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在兰德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泣着,抽搐着,直到泪水把小脸洗刷了一遍,她终于在精疲力竭之后地沉睡过去。
兰德也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撕碎成了几瓣似的,一个刚相识的女孩的母亲逝去了,竟会让他如此心痛,他试图把刚发生的事情整理明晰,呆滞的目光停留在手中握着的玻璃沙漏上——那是爱丽丝口口声声所说的药瓶。
其实事实再明显不过了:爱丽丝抽噎得不成音调的话语里,回忆起她把剩余的“药”都盛在纸上,放于她母亲的枕头边,以便她服用。等再次回来这里的时候,居室的窗户大开着,白色的药粉撒得满地都是,有一条白色的细线断断续续地延伸到窗户边上,然后爬过了窗台的边缘,接着是侧屋外的草地,最后线索在悬崖的边缘戛然而止,徒剩下汹涌的波涛声在拍打着彼此的耳膜。
爱丽丝的精神也因此来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不明白,也不理解她曾一度以为死亡离她十分遥远,没想到却是近在咫尺——真实到让人无法接受。
爱丽丝的母亲,这个他素未谋面的女人,就这样与大海相拥而去,若不是爱丽丝的口述是那么的丰满而满载着情感,若不是屋里的一切都仍残留着她存在过的痕迹,他不禁真要怀疑一切是不是仅是存在于爱丽丝的幻想之中,
作为旁观者的兰德除了悲伤,还宛如失去了方向的蚂蚁。
“带着爱丽丝离开这里,她会接受吗?我自己是否忍心离开这里?”他自我拷问着,就像把自己也当成了家中的一员,爱丽丝母亲的死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兰德决定在悬崖上为爱丽丝的母亲立一块墓碑,他将熟睡的爱丽丝轻轻地放置在被粉红色帘布轻抚的床上——那曾是她母亲所存在的地方,然后便走向大门,悬挂在门边上的草帽格外的扎眼。
兰德推开了通向屋外的门,将草帽夹在腋下。。
“希望你能承载我的祈祷。”他亲吻了一下草帽的顶端。
可他迈向祈祷之地的步伐还没踏稳,事态的发展便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向着悬崖的方向正张望着,左腹处突然爆发出剧烈的疼痛,没等这疼痛感传遍全身,兰德察觉到自己腾空而起,二楼的窗台划过视线的角落,两扇陈旧的木窗正大开着。
脑海里闪现过客厅里通向二楼的木梯被天花板隔板阻拦的景象。
可还没容他思考下去,那熟悉的风声又开始在他耳边回荡,不,那不是风声,而是……
兰德忍着剧痛从地上支起身子,右手使劲按着腹部的伤口,可是无法阻止从撕裂的伤口处涓涓淌出的血液,他呻吟了一声,仰起了脑袋,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正瞪着他,那是恶魔才有的眼神,贪婪的欲望正沿着对方头顶锐利的角尖处喷洒出来,染满鲜血的嘴中不时吐出一串串白汽。
是一只不知从哪儿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几近饿死的山羊,正在现世进行最后的挣扎。
“暴、暴食症。”恐惧从哆嗦的舌尖蔓延到了兰德的全身上下,没想到暴食症会蔓延得如此迅猛,连这最后的净土都要侵占吗?
“呵……”随后愤怒也毫无征兆地从身体各处涌了出来,兰德不自觉咬破了嘴唇,向着对方冷笑着,“看来不能让你得逞呢……”
山羊直白地接受了他的挑衅,两只深深陷在泥土中的后蹄一蹬,身体便如离弦之箭向兰德蹿来,兰德就地向旁边一滚,山羊虽然扑了个空,但锋利的双角把兰德的衣袖拉开一道口子,也无意停下脚步,一头撞碎了环绕在菜园边上的栅栏,张嘴就就将几枚木片吞咽进肚里。
兰德下蹲着,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对手身上,刚才真是千钧一发,若是反应慢了半拍,此刻就已经成为山羊口中的食物了。他从未有像这个时刻如此希望把自己的身体全盘交给暴食症,兰德心里很清楚,一名从没学过什么拳脚功夫还负着伤的普通少年,是绝对赢不了这个连**都丧失了的对手。他恨不得也煞红眼冲上去与对方撕咬在一起,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要就这样碌碌无为地怀抱着无数遗憾与牵挂死去。
舍弃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类的自知,也不会有这么多悲伤了吧。
山羊凭借它惊人的弹跳力由空中向兰德发出最后的狩猎,兰德半跪在地上,也准备一跃而起,拳头是他最后的武器了。兰德用没受伤的一只脚奋力一蹬,随着呐喊摇响了战鼓:
“来吧!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麻酥的感觉从脚掌传来,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劳累,终于在最为关键的时点崩溃了,眼见着失控前倾的身体坠向地面,他松开了拳头,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不甘心,明明第一锤都还没有擂响,就这么结束了,可是没有办法了啊,我的弱小,我的无力,我的人生都到此为止了。”他对自己述说着心中的讥讽与嘲笑。
“兰德先生!”
“啪”的一声,他感受到一个瘦弱的身躯撞上了自己的身体,随即经历了今日的第二次天旋地转,可这一次不同,爱丽丝将他从地狱拉了回来,他顺势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立马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爱丽丝!”他迅速呼喊着,确认她的位置。
“兰德先生!快逃!我来……噗!噗!”她从菜园另一侧的泥地里站起来,不停地吐出塞了满嘴的青草,反作用力让她也同样躲过了山羊的致命冲撞,虽然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可此刻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面对如此糟糕的状况。
再一次扑空的山羊,立在他们中间,停住不动了,歪着脑袋在思忖着向谁先下口。
“爱丽丝,听着,爱丽丝,我来挡住她,你离开这,越远越好……”话语只讲到一半,连他自己都迷惘了,没有自己陪伴的爱丽丝,嫩而过逃向哪里,投向身后波涛汹涌的大海吗?怎么可能!沿着树林逃向莱德里吗?那根本不就是与自己一开始的想法背道而驰了吗?
饥肠辘辘的山羊可没有耐心等待这空当,它似乎迅速便决定了先拿爱丽丝当开胃菜,撒开蹄子便直奔爱丽丝而去,爱丽丝强作镇定,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可是双脚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抽动起来,一步也挪不了了。
她在最后的时刻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拖着伤腿向她拼命奔来的兰德,他的嘴巴张得硕大,可传递到耳边的一切都像被滤去了声音似的,只有心跳声在“扑通、扑通”地撼动着这个世界。
她眼睁睁地看着山羊的腥红的牙齿一寸一寸地穿透自己的臂膀。
求救声化为了泡沫在喉咙口翻滚着,爱丽丝被穿透的手臂被山羊的牙直抵在泥地上,连同她的身躯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滚落出来,停止在离自己的脑袋不远的地方。
爱丽丝没有去看正对着自己脸的山羊的血盆大口,而是腾出另一只手去试图去抓住那样东西——即便现在也是她万分珍重,视为自己生命的那一个锦囊。明明最需要它的人已经不在了,可是就这样放弃它,她做不到。
“药……”她用气声在呻吟着,身体里的血管好像正在膨胀起来,“突突”跳动着,意识变得模糊不清。
食指不停地蜷缩、绷直,周而复始,只差一点就能够到了。
原本扎在臂膀上的利齿猛然离开了爱丽丝的身体,爱丽丝的身体随之一阵,全身的神经都灼烧起来了,弱小的躯体经受不住如此强烈的刺激,大脑放弃了抵抗,她的头一歪,昏迷了过去。紧接着,山羊连同泥土一起,一分未嚼,直接将锦囊吞咽了下去。
兰德趁着这个时机,一把扑上去抱住了平躺在地上,眼神正逐渐涣散的爱丽丝,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他明白,这是他身体最后的极限了。
泥泞的土地正对着兰德的脸,他感受着怀抱里鼻息越来越沉重的爱丽丝的体温,苦笑着。
“恶魔比想象的还要折磨人心,将我们两人轻易地玩弄于拳掌之中了呢。”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从身后袭来的死亡了。
不过又一次,世界没有如他所愿。
山羊的嘴在距离兰德的后背仅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一阵哀嚎声从它的口中迸发出来,萦绕在悬崖的上空久久不能平息,这种哀嚎旋即转化为嘶鸣,仿佛体内正被某种力量撕扯,它低着脑袋,在两人的周围毫无方向地胡乱走了几步,便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瘫倒在地上,喘着粗气,鲜血从齿间的缝隙倾泻不止,双眼随之变得清澈起来,只是一切都为时已晚。
它吞噬了太多的东西,终究毁了自己的性命,谁都救不了它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动弹,只有天上密布的乌云在飘动着。当太阳从褪去的海潮上落下,宣告了一天即将结束之时,兰德在疼痛中醒来,爱丽丝仍被他护在身下,脸色苍白,脑袋无力地贴在地上,只有不规则的呼吸声打破了这幽静的日暮。
兰德尝试着站起来,但很快又跌坐回硬实的土壤上,全身都麻痹了,丧失了触觉的双脚是没有办法协调好站姿与步伐的。他开始驱使自己那几乎锈钝的大脑运转起来,同时看向那一只险些取了两人性命的山羊。
紧闭的眼,锁紧的嘴,这位令人可恨而又可悲的‘暴食症’受害者的尸体都已经被风扫得冰冷。
“得快点回去回到屋里。”兰德自言自语道。如果有更多感染了“暴食症”的动物追随着活物的气味来到这里,他们可就不会这般好运了。他费尽了气力才使爱丽丝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脖颈两侧,背上承载着一个人的重量,能站直身子已是十分不易,他摇摇晃晃的,像个醉汉似的走向或许是这会儿最安全的地方了——爱丽丝的家。
他弓着腰走上了门前的两层石阶,一脚踩到了某个凸起的物体上,他在恍惚之中垂下视线,爱丽丝心爱的草帽被他踩了个正着。
“对不起,”他在心里不停地道歉,“我已经无暇再顾及你了。”
手脚都止不住发软的兰德,使出吃奶的力气拉开了大门,松开了双手,将爱丽丝平放在地板上,而自己在带上门的那一刻,看见那顶被自己刚踩过一脚的草帽在玄关前被突然袭来的巨大风浪旋转着吹起,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上方。
他勉强借着门板不让自己滑坐在地上,客厅的吊灯在天花板上“吱呀吱呀”的微微晃动,独自演奏着悲伤的歌,暗示着他们已经来到了最安全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他失神地看着自己受伤的腿,之前被狼咬破的伤口又裂开了,裤腿的颜色被染得更深了,自己在与“暴食症”顽强抗争的路上已经走了多远?
可是现在与“暴食症”作抗争的不单单是他一人了,爱丽丝的衣领处正透着相同的颜色,兰德拨开了她的眼皮,正在缓缓缩小的宝蓝色瞳孔已经丧失了原有的光泽,一层淡红色的波纹正在她的双眼上扩散开来。
兰德觉得自己的身体也随之变得沉重了:如果前一刻他捡起了那顶草帽的话,现在一定会对着它真诚地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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