅丢下两句话便一把将旁边看戏的我拉走，慌慌张张。
“小两口商量对策去了。”露丝小姐此刻是一脸意味深长的微笑，望着娜雅将我拉到角落。
角落里，娜雅松开手，转向我。
“露露姐知道那件事了？”她的语气有些焦急不安。
“她并不知道，似乎是误会了。”我微笑着望向有些紧张神色的娜雅，略显无助的眼神倒也可爱极了，这才对露丝的癖好了解几分。
“你……”她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介意我把事情说出去的吧？”
“我不介意。”我是不介意，只要娜雅不介意。
“的确谁都有难言之隐的苦衷的……”她有些失落，觉得我说出的话是意料之中，自言自语了一半才发现不对劲，惊讶道“等等你不介意？”
“是的，你若是告之公会高等恶魔的事，让公会多派些人驻守精灵圣殿，那也有个照应，我觉得这挺妥当的。”我向她分析到。
“的确，但……我该怎么说？”“告诉上级你三两下摆平了黄金级都不敢招惹的高等恶魔？”娜雅显得有些为难，拨弄着自己额前的刘海，如是问我到。
“不然呢？”我答。
“你就没什么顾忌吗？”精灵小姐追问。
“没有。”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这时娜雅急了，跺了跺脚，不满地盯着我。
“别骗人了。你很强，我承认。大概至少也是紫金级了。你有这么强的实力却甘心当一个打杂的伙计，不是在避仇还能是什么？”
原来如此。是在担心我啊。
“我乐意干活。”我在她面前晃了晃茶杯，笑道，“在工会的工作让我很安心，所以我留在这里，仅此而已。”
“是吗？”她依旧皱眉，但也多少释然了，“也对。你这种家伙又能招什么仇人？”
“想除掉我的人很多。”我摇摇头，依旧若无其事的笑着。
“这算什么呀！你这人！”娜雅的语气像极了恨铁不成钢，赌气地叉起双臂，愤愤然，“算了我也没必要管那么多的。到时候有麻烦可别怪我。”
“多谢关心。我不会有事的。”我投去感谢的目光。
“谢什么呀，我只是怕自己扯上什么麻烦事罢了。再说好说也救过我……”口是心非的孩子。
“谢谢。”我再一次答谢。
“……不用谢。”脸红，易害羞。
好懂的孩子。
“露露姐也该等急了，我来时已经帮你签过到了，你只管把事情告诉她就是。”我对她说。
“嗯。”她轻声应和道。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娜雅极生动形象地向露丝描绘了当天的场景，她时而发出狡黠的笑声扮演那疯狂的恶魔，时而做出张弓搭箭的姿势展现自己的坚定风采，也不忘将我的表现极力渲染了一番，当然最后我将她抱起的事是只字不提的。
“奥奥，原来如此。”露丝边听边点头，十分敷衍的那种，我知道她根本没打算相信。
“说起来能编出这样的谎话，你们小两口倒是真的绝配了。”娜雅尽兴地表演完后，露丝若有其事地得出了这条结论。
这可把拼命解释的娜雅气坏了：“露露姐我没开玩笑！”
“姐知道你是认真的。你对娜雅也是认真的吧，小银？”翼族小姐完全无视了娜雅的抗议，转而问我到。
“露露姐！”娜雅直把头一撇，嘟起小嘴，气鼓鼓的嗔怪道“哼！不理你了！银时你也快去工作吧。”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摆出这幅表情？
认真的？
我做事少有敷衍。
问对什么认真的？
从刚刚的谈话中大概可以得出是我对保护娜雅的行为是否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当然是认真的。
“什，什么？你在胡说些什么呢！”娜雅很是吃惊的样子，但比起吃惊更多的是慌张，手脚并用地想表达什么。
我的回答似乎让露丝小姐很满意，她轻笑两声说：“嗨，这才像个男孩子嘛。”
“我……”我还想补充点什么，却被娜雅狠狠地踩了一脚。
“你闭嘴！快，快干你的活去！”娜雅拼命将我拉向厨房。
“这可不行哦，娜雅，不好好听完男生的告白可是很失礼的。”露丝小姐将我从娜雅手中夺过来，一本正经地训斥着精灵小姐。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娜雅绝望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感到无比头疼的样子。
有必要吗？
我，这么惹人厌吗？
对于娜雅的表现，多少有些失落的。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把立场表达清楚。
“我是认真的。”我望着娜雅，很严肃地强调到。
“拜托你别捣乱了。”娜雅捂住耳朵，哀求道。
“听话娜雅，让小银把话说完。”露丝皱了皱眉，她大概也看不下去了吧。
“呜……算了你说吧。”娜雅最终妥协了，一脸生无可恋。
我见之，只能苦笑着。
“我……”但我还是打算把话说完，我深吸一口气，微微比起双眼，那一刻脑中浮现的是我一切的失去错过，俄顷，我开始说。
“我曾经错过许多，那时我也没想过去守护什么。但至少现在我学着去珍惜了。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时代，喜欢这个公会，喜欢公会里的大家。”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对我来说确是极有分量的，说出后感觉释然了，于是无比坚定地承诺到，“我不会再让谁受伤了。所以放心交给我吧，我会保护好你的，娜雅。”
精灵小姐抬头望望我，又猛把头低下，随即又抬起头来，眼神在我身上忽闪忽闪，飘来飘去，她的脸完全成了一个熟透了的亚果，通红通红。“你……我……我去接任务了。”
语罢娜雅突然站起，捂着脸向一旁跑去。
但翼族小姐似乎是想帮我一把，她一个健步挡在了娜雅面前，对着精灵小姐的额头就是一计手刀，有些生气地说道：“可不许这么欺负小银哦，娜雅。人家都那么认真告白了，至少给他一个答复吧。”
“可，可是这家伙他……”娜雅捂着脑袋，又瞥了一眼我，欲言又止。
“你讨厌小银吗？”露丝叹了一口气问道。
“这家伙会让谁讨厌啊？”娜雅也是一脸无奈。
是吗，不讨厌我就好。
我曾经被不少人讨厌。
也许现在也被不少人讨厌。
但她能这么说这是太好了。
我在一旁宽慰地笑了。
“小银对你不好吗？”露丝又问。
“马马虎虎，还算可以吧。”娜雅大概想起我的工资是请了她不少顿饭，见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好懂的孩子。
“那不就成了。小银绝对是个好男人，姐保证他要比其他的混小子好多了。要抓住时机啊，抓住时机……”露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愁容却积了一层又一层，是有多无奈。
“行行行！我，我，我答应还不成！”娜雅撂下一句话，大叫着溜走了。
前台又只剩下我和露丝二人。
“银时，既然决定要保护娜雅，就要对她一心一意，若是让她受伤，我可不饶你！”翼族小姐对我收起了一贯的笑容，从她手放在我肩上的力道可以知道，这回她是认真的。
“我会保护好她的。”我淡淡回答到，扬起眉毛，脸上有无比自信的笑。
“姐知道小银会做到的，姐相信你。”露丝收回手，又是极为淑女的样子了，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点点头，欣慰道：“太好了，娜雅终于也找到个好男人了。”
“哎……我也想有个人能保护我啊。”翼族小姐缓缓坐下，无奈的叹了口气，用手撑着脸颊，银发如瀑布般垂下。
怎么会没有那个人呢？
是我说的不够清楚吗？
“我会保护好露露姐的。”我注视着露丝，提醒道。
“哈？小银，我刚刚跟你说什么来着？”翼族小姐一惊，直接站了起来，好像生气了，我听到她的拳头的骨关节咯咯作响。
原来不希望是我啊。
那也合情合理。
那也好。
“我也会保护好大家的。”我最后补充道。
“这个意思啊。我说嘛，我说嘛，哎……”露丝瘫坐在椅子上，苦笑起来。
雪还在下。
“雪真美。生活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说完这句话，我却有些怅然，
“日子会这样下去的。”露丝处理着最新递交的任务清单，望了眼角落坐着的精灵少女，微笑着。
“说来好笑，明明眼前是这样的温馨景象，我却在回忆那些令人不快的时光。我担心突然有一天，落在手里的雪不再融化了。”自嘲着，皱着眉，苦笑着。
“小银……”露丝抬起手想去安慰我，却停在半空，欲言又止。
“露露姐害怕吗？如果那么一天到来。”我问。
沉吟许久。
“……怕，我会很害怕的。银时，也许我们挺像的。”翼族少女低下头，摸着虎口，其上是与白腻的双手所不符的，一层厚得出奇的老茧。
露丝接着猛抬起头，对着我是最灿烂的笑容：“但我相信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你说呢？”
是呀我们挺像的。
“是的，不会有了。因为有我在。”昂起头，翘起嘴角，竖起眉，眼神轻佻。
这是我曾经的模样，或许也是现在的模样。
睥睨天下。
“小银你这样不可一世的表情可真别扭。”上前捏了捏我的脸颊。
“有吗？我倒觉得挺合适的。毕竟我有能力摆出这样的表情。”我歪着头，摸了摸脸，感觉没有一丝不妥。
“身子瘦瘦小小，口气倒是大得很。”露丝捂着嘴轻轻笑着，眼神却是我不曾拥有的信任，“但我相信小银哦，请保护好大家吧。”露丝如是说。
“一定。”回答短促有力。
一定。
雪落依旧，许诺在阳光下闪耀，安静地喧闹着。
“是时候兑现诺言了。”我望着远处急奔而来的人影，走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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