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冷雾：渴望祈祷的少女
南群岛邦联属地，夏岛，金轮军港。
热带群岛的军港已经几十年没有如此繁忙过了。太阳刚刚开始露光，世界的色调尚是黯淡的浅灰色，码头上、海岸上、棕榈树林掩映的港口大楼里，都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像织线的轨迹一样来来往往。赤着上身的码头工人，身穿不同军服的各国军官，穿着海蓝色制服的港务官员，都作为战争机器的齿轮，一丝不苟地飞速运转。
海崖上的灯塔熄灭了灯火，值了一夜班的守卫打了个哈欠，下意识望向灰白色的天空，东面山峦的尖角之间方才泛起亮白色，一只孤鸟静静地从天边划过。
平静，平常，平淡，让人根本感受不到“未来”的存在。
守卫准备离开灯塔了，交接班的时间已到，他渴望回去好好睡上一觉，直到下午。
低头，他看到远处的海面上，几片印着红色狮徽的白帆正朝港口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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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船在工人的吆喝声里靠进港口，港务官员们打着哈欠从港口建筑里走出来，穿过棕榈树的浓荫，来到码头上大船的下面。
“圣埃普若远洋舰队，重巡洋舰‘瑞恩九世’，”舰长从舷梯上下来，摘下三角帽向港务总督敬了一个军礼，“随行运输船三艘，我们的陆军代表国家来参加邦联远征军。”
“根据文件，”总督和他握了握手的同时揉了一下鼻子，似乎很不习惯海风的咸味，“你们应该有五艘船。”
“我们在公海上遭遇了意外，”舰长说，“在驱逐海盗时，一艘轻巡洋舰不幸沉没了。”
“是吗，埃普若海军的巡洋舰被海盗击沉了……”总督低头刷刷地在文件上签字，“今年的小麦收成如何？”
“……小麦？”
“哦，抱歉，”总督略略抬起头，脸上露出隐秘的傲慢，“我是听说你们中陆人只关心这个……也许还有宗教。”
军人的血性立马涌上了舰长的大脑，，但对方是邦联中央的属员，在地位上高于各个成员邦，他也只能全力压下这股火气。
“呐，农业的事情我不太懂，”忽然，舷梯后又传来一个声音，“我倒是觉得这位先生的勋章真漂亮……我只在书和报纸上见过邦联中央发的勋章。”
总督愣愣地看着那个金发及肩，穿着白色礼服的高个子男孩走到他身前，“骑枪、长剑、盾牌，这是中央陆军的勋章吧……港务总督居然是陆军军官，您真让我吃惊。”
对方抬起脸，无论是右眼还是被金发半掩的左眼，两枚漆黑的瞳仁都逼得总督说不出话来。
“抱歉，是我多想了，”对方语气平淡地说，“我也听说中央陆军完全没有把连对付野蛮人都吃败仗的将军调回后方，办诸如看管军港之类的杂务的习惯。”
丢下这句话之后，他整好礼服的领子，带着身后的侍女，径直从呆若木鸡的港务总督身旁走了过去。舰长也舒了一口气，再次朝总督敬了个军礼，抽过他手里的文件，紧跟着那男孩上了岸。连跟着总督的随员都禁不住悄悄勾了勾嘴角。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离开码头后米连·修伯茨自己也长出了一口气，用手扶了扶脑袋。他并不是喜欢同陌生人交流，尤其是进行这种交流的性格，之所以煞了傲慢的港务总督的威风，完全是出于捍卫国家尊严的需要。就像瑞恩十世对他感兴趣一样，他也不愿意那么快就让大公殿下在海外就和自己的国家一起丢脸。
“您需要擦擦汗吗？”身旁的侍女说，“热带的天气非常闷热。”
米连的瞳孔猛一收缩，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对方却完全没有反应，仍然张着看上去相当无邪的褐色眼睛，用自然的微笑对着他，鬓间的发丝随着风微微摇动。他突然迫切地想要扭开视线。
一个从海里捞上来的十七岁女孩，商船失事的唯一幸存者，一个暂时不得不带在身边的小东西……这是她在客观上的定义，但是年轻的修伯茨伯爵却隐约觉得她身上有某种超乎逻辑的存在，却又完全不可名状。
“跟着部队去驻地。”他看着远处盟军指挥部的尖顶说，“我一会就到。”
“嗯。”对方的回答和他的命令一样简短，双手叠在腰前朝他行了一下礼，“祝您平安。”
“可不能让斯廷小姐见到这家伙。”米连走在碎石板铺的小路上，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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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越来越荒诞了。”
这是十八岁的米连·修伯茨在国外听到别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使用的是圣杰尼瑞邦语，也是邦联的官方语言。他在国立中学时这门科目拿了满分。
在指挥部大厅迎接他的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军官。这也并不奇怪，十二个邦派来的特使基本上都是类似年纪的贵族子弟，而和他们一样的人当然是接待的最好人选。青年一看就是刚刚从士官学校毕业的年纪，身材硬朗，面孔也透着一股英气，身穿中央陆军红黑两色的军装，从外表上委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军人。
“居然连教士也来军队里了……”他看着米连，皱着眉说，“战场上的死者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来超度。”
米连低头看了一眼颈间的圣徽，又看看面前的大男孩。他的头发是和军装恰恰相同的暗红色，这不免让米连联想起大公因缺乏供养而雪白的长发，顺便猜测这家伙的情况是不是刚好相反。
“我也不是来超度死者的，”他用标准的邦联语说，“麻烦让我见元帅报到，我有急事。”
“不管您有什么急事，这会儿您都进不去，”另一个懒懒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连我都被堵在这里了。”
军官稍微侧了侧身，又一个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他斜倚在门框里，个子略微比其他两个人矮小一些，头发却长得惊人，金色的发梢一直垂到后腰。想来这么长的头发并不容易保养，有的发丝显得十分粗糙。分明是同样的年轻人，他的派头却比米连还要大得多，一只眼上牵着金丝的单框镜片，手里还拄着一根手杖。
“为什么。”米连并没有兴趣和这些古怪的人进行什么交流，他只想赶快回去解决那个少女的问题，“扬斯古元帅不在这里吗？”
“他在，不过有比我们更高级的人在会见他，”对方仍然倚着门框，侧过脸来透过单框镜片看着米连，“你是哪国人？”
“埃普若邦，米连·w·普林泽尔·修伯茨。”米连说着，时不时有抱着文件的文书官和扛着步枪的士兵经过他身边。
“埃普若……修伯茨？”倒是一直冷着脸的年轻军官先吃了一惊，“您莫非是‘埃普若血袍’的……”
“埃普若的宰相也是教士，”米连并没有开口，却又是那个长发青年揶揄说，“看来卡洛斯少校也并不是对所有的神职者都讨厌。”
“我是中央陆军的费隆·卡洛斯少校，”军官摘下帽子对米连说，“令尊是我非常景仰的人物。”
“不胜荣幸。”米连回答。
“您果然也有那个称号，‘普林泽尔，’”长发青年说，“普林泽尔教廷的三大‘代言者’之一，真是幸会。”
他从门框里站直，整了整衣角，朝米连伸手，“杰尼瑞邦南群岛特使，弗利斯·列舍尔侯爵，圣陆邦联工业部次长。”
米连和他握了握手，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浪荡不羁的纨绔子弟居然是邦联中央的高官，这让他第一次觉得这次出国变得有意义了。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特使了，”米连问，“其他邦的人呢？”
“因为我们两个来晚了，其他人早就报到走人，而我们刚刚好赶上那个不速之客来找茬，”弗利斯侯爵耸了耸肩，“我花了点时间修理我的玩具，结果就只能在这里等着了。”
“不速之客？”米连看出他想要卖关子，于是转向负责迎接的卡洛斯少校，“是谁？”
不过他没想到，连卡洛斯少校也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毫无征兆地响起火药的爆炸声，接着是什么东西被穿透的声音，再接着下一秒，整栋大楼都陷入了嘈杂和骚动。
“枪声！”
卡洛斯少校第一个跳起来，冲向门口朝营地里大喊：“立即封锁营地！”
大楼里的士兵和其他人员都手忙脚乱起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到半分钟后，一队邦联宪兵提着步枪冲进指挥部，把整个大楼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
少校拿起一根步枪，带着宪兵冲上楼去了。
“愣着干嘛，走啊，”弗利斯侯爵拍了拍米连的肩膀，“您不想去看看？”
下一秒他反而愣住了，因为他发现后者居然细微地勾了勾嘴角，微弱的气流形成了一声细不可闻的轻笑。
米连点了点头，两个人随后踏上了石砌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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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两人来到远征军元帅的会客厅门外，所有的喧哗都已经止息下来，异常的沉寂笼罩在一分钟前还沸反盈天的空气里。
“散开。不要挡住殿下的路。”
直到会客厅里响起一个声音，围在门口的宪兵们缓缓散开到两边，会客厅里的情况才露了出来。
房间里一张木质长桌，围着长桌两端分别摆有五六个椅子，但只有一个男人仍然坐在长桌尽头的主位上，刚刚的命令就是他发出来的。他身边还有几个身着红黑两色军装的高级军官，显然是另外几张椅子的主人。除此之外，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极其年轻的女孩，看上去是副官一类的身份。
而看向长桌的另一端后，米连这才明白所谓“不速之客”与“大人物”的概念。他之前开玩笑式地设想会不会是邦联主席或者普林泽尔教宗亲临前线，但此刻他发现这是远远更可怕的人物。
长桌另一端是个对大部分大陆人来说，只存在于奇谈中的形象。一身瑰丽的暗蓝色华袍，丝绸和天鹅绒的双重质地上勾着流畅而华美的银色流纹，肩头上是重重叠叠的流苏。打着褶的白色领子完全遮住了他的脖颈，衬着一张典型的异族面孔，线条温润柔和，耳前有松软的黑色鬓发。一顶巨大得夸张的白色冠冕顶在头上，前面正中央镶嵌着一颗奇异的宝石，透明如水晶的质地里隐约有一抹白色的荧光，仿佛有什么精灵被封在了里面。
他的身后同样是一排佩剑军官，蔚蓝色的束身军装外还有一领带绒领的白色长披风，双手拄着长剑，个个都有什么大贵族的派头。
虽然他们的装束并不适合热带的环境，但他们极尽华丽与高贵的气场和其他人比实在太出众了，就像是独立于这个房间之外一样。
“知道了吗？”弗利斯侯爵悄声在米连耳边说，“那是‘逆潮者’爱尔德蒙，他是……”
“汐门帝国的下任皇帝。”
汐门帝国的下任……皇帝？！
米连把手扶在右眼上，制造出空旷黑暗的视野，这是他习惯的放空自己的方法。汐门帝国的皇帝，那几乎可以说是全世界最有权力的人，比世界陆地面积多一倍的四大海洋的绝对主宰，君临不可思议的钢铁浮岛之上的王者……尽管爱尔德蒙也是一个看上去甚至有些青涩的大男孩，但他身上已经具备了最冷酷的权力者所独有的那种肃杀气质。
而此刻他的手里稳稳地举着一把华丽的燧发手枪，枪口正对着桌面的另一端，一个弹孔赫然呈现在木桌面上，几乎贴着那个坐在主位上的男人的胸口。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声枪响的来源，而他自己也正被十几根步枪瞄准着。
“不要拿枪对着皇储殿下。”男人仍然坐着，沉声说。
包括卡洛斯少校的宪兵们面面相觑，只得放下了枪口。
“……你拒绝了帝国，扬斯古。”
皇储手腕翻转，手枪打了个转插回腰间。暗蓝色的风氅在身前合拢，这个威仪具足的黑发少年转身走出了房间。护卫们将长剑插回鞘里，整齐地排成两列跟了上去。
“元帅，您怎么样？”卡洛斯少校急忙冲进会客厅，却被元帅身后的那个女孩拦住了。
“如诸位所见，”从一开始就稳稳坐在长桌后的元帅缓缓说，“在这里发生了一场不愉快的交涉。”
“为了防止引发更大的乱子，我圣陆邦联中央陆军赤纹元帅基莱特·扬斯古命令，”他缓慢地来回环视四周，确保裹挟着命令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都把它忘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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