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雅斯,你还能做得更好。等你长大了,咱们就上京见你的父王,让他知道没他你也过得很好,然后赏他个大耳刮子。”
小时候,妈妈每次这样对我说教时,总会用双手狠狠抓住我的双肩,即使我痛得叫出声也不曾理会。
当时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住在边境小城的我会是国王陛下的女儿,但对自己也有爸爸这件事还是很高兴,所以我每次都乖乖点头告诉妈妈我明白了——至于我悄悄决定不打爸爸这件事,希望妈妈能别生气。
可随着我逐渐长大,妈妈这样对我说的时候语气都更加僵硬。
一定是我的努力不够,让妈妈失望了……
直到有一天,妈妈留下一封信说自己要上京办事就不见了。
当时我十三岁,完全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还有我该做什么。好在妈妈的妹妹卡伦阿姨来到家里照顾了我一个月,否则真不知道我会怎样。
后来妈妈被一辆非常豪华的马车送了回来,但没有看我一眼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任凭卡伦阿姨怎样大声敲门都不理睬。
很快妈妈就病倒了。
我还依稀记得那时深夜被妈妈的怒吼惊醒时的恐惧——妈妈确实对我要求严格但从不乱发脾气,能让她如此愤怒到底是因为什么?
然后突然有一天,卡伦阿姨告诉我妈妈已经过世了。
我只感觉天塌下来。
之后一段时间我的记忆都很模糊。妈妈的葬礼结束后除了读书练剑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卡伦阿姨有时会出门几天但还是会尽量陪着我,所以我不该有什么不满意、更不能哭。
后来有一天,卡伦阿姨带来一位大约三十多岁、面容严厉的贵族男性。见面后他立刻对我说:
“令堂的死是我的责任。”
事出突然,我并没有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几番追问后还是卡伦阿姨代为说明。大意是妈妈上京要面见国王陛下,但被眼前这位福雷蒙特公爵——国王的二弟阻拦。妈妈愤而要求以决斗解决结果败下阵,虽然只受了轻伤但回家后羞愤难忍,加上平日积劳落下的旧病最后一病不起。
“我本想同为练武之人,这应该是最容易让令堂接受的方式,但结果居然变成这样,实在无可辩解,非常抱歉。”说这句话时福雷蒙特公爵真挚的表情并不是在敷衍小孩子,而且贵为王族本就没有向我这样平民小孩道歉的必要。
仔细回想一下,妈妈对自己的身手很有自信,而且一直说贵族都是些只会花架子的三脚猫,败给贵族肯定非常不甘吧——但是她也说过练武之人万一要与人决斗就必须接受结果……
“……请问……您没有使用、卑鄙的手段吧?”我明白自己极其失礼,但至少想问清事实。
“没有。”福雷蒙特公爵当即回答了我的质疑,隔了一段时间后摆着动作补充道:“令堂在挥出这剑时我用左拳打中她握剑的手指,之后因为胜负已经很明显我们就停手了。”
居然是用拳,妈妈都没有教过我这种招数——但这种程度只是流派不同,不能算卑鄙吧?
我看向卡伦阿姨,她也皱起眉抓着头发说:“至少她自己没跟我说过不公平什么的。”
“……那,为什么要阻止妈妈见陛下呢?”
这次公爵犹豫起来,抿嘴沉默一阵后才开口:“令堂向我要求面见陛下时,神情非常危险。我以此为理由拒绝之后令堂愈发激动,与我争执了几句后便要求决斗。”
我无法理解事态为什么会这样发展和终结,更不明白自己接下来能够做什么。如果事实真如公爵所言,整件事没有任何不公的地方,我如果吵闹着要报仇只是让妈妈更加蒙羞而已。
“……依卡伦女士所说,令堂或许是希望陛下能与你父女相认,请务必让我代为引荐。”
公爵刚刚言毕,卡伦阿姨就立刻抢着对我说:“不愿意也没关系,王宫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这个年纪身手已经不错了,跟我出去见见世面肯定更有意思。”
公爵在一旁明显皱起眉头,开口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住了。
妈妈以前提起过,卡伦阿姨是小有名气的佣兵,工作十分危险,如果还要加上照顾我这样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最后会不会变得和妈妈一样……
“我想麻烦公爵大人带我面见国王陛下。”
对我的决定二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互相低声交谈几句后便分头开始准备。
我应该没有给大家添太多麻烦吧?
几天后,我离开已经不再有妈妈的的家,跟随公爵大人前往首都。
那是我出生后第一次乘马车出远门,但心中的不安远远盖过新奇的感觉。我真的是国王陛下的孩子吗?即便真的是,他会愿意与妈妈都难以忍受的我相认吗?
结果十几天的车程也没能让我得出结论,直到在公爵大人位于首都的家中见到国王陛下时,我依然除了跪拜行礼外不知该做什么。
“你就是阿莉雅斯?”
“是……陛下……”
从身形看国王陛下应该并没有公爵大人那般的武艺,但只是被那如同猛兽般的双眼瞪视就让人不敢动弹,我惟有低下头瑟瑟发抖、任凭事态发展。
“我和你的母亲是旧识,她教出来的孩子想必身手不错。”
“不胜惶恐……母亲一直告诫我要多加努力……”
“嗯,看来礼仪教养之类也没有松懈,那等你准备好就到无忧宫当卫兵吧。多攒些钱,等长大再决定要做什么。”
国王陛下并没有等我回答,转身大步走出房间。很快公爵大人一脸困惑地走了进来,沉默一阵后对我说:“抱歉,我确实和王兄说了你的身世……王兄或许有自己的考量……”
“请不要这么说,这样我真的很满足。”
我没有说谎,甚至比之前轻松了许多。国王陛下没有认我是情理之中吧,毕竟我连抬头与陛下对视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小孩怎么会有人想要。何况陛下并没有将我赶走、还为我安排了生计,这之上如果再敢奢望什么的话,一定会因为贪心遭报应的。
我觉得没有被彻底讨厌就足够了。
“啊!”
因为意外的惨叫声我猛然回过神,眼前的巴多利奥大人正扶着歪掉的头盔迈着奇怪的舞步向后退去。
“阿莉雅斯!又在发呆吗!”
“非常抱歉!队长!”从背后传来的吼声吓得我挺直后背大声抱歉。
“说过很多次了!你发呆的时候太危险!等遇到真的刺客再给我发呆!”
“是!队长”
“集中精神!归位!”
“是!队长!”
背后摄人的压力终于消失后,我不禁长叹一口气——又忘记转过身了,好在队长从不计较这些,但失礼的事情终究是失礼的,下次一定要注意。
“我的天,真有够险……”眼前的巴多利奥大人边调整着头盔的位置边对我说,“阿莉雅斯,听我的,如果不上战场的话你千万不要用钉头槌一类的重家伙,尽量选轻的用。”
“是,多谢您指教。”剑和锤挥动的感觉不太一样,我确实没有要换的意思,只是巴多利奥大人说这话是在担心什么呢?
之后的训练因为巴多利奥大人说要去把不知为什么边缘裂开一条缝的头盔换掉,我就自己找了个角落练习基本动作等他回来,不过直到训练结束都没再见到他的人影——应该是趁机逃掉了吧。大家都不愿意和我练习,只有巴多利奥大人勉强陪我,偶尔受不了就会像这样找个让大家都不为难的理由离开。
我非常感谢巴多利奥大人,他是个看上去有些轻浮、实际很会处事的好人,从我开始当卫兵以来就一直很照顾我。虽然他也和大家一样不和我认真比试,但与其他人那种摆出一幅拼尽全力的样子故意输给我、然后露骨拉开距离的做法不一样,巴多利奥大人从不会刻意让我赢,而是配合我的水平扎实演练攻防。可惜我一直无法领悟他剑术中的精妙之处,始终没有进步。
解散后因为我最近被命令随侍提姆大人,所以没有被安排日常的警卫任务——然而随侍任务我也没能好好完成,现在基本都是玛丽姐在帮我善后,实在太令人惭愧了……
提姆大人……说实话,非常令人害怕。黑发黑眸的战神使者、平时一副懒散的表情、据说向国王陛下要求大批美女服侍、懂得安慰人的时机,但又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出言试探——也只有那时他的眼神深处才会冰冷起来,但很快又藏回懒散的表情后。那个感觉和国王陛下似是而非,硬说起来更像克劳戴尔公爵——看上去很弱、但实际可能连握起武器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杀掉——我只是没有任何根据地这样害怕着。
结果我就只能像现在这样从书库门口探着头,观察提姆大人会不会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这么做只是在给自己偷懒找借口吧,专心看书的人哪会有躲这么远能帮上忙的事情。第一天提姆大人确实交待过读书顺序,我也每早在他起床前就整理出相关文献放在桌上,但那些都读完以后要怎么办?如果当面问会不会被提起那些事……
“好啦好啦~害羞傻站着不如好好来上新娘课程哦~”
“唉!?玛丽姐?!”
被毫无察觉地拉住盔甲后领着实吓了我一跳。玛丽姐作为资历很长的侍女有各种不可思议的地方,其中深不可测的身手一直是我最在意的——唉?!不知怎么就被转过身然后牵着手走了!?
“啊~阿莉雅斯小姐真是的~如果不好意思说出口直接扑上去不就好了嘛~”
“扑上去?”对提姆大人这样的头脑派以**友能行得通吗?但是玛丽姐这么说的话,是不是找机会试试比较好呢?
“呼呼呼~玩笑啦玩笑~来~开始今天的旅行技能课程吧~”
玛丽姐总是自顾自说些奇怪的话然后又自顾自结束掉,到底为什么之前和提姆大人能够那么流畅对话呢……
更重要的,最后提姆大人为什么要提出那种要求?如果随便说些赏金之类的愿望感觉会被当场指责是在敷衍,但认真考虑我真想不出明明过得这么好还有什么想要的——啊,那本小说的话……不行不行,那不是比要钱还不着调吗。
满心烦恼的我,应该是向玛丽姐撒娇一样问:“玛丽姐,提姆大人对我很不满意吧……”
“所以要努力不是吗?”
但我总是因为努力不足无法得到成果……这可不能和玛丽姐说,明明她花了这么多时间教我,我却总想着失败的事情,实在太不知好歹了。
玛丽姐拉着我来到后花园一处打扫好的空地,满面笑容地张开双臂宣布道:“今天的课程是露营基础~”
我好奇地看着摆在地上的包裹,问玛丽姐:“这就是帐篷吗?”
“是的~轻装上阵时也会露天休息,不过条件允许的话能睡在有顶的地方会休息得比较好~刮风下雨自不用说,在野外蚊蝇也不能小看呢~”玛丽姐说着得意地叉起腰对我说:“听好了,阿莉雅斯小姐,男人总会在这些地方粗枝大叶最后吃亏,这时候就是我们表现的机会了——当然如果遇到危险也得能果断把这些效率偏低的东西丢掉,否则会被当成不分轻重的蠢女人哦~”
尽管我非常好奇侍女要在什么时候用到这些知识,还是先点头表示听懂了——原来不是找块平地一躺就可以睡呢。
“那么今天我们就来练习帐篷的拆装吧~目标是十分钟一轮~”
“是!”
从小时候起专心做事就能让我忘记很多不好的东西,所以前几天玛丽姐问我想不想学一些旅行必备技能时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还真如他所说呢……”
一瞬间,我刚蹲下的身体因为玛丽姐的低语僵在原地,而这短暂的停滞也让我发现自己的嘴角从刚才起一直略微翘起。我不禁猛低下头、慌张开始把帐篷包拆开,生怕看到玛丽姐的表情。
或许是以为我没有听到,玛丽姐开始用十分让人脱力的声调为我鼓劲:“加油~阿莉雅斯小姐~照这个劲头没准可以创下新纪录哦~”
“是!”
“不过人家还没教过您支法~没问题吗~真是担心啊~”
“……全都拜托您了……”
之后玛丽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开始了课程,我也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上面。谁、说了什么,我全都没有去问,首先做好眼前的事情一定不是错误。
结果实在专心过度,只花了半天就完成了原计划一天的课程……
“阿莉雅斯小姐真是好学生~学得这么快,作为老师人家也更有干劲了~”玛丽姐边说边用全无冗余的动作将帐篷迅速包好,速度比我快了将近一倍,“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人家就此告退去忙别的了~”
“是!非常感谢您的教导!”
“哪里~那么,阿莉雅斯小姐,”玛丽姐若无其事地起身行礼,“下午请至少站在门里。”
“事情我大概猜到了,”提姆大人用大概是苦笑的表情如此说道,“总之先过来这边坐下,门口那么远说话不方便。”
尽管在门口站了几十分钟,我还是全身一抖立刻提高了警觉。要尽量自然,而且要更小心,不能像上次那样被来个措手不及。对,还有那个问题的事情,总之就老实说还没想好、不管怎样先尽力拖延下去。
“……承蒙您的好意。”我深吸一口气,留意着步伐走到提姆大人对面的椅子前,脚尖朝向门口小心侧身坐下——一气呵成,完美。
“啊哈哈……”感觉提姆大人的苦笑似乎比刚才更深了一些,“要不要来杯茶?”
“不用了,请不要麻烦。”
“嗯,那我们就开始说正事吧。”提姆大人很干脆地合起书——没关系!这次我会小心的!请放马过来吧!
“听说已经找到新的队员候补了,不过对方要和我见面后再做决定,所以我打算明天出趟门。你能跟来吗?”
“……唉?”对完全出乎预料的发展,我感到自己的思考突然短暂停顿了一下,“出门?”
“说是要在王立研究院见面,不是太急的话来回大概会花半天多快一天的样子?”
“是的。”研究院位于旧都维纳杰的北部,距这里大约西南五十里,算上出入城的盘查和会面本身需要花费的时间,拿出一天来没什么不妥。
“所以准备天亮出发,差不多城门开了就进城,争取在午饭前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剩下的之后再说。莉雅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尽管说,不要客气。”
来了!又是这种平易近人的微笑!接下来等我回答后提姆大人很可能突然袭击过来,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准备好了。
“没有问题!必定为您杀出条血路!”
“我觉得其实不需要这么杀气腾腾……好吧,那就明天早上五点在正门集合吧?对面……不,没什么。你就按卫兵外出时的正式装备穿吧。”
“明白!”
“嗯。”提姆大人微笑着点了点头,重新打开书看起来。
有点……和想象的不太一样?不,也有可能是这样装作没事的样子,然后突然抬头问我一句什么。没问题,练剑的时候长时间集中精神只是基础中的基础,比体力的话我是不会输给头脑派的提姆大人的!
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提问,我安静摆好姿势、将呼吸稳定好。只等提姆大人稍有动作,我就可以立刻砍——不,应对。
十分钟,提姆大人没有任何行动——没问题,料到不会这么快。
半小时,提姆大人在继续翻书——没问题,说不定就是下一刻。
一小时,提姆大人换了一本书——没问题,看来是准备打长期战。
两小时,提姆大人在摇晃——没问题,一定是准备用奇怪的动作分散我的注意力。
三小时,提姆大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没问题,想骗我放松警惕……
“您在想什么啊!”似乎是今天的第二次,我又被玛丽姐拉住盔甲的后领托出屋、轻轻丢在墙边。“阿莉雅斯小姐!即便是温厚如我也不得不发脾气了!像您这样满身杀气盯着自己本该护卫的男性成何体统!”
“但、但是……”
“嗯!?”
“……对不起……”因为玛丽姐没笑着的样子实在太过可怕,我只好闭上嘴老实低下头。
“涅奥斯大人啊,这是对我职业生涯的试练吗……”
听着玛丽姐向繁荣与财富的神祗低声抱怨,作为罪魁祸首的我完全找不到安慰的言词。原本只是想能够随时应对提姆大人的突然袭击而已,结果居然搞得玛丽姐大动肝火,即便是我也太失败了。
“好吧,我们从头开始说吧……”玛丽姐在几次深呼吸后终于恢复了平静,用有点平坦的语调问:“阿莉雅斯小姐,能请您解释一下,您作为一名淑女、却用饿狼般的眼神紧盯提姆大人的理由吗?”
“是。”
于是我一五一十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向玛丽姐讲述了一遍。没有出乎预料的,玛丽姐在听完后按住眉心的皱纹深深叹气:“您真是……阿莉雅斯小姐,提姆大人确实城府与年龄不太相符、说好人还是坏人运气不好就会被划到坏人那堆、而且还是相当程度的无自觉自我中心闷骚,但以我所见他并没有对您心生歹意。即便您想小心提防也请做到不动声色,不然本来能够和睦相处也会搞僵的。”
“对不起……可提姆大人真的很可怕,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您本来就不擅长察言观色,猜不透想什么的不只提姆大人一位。”
“唔……”玛丽姐说的没错,不过这样的话我又为什么特别提防提姆大人?
在我迷惑不解的时候,玛丽姐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一直看着这边。沉默半晌后,她才开口问我:“您如果如此不安的话,要不要请提姆大人将您替换掉?”
“……不要……”我背靠墙坐在地上、紧紧抱住双膝,低声拒绝着。“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但不想那么做……”
真是无理取闹,自己摆出担惊受怕的样子还死赖着不肯走、甚至连像样的理由也没有,连玛丽姐也会忍受不了吧。只是这样想来,如此反复失败下去,提姆大人早晚也会在确定没有价值后把我丢掉——不是什么问题都没有吗……
又一阵相当长的沉默后,玛丽姐俯身蹲在我面前,声色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柔和:“阿莉雅斯小姐,既然您决心坚持下去,还请用心看提姆大人做的事、听提姆大人说的话。如果他愿意教您什么,请一定认真学,学不会也请记下来。”
“……为什么玛丽姐能相信提姆大人……”
“毕竟我这么多天来没有躲来躲去、而是一直在和他聊天嘛~”玛丽姐的声音恢复了轻快,内容却依然毫不留情,“一有空就缠着年轻男性聊个不停,作为有夫之妇万一传到丈夫耳朵里可要如何是好呢~不过多亏如此才能确信提姆大人现在并不会做危害阿莉雅斯大人的事,人家作为侍女的忠心真是感天动地~”
也就是说稍感不对就逃来躲去的我当然无从得知这些。可光知道并不能改变什么,即便我一时打起精神也无法长久,最后还是会变回原样。
在我依然低头默不作声时,玛丽姐又继续说下去:“不过想来立刻就要您做到这样也是不可能的吧~正好这次随提姆大人外出是个好机会,到新的环境去一定能让您有所变化~”
“啊……”是啊,把这个作为答案的话,提姆大人应该会接受吧?据说有名的剑士会为了进一步成长隐居山林,我这点水平去市井中锻炼一下也是刚刚好吧?
“您意下如何呢?”
“嗯!”我高兴地抬起头,“谢谢你!玛丽姐!我会好好和提姆大人说的!”
“您能满意真是太好了~明天的随行护卫是个好机会,请努力让提姆大人看到您优秀的地方吧~”
“没问题!”我猛站起身,兴奋地握紧双拳,“我阿莉雅斯一定会漂亮完成任务!就算冒出一大群邪法做出的合成怪物也会把它们杀个片甲不留!”
“气势真不错~不过阿莉雅斯小姐,刚才您说的桥段是哪本奇怪小说上看到的吧?请老实交出来由人家没收,淑女可不能看那种东西~”
“不是啊!玛丽姐你听我说!这是最近热卖的正统幻想小说!因为对剑术的专业描写很受欢迎!”
“好的好的~那么请把整套都借给人家拜读一下~等人家看完就还给您~”
之后,为了保住难得的娱乐,我又和玛丽姐奋斗了好一阵子才让这件事姑且搁置。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内心不由感叹:哪怕把这股劲头的一半拿出来,也不会在提姆大人面前怕得说不出话吧。
不,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明天的外出!除了护卫以外还要注意举止,绝不能在外人面前给提姆大人丢脸!现在就去把外事用盔甲和剑好好擦一遍!
怀着单纯愿望和想象而没有计划行动的结果,完全是惨不忍睹……
太兴奋搞得几乎没睡着姑且不说,明明被交待了要出门却连马车都忘记准备已经是玩忽职守了。早上被玛丽姐拽起来拼命冲下楼、看到巴多利奥大人满脸倦容站在稳稳停好的厢式马车边上打哈欠时,我真的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所以说为什么就挑中了我啊,昨晚被你卷走了所有零钱的不是足有十几号吗……”伴随马车颠簸声响的,是巴多利奥大人略显不满和无奈的声音。
“说好把我们送到以后随你玩到傍晚,白来的休假你还抱怨。”另一方面,提姆大人的声音还是乍听上去似乎是好人、实际不知在哪里潜藏着坏心那种感觉。
“你昨晚才把钱全赢走让我到哪玩去啊!另外你千万记得给我和研究院的人说好准备午饭,要不然我连饭都没地方吃。”
“啥?你居然真的把所有钱都赌上了?笨蛋吗?不如说这么大岁数人平时居然只存了那么点,你好好想过以后怎么过日子吗?”
“闭、闭嘴!你这恶党!明明说自己是头一次玩牌结果大杀四方,明摆着是想扮猪吃老虎没错吧?”
“唔哇,出现了,典型的反咬一口。我明明说‘没玩过这种’就带着一群人满脸贼笑聚过来,任谁看也知道哪边是坏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而我,正听着提姆大人和巴多利奥大人在车夫座上闲谈,在车厢里大气也不敢出地默默整理仪容。对面的车座上放着一个小包,稍微飘出一点食物的香味,提姆大人在把我推上车时还特意吩咐“记得吃完”。
实在是太蠢了,一定是玛丽姐所说的“典型的蠢女人”,没帮上忙不说还净扯后腿,丢下不管才能发挥只有零的价值。像我这样的,还是挖个坑埋掉算了。
不过昨天玛丽姐已经事先忠告过我:“阿莉雅斯小姐,明天您一定会犯很多错~但是请不要放弃,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有表现的机会~”
没问题!今天的阿莉雅斯我是不死之身!无论被击倒多少次都会重新站起来!
振作起来的同时我也调整好绶带的位置、把头盔戴好并深吸一口气,心想差不多是时候把座位还给提姆大人,却听到巴多利奥大人正在向提姆大人介绍沿路的景观。
“就是前面那条大道,往南会一直通往新都城曼达斯、那之后继续往南就是安达瓦尔省的首府赞加。”
“我记得好像有文献把赞加称作‘南方国门’,一定相当重要吧?”
“啊。‘戍边三省’你已经知道了吧?西方的巴列塔法、中央的安达瓦尔、还有东方的普赛拉,位于中央枢纽的就是赞加。”
“这种划分很容易让南方从辖区交界的位置乘虚而入吧?”
“当然,交界处的防范势必比较混乱,但是贵族间的关系那么微妙,如果真冒出一句‘选出一个人把三块地方都交给他’就直接内战了。而且我们所说的‘南方蛮族’也不只有一股势力,说到灵活应对也可以认为现在这样更有效。放心吧,巴列塔法和普赛拉疏漏的地方爷爷都会帮忙照顾,不会让蛮族肆意妄为的。”
呃……怎么办,好像他们两位正在说很正经的事情……
“你们不是拿南方的骑兵没辙吗?”
“那帮家伙烧完抢完头也不回就跑了啊,而且那群没脑子的北方贵族还因为这样一口断言这跟毛贼抢劫没什么区别,给点援助都哼唧半天。”
“啊,是有那种家伙,没抢到自己头上前什么都不信。”
“所以说没辙嘛,我们顶多只能接到入侵报告以后尽快赶过去,运气好碰上也只能拿弓弩努力射几下,但是要说能射中上百米外正在逃离的骑兵我们自己都不信。”
“你不是前几天还说你的祖父一箭射了两个?”
“要不要把那张弓给你看看?那可是名匠为爷爷花了三年专门做的,谣传能顺风射出五百米开外,顺便一提我拼了命都拉不满。”
何等勇武,法里安大人的神力我早有耳闻,没想到居然能拉开如此重弓!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到本人呢?如果能请他老人家指导一下,我的身手也可以有所长进吧?
“稍微有点跑题了,咱们还是继续南方的话题。”巴多利奥大人稍微停顿一下,语气沉重起来:“对于这些侵袭,受损失最大的还是边境百姓,每次他们实在坚持不住、举村迁移后,南方的入侵就会向北推进一步——啊,对了,说到这里,因为蛮族没有建城占地的习惯,所以名义来讲我国的版图还没有变化,但我小时候有一次他们已经抢到赞加近郊,你能明白实际情况有多糟吧?”
“你这个当地人这么说那肯定是相当严重了,而且能逼得农民放弃田地,那个程度……不过很奇怪啊,国王那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啊……陛下啊……”
“嗯?怎么讲?”
“陛下,该怎么说呢……并不太在乎一两场战斗的输赢、或者一两个村子被毁、甚至是丢掉一两座城什么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陛下是准备彻底解决这件事吧。”
“……你明白那会是多大规模的举动吗?”
“嗯?”巴多利奥大人看来和我一样有点没太听懂提姆大人的意思,“你说准备筹划多大规模的远征吗?”
“……我劝你还是别太常提这个话题。”
提姆大人说这句话时冰冷的语调让我一时屏住呼吸。这个感觉和玛丽姐偶尔生气时非常相像,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哦、哦……哈哈~说说而已嘛,归根结底陛下是不是真有远征的想法还两说呢~”
尽管巴多利奥大人尽力打了圆场,我还是能感觉到二人间尴尬的气氛。平时的提姆大人已经那么可怕,现在生起气来……
不对不对,阿莉雅斯,今天你不可以退缩,男士们精神紧绷正是女性出现巧妙缓和气氛的时机,这可是社交基础中的基础。
为了履行淑女的义务,我深吸几口气,抬起手准备敲击车厢壁——
“换我来驾一段吧,好久没赶过马车,得赶紧找回点感觉。”
“你以前学过吗?现在可离城越来越近了,别再撞到人。”
此刻的我因为再一次错失良机全身都充满脱力感,双手扶在身前的座位上,头也深深垂下,视野被那个装食物的小包占满。
提姆大人,我相信您只是一时好玩,绝对不是故意的……
一半由于我的优柔寡断、一半由于无法预料的意外,我就这样坐在车厢里直到马车停在王立研究院大门前。一介护卫大大咧咧坐在车里却让要人赶车,这种荒唐事简直闻所未闻,会让提姆大人颜面扫地的。
果然不出所料,当我走下马车时,一位大概是负责接待的中年男性正在几步外紧皱眉头打量着我们一行人。看他一身棉布刺绣长袍的打扮和挺直的站姿应该是位有些地位的学者,那么理当对我们这个混乱的坐位感到困惑——车厢里的护卫、驾车的主宾、在主宾旁边无所事事的车夫,感觉一切都乱套了。
不过提姆大人并没有在意对方的脸色——也许是故意无视,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后便用不怎么标准的姿势行礼道:“您好,我是今天预约前来拜访的提姆·斯班塞。”
“啊——是的,斯班塞大人……”对方显然是对这个不容随便提起的姓氏有了反应,端正起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回礼:“我是鲁恩·卡赞,李恩之子,被委以一局之身但请容不便详述。今天奉命为您引路,只是时间尚早,不知您是否愿意赏光四处参观一下?”
“哦?真是太好了,能有幸一睹全国最杰出人才汇聚的院所,实在是三生有幸。”
“您过奖了。”
“那么莉雅,我们走——”
“喂!”见提姆大人作势要走,依然坐在马车上牵着缰绳的巴多利奥大人焦急地大叫起来,“我的午饭啊!刚才说好的吧!”
“不要那么大喊大叫啦——哈兹曼的家名会哭的。”
提姆大人提起了巴多利奥大人家名同时,鲁恩大人似乎轻挑了下眉毛,不过并没有说话。坏心眼的提姆大人才不会不经意这么做,肯定是想借哈兹曼的名声给鲁恩大人一些压力准备做些什么。
在安抚过大声抗议的巴多利奥大人后,提姆大人转过身用略带为难的笑容问鲁恩大人:“实在很抱歉,但如您所见,我的朋友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能麻烦您给他准备一顿合适的午餐吗?”
“您大可放心,本院的饮食水准决不输知名饭店,长期在此任职的贵族们都是最佳证人。巴多利奥大人可以在沙龙尽情休息,或许还能遇到有价值的邂逅。”
“真是太感谢您了——巴多利奥,看来不只是午饭、连打发时间的难题都解决了,尽管感谢我吧。”
“本来就都是你干的好事吧!”看来不只是我,巴多利奥大人也对提姆大人那副毫无理由自鸣得意的样子有些烦躁。
“那么我们就先走了,玩得愉快~”
“赶紧办正事去!”
稍微开了几句玩笑以后提姆大人便随鲁恩大人走进大门,我也快步跟上。路上二人的话题很快围绕研究院本身展开,谁都没有就哈兹曼这个家名再提什么——结果提姆大人只是担心巴多利奥大人被随便应付才提了一句?
在待客室小憩片刻、将配剑交给侍从保管后,参观正式开始。王立研究院这个机构本身从建国起已有两百多年历史,而我们现在参观的正是当时建在旧都维纳杰的总部。从内装来说是刻意强调机能、整洁有余装饰稀松的典型学院建筑——正因为由王家直接资助,才更希望强调重视学术研究的氛围吧。只是实际上王立研究院的研究范围虽然涵盖各个领域,可惜真正突出的依然只有史学,实际上低调产出大量成果的还是北方各大贵族资助的其它院所。前些日子给提姆大人准备的资料里应该对这些都有所提及,所以恐怕他的期待并没有表现出来那么高。
鲁恩大人可能对此也心知肚明,十分公式地带路和讲解。提姆大人也得体地应对着,没有特别做什么。到了这步连我都隐约察觉:可能是约好见面的另一方出了什么状况,只好让鲁恩大人出面拖延时间。难道会有什么危险吗……
“啊?!这什么鬼科技树!”
提姆大人突然发出的叫声把我吓得沉下腰抬起左臂并将右手伸向腰间,然后才想起在进门前已经把配剑交给门卫保管了,不过这个姿势依然可以依仗盔甲向前冲锋,对突**况也不是全无对策。
“……有什么问题吗?”走在最前方的鲁恩大人僵在原地一段时间后转身问到,脸上的不满显而易见。
提姆大人则一反常态,毫无做作地用手指着刚刚经过的房间对鲁恩大人要求到:“我想进这个房间。”
“……没有问题,请随意。”
“失礼了。”
呆望着急冲冲走进一直敞开房门房间的提姆大人,我和鲁恩大人不禁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相互对望了一下。事到如今,我只好尽快放下架势、深深行礼:“非常抱歉……”
“不,毕竟是‘斯班塞’,不是我等下级贵族可以随意挡在面前的。随他去好了,伍迪爵士——这个房间主人的牢骚,本来也是家常便饭而已。”
“真的很抱歉……”
“弄乱房间的事情务必请让他本人来向我抱怨。”如此说着走出屋门的提姆大人将一张形状奇特的弓交到我手上,问:“莉雅,你觉得这弓怎么样?”
我伸手接过提姆大人递过来的——弓?弓体本身多少感觉像是复合弓的做工,但是为什么要把弦挂在这种像是小轮子的零件上?还有弓弦居然有交叉两条,为了加强力量?但是拉上去怎么感觉这么松,没有好好保养吗?
“你怎么看?”
虽然不是很有把握,但因为提姆大人再次追问,我只得回答:“是。弓体的部分做工好像很一般,而且整体偏重,拉开的时候也没什么力道——另外非常抱歉,在下真的不明白这些轮子有什么用……”
“不明白的部分不用管。总之以你的看法,如何?”
“……我觉得大概不会想带着它上战场吧。”
“请不要在意,”鲁恩大人说着挺了下背,“伍迪爵士涉猎非常广泛,经常尝试一些自己专业外的研究,这样做出来的东西难免粗糙。”
“不过形状这么特别,还是想试着射一下啊。”提姆大人举起手上的练习箭指向中庭问:“正好那边也没什么人,没问题吧?”
“请小心窗户。”
“好——莉雅,注意别弄坏东西。”
“唉?!”我慌忙接住提姆大人顺手扔过来的无头箭,紧跟在他身后走向中庭。途中不出所料听到了走在最后的鲁恩大人轻微的叹气声——真是抱歉,我也没见过提姆大人这么横冲直撞的样子,请您海涵。
研究院的中庭大概百余米见方,就建筑物来说已经相当宽广了,而且按照这张弓的情况恐怕只能射出几十米吧。我本来也不怎么擅长射箭,能蒙混过去正好。
“目标是对面那棵树,莉雅你准备好就开始。”
提姆大人,中庭斜对角那棵树,可是有上百米啊,这箭还没有箭头……不过既然已经下了命令我就得尽力,尽量拉满然后调高角度,之后祈祷能来阵好风。
拉开弓以后手上的感觉多少有些奇怪,没关系,首先保持稳定、然后对准目标,之后,愿玛尔瑞斯大人保佑!
箭射出的一瞬之后我就感到强烈的异样:速度太快了,我刚才的力道根本不可能让箭飞这么快,周围又没有起风——难道说……
眼睁睁看着无头箭撞在作为目标那棵树接近树冠的位置掉落下来,我惊讶地转过头,看着表情没什么变化的提姆大人和松了一口气说着“您满意了吧”的鲁恩大人——不对啊二位,这很奇怪吧?这种弓能射出这个距离绝对很奇怪吧?!只有我反应这么大不正常吧?!
显然注意到我惊讶的样子,提姆大人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转过身,满脸假笑(个人观点)地对鲁恩大人说:“其实也没有想的那么糟,而且我这人一看到奇怪的东西总想摆弄一下。”
“您既然那么中意不如带回去如何?”
“真的?那可真是感激不尽。”
“没问题,伍迪爵士如果抱怨我会负责处理的。”
“啊,不用麻烦您到那个地步,请直接告诉那位伍迪爵士是我拿走的。”
“……这样啊,那我就遵命行事了。”
“非常感谢。莉雅,弓。”
“啊,是!”呆看着眼前一场无视物主所有权的交易迅速完成,直到提姆大人伸出手向我走来我才活动僵直了半天的身体,将这张奇妙的弓双手捧着递了出去。
提姆大人不紧不慢走到我面前把弓接过去,同时低声快速说到:“文官对武器的射程没什么感觉。这便宜我们捡了。”
果然不是什么战神使者的祝福!刚才一瞬间有过那么个念头的我真是笨蛋!提姆大人这个骗子!趁弓的主人不在、鲁恩大人又不懂行把人家的东西骗到手实在太过分了!但是作为护卫又不能当面告发他——那就晚上找玛丽姐打小报告好了,这点小机灵我还是有的!
看着我不满的样子,提姆大人毫不在乎地微笑着又做了一次不要说话的手势,转过身对鲁恩大人说:“这样拿着东西到处参观也不方便,我想先回趟马车把这个放下咱们再继续,如何?”
“诚如您所说,不过——”
鲁恩大人说话时视线稍偏向一旁,我用余光扫去看到似乎有什么人在远处做着手势。
鲁恩大人迅速端正了视线并清咳一声,继续说道:“实际上参观计划已经差不多完成了,不如我们这就去办正事,在路上找人帮您把东西送到车上?”
“啊,说的也是啊,因为太尽兴没发现都这个时间了。”
“能让您满意我倍感光荣。。”
“确实正事要紧,麻烦您带路了。”
“请。”
客套完立刻开始移动的我们很快就“碰巧”遇到了看起来像助手的青年,他在与鲁恩大人交谈几句后便带着弓离开了。那个身影和刚才在远处打手势的是不是同一人我不敢肯定,只能说大约七成是。
几次转弯后,我们走出楼外、来到或许是后院的庭园。顺着石子路延伸的方向看去,一栋红砖二层矮楼似乎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从建筑大小和阳台摆设看来,或许是专为来客留宿准备的宾馆。看来陛下介绍的新人多少有些身份,会不会是哪位领主推荐的亲信呢?希望不是太刻薄的人就好了。
我们一行三人在鲁恩大人的带领下无言地走进宾馆,最终停在一楼的一间客房门前。鲁恩大人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问:“斯班塞大人,客人就在这里等着您光临,请问我可以通报了吗?”
“您还真是只字不提对方的情况,让我很期待会有怎样的惊喜啊。”
“毕竟我只是个带路的。那么,请稍候。”鲁恩大人说着再次转过身,轻敲三下门后说道:“提姆·斯班塞大人已在门外,请问现在方便打扰吗?”
“请进。”
“失礼了。”在得到温柔女声的许可后,鲁恩大人转动把手缓缓推开房门后侧身退到一旁,我则横跨一步越过提姆大人左肩确认房门内的情况:似乎是客厅的空间内,一张茶几被两小一大三张沙发环绕着放在中央偏左位置,站在正对房门小沙发前的大约二十多岁金发女性正微笑着看向这边;坐在她右手边大沙发正中的灰发少女面无表情地闭着双眼,对发生的变化毫无反应;少女背后还站着个黑袍人,但是从这里很难看清对方叠在身前的宽大衣袖以外的部分。不能确定屋里还有没其他人,但现在算安全吧。
“初次见面,斯班塞大人,”金发女性行着标准的贵族式见面礼——啊,不对,带有一些西北方古家特有的细节,“我名叫克拉莉丝,首先感谢您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回应我们任性的请求。”
“您太客气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见见世面,可以说收获颇丰。”
提姆大人很轻松地边应答边走进屋,我也放轻脚步警戒着走进屋,关上门后站在门旁环视周围。
作为一间会客室,这间房间的装饰极为简朴,连脚下的地毯都十分单薄。学者们只是相对单纯奢华的摆设更偏好名家题字这类,绝不是毫不讲究。也托了没多少遮挡物的福,可以很清楚看清屋里除了之前看到的这三人以外不会有其他人,能作为武器的恐怕也只有我左臂上这面和手甲连成一体的小盾——严格意义上还算盔甲?
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应对的金发女性年龄应该约在二十岁后半,是个中等身材的美丽妇人,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微笑。她身上穿的翠绿长衣应该是农神哈纳兰的祭司服,加上明显是贵族的行礼却没有报上姓氏,看来会有一些不便提及的内情。
至于另外两人……奇怪,真的非常奇怪。
站在后面的黑长袍男人全身都包得异常严实,还带着帽子和面巾、只露出双眼,而且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向门对面的窗外,可以说完全看不出任何特征。
最后,坐在沙发上的少女,年龄或许是十四五岁,仔细看并不是因为光线不足显得有些暗的银发或者脏掉的白发,而是只能让人联想到灰烬的黯淡灰色长发。我从没见过这种发色,难道是外国人?她从刚才就自然闭着双眼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到底是什么人呢……
在我观察周围的这段时间,提姆大人的会谈看来正顺利进行着,双方已经分别坐到两张较小的沙发上。在提姆大人讲完自己的使命后,克拉莉丝小姐轻轻点头说到:“感谢您的说明,确实和我们之前听到的一样。”
“那么,我想确认一下:目前看来,我们双方的关系将是‘合作’吧?”
“是的。我们靠‘推荐’获得与您见面的机会,而陛下已经表明将完全不干涉商谈结果——这些您之前是否已被告知?”
“知道。对我来说更担心的是你们会要求多高报酬呢。”
提姆大人一脸轻松地应答着,但我可没从玛丽姐那里听说过这些。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胸有成竹,让人完全无从判断。
“或许也会包含您点名要求美女的额外奖金哦?”
啊,击中要害了,提姆大人的头稍微偏了一点。所以说到底一开始是怎么会提出这么无谋的要求啊……
“非常抱歉,不过毕竟我们也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言。”如此说着,克拉莉丝小姐敛起笑容,严厉地看向提姆大人——还有我。“我们对原因并无意深究,但您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还请容许我们谨慎观察。”
“啊哈哈……那件事情嘛,该说年少轻狂呢,还是一时糊涂呢……总之我支持慎重的决定,所以这方面的要求完全不是问题。”
“……感谢您的理解。”
“不不,这很理所当然啦——我一向讲道理的。”提姆大人说着挺直腰向后靠在沙发上。“我的要求,确确实实有善战这点,刚才已经互相确认过了。”
“请放心,”克拉莉丝小姐说着移动右手,将手心朝向一直坐在旁边的灰发少女,“我们在战斗中能够发挥的作用,必定是我国的顶级水准。只是由于我们身份特殊,对您来说必然会成为双刃剑吧——既能扫清障碍、也会招来灾祸,如果您有所介怀也再自然不过。”
“原来如此……那,站在后面的这位不打算跟你们一起加入吗?”
被提姆大人这么一打岔,克拉莉丝小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不禁苦笑起来,用有些含糊的措辞解释道:“我们的调动势必会受到多方关注,这位是愿意在相关方面帮忙的……贵人。今天他本人来到这里是为了个人爱好,希望尽快得知我们商谈的结果。”
被如此说着,黑袍人第一次将脸转过来点头致意,我也看到了那双眼睛——
我见过那种眼神,那种不知原因的危险眼神绝对不会忘记,但是那位大人不应该在这里——如果在这里的话绝不是好事,我得告诉提姆大人。
然而我刚往前踏出半步,那双眼睛便迅速掠向我并似乎露出邪恶的笑容。难道我现在要做的才是他最希望的?对他来说暴露身份更好吗?确实以他的权力这里没有人可以违抗他,但又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那么做?
在我犹豫不决时,黑袍人又将头转向窗外。提姆大人也再次开口:“有这么多提示,我也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了,请说吧。”
“那么,”声音从意外的人物传来——一直安静坐在那里的灰发少女突然发言,用平淡的语调说到,“接下来的说明,请认真听好。”
“敏娜?”
“克拉莉丝,我们会给斯班塞带来的压力相差太大。”
“……”在灰发少女——敏娜小姐毫无迟疑的话语下,年长许多的克拉莉丝小姐沉默下来,微抿双唇注视着提姆大人。
要说压力,我个人觉得一个看上去如此年轻、玲珑秀丽的女孩子和这个词完全搭不上关系,难道等一下会突然绷起肌肉撑破衣服吗?
敏娜小姐当然没有察觉我的想法,继续维持刚才的坐姿自顾自说下去:“克拉莉丝是哈纳兰的祭司,因为身为圣徒所以教阶位列颂唱者。她本人从小习武,虽然不是多有名的高手,但自保没有问题。”
“啊,我记得,颂唱者算是特殊教阶吧?”
不对不对不对!提姆大人!更重要的不是那里吧!是圣徒啊!可以说国之重宝的圣徒!当地贵族怎么会放手的啊!
“‘特殊’主要指独立在纵向管理层级外,属于教派但基本不受教派约束。圣徒的管理传统上归于贵族或者王族,但是克拉莉丝在发现圣徒资质前已经是哈纳兰的祭司,为了避免教派和贵族的冲突才做了这样的处理。”
“然后,虽说后面这位能帮忙隐藏行踪,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是这样吧?”
对提姆大人的推测,敏娜小姐微微侧过脸。“克拉莉丝带来的问题能不能应对自如全看你的本事,而这边的问题——”
她说着睁开了双眼。
如同熔岩般,明显闪动着光芒的橙色双瞳,没有刻意睁大也没有刻意眯起,明明无法忽视却感觉和刚才没有变化、就自然地在那里存在着。
提姆大人似乎没有受到太大冲击,如同自言自语地确认道:“邪炎吗?”
“没错,货真价实的。”敏娜小姐说着将右手放到身前的茶几上,黑烟几乎瞬间就猛然冒起,“不知道你看到的资料怎样描述,但即便不展现出火焰,像这样同样可以放出足够杀人的温度。”
随着轻微的爆裂声,她的右手向下一沉,桌面被烧出一个完整的娇小手掌形空洞。
“想用这个做什么恐怕会因为特征太明显多有不便吧,眼睛也没办法隐藏——就是这样。”
她这样边说边用手拍灭了那个掌印周围残留的火苗,看起来完全不觉得烫。
屋里难免陷入了沉默。克拉莉丝小姐起身打开窗户,已有些凉的微风吹散刚才留下的焦糊味。
说实话,这种威力明显过分强大的手法反而难以运用,正所谓过犹不及。而且就算现在可以正常对话,但敏娜小姐终究是邪炎,不知道会突然干出什么事情。
“听了这么多,我也多少想问个问题了。”果然就算是提姆大人,语气里也带了些苦恼的味道。
“问吧。”
“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名字啊?”
“……敏娜。”敏娜小姐轻微皱了下眉头,生硬地回答道。明明刚才克拉莉丝小姐就叫过一次,提姆大人没注意吗?
“那么,克拉莉丝和敏娜,我对二位的情况已经大致了解了——我对这次合作没有异议。”
对提姆大人的回答,克拉莉丝小姐和敏娜小姐都稍微眯起眼睛,黑衣人也转过头兴趣盎然地看向提姆大人。
“啊,各位?为什么大家都不太高兴的样子呢?姑且算是谈成了,谁都没有白跑一趟。”提姆大人毫无疑问是在装傻充愣,换了别人我可能会分不清,提姆大人的话肯定是在装傻充愣。
克拉莉丝小姐和敏娜小姐还在沉思的时候,黑衣人提出建议:“既然已经初步谈妥,我就安排二位移居无忧宫吧,到时候有得是时间考虑,想反悔也没问题。”
虽然陛下前几天已经离开,但那毕竟是王族的行宫……反正是这位大人要做的事情,全都无所谓了,真心爱怎样怎样吧……
以黑衣人的话为契机,克拉莉丝小姐看向敏娜小姐:“我觉得值得一试。”
“……好吧。”敏娜小姐略微沉思一下后叹着气站起身——现在看来,她的身形甚至可说单薄,会不会比我想的还要年幼?
“为了表示友好,姑且握个手吧。”这样说着,敏娜小姐缓缓将右手伸向提姆大人。
那只手,在所有人都没有戒备时,突然燃起橙红色的烈火。
“提姆大人!”我迈出一个箭步右手抓住提姆大人所坐沙发的椅背猛力一拉,在耳边传来地毯撕裂声音同时将左臂的小盾横在那只手和提姆大人之间。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静止在原地:抱着双手似乎在笑的黑衣人、半起身满脸惊讶的克拉莉丝小姐、仍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看不到表情的提姆大人、维持伸出右手姿势略睁大眼睛看着我的敏娜小姐、还有用左手护住提姆大人同时回瞪敏娜小姐的我。
“敏娜!”
“不要那么大声,克拉莉丝,”对大声叫着自己名字的克拉莉丝小姐,敏娜小姐平静地说着,“只是虚影,并不热。”
不是胡说吗?不热的火?我对邪炎的了解实在太少——所有人都对邪炎的了解太少,并不能辨别话语中的真伪。
“提姆大人……”我无法确定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保持姿势出声询问。
“嗯,刚才多谢了,莉雅,做得很好。”见提姆大人站起身,我也放下架势端正站好。
“还以为是你中意的花瓶,原来是猛虎之类吗。”敏娜小姐淡然地说着,视线已经从我身上转向提姆大人。
“人不可貌相。”提姆大人边应和着敏娜小姐边向前三步重新回到茶几旁,伸出右手说:“虽然看来会相当坎坷,不过还是希望我们能合作成功。”
敏娜小姐并没有回答提姆大人,静静将仍然放出火焰的右手伸向前。
然后,提姆大人的手往回缩了一点。
“啊……敏娜、小姐?这个火真的不热吗?”
“不热。”
“那为什么在这个距离上,我觉得有那么点热呢?”
“错觉。”
“是吗?”提姆大人又慢慢把手伸过去,之后再次缩回来。“不对不对!这绝对不是没事的温度!”
“相信未来的同伴。”
“没意义啊!在这里右手被烧成烤肉一点意义都没有啊!”
看着满脸慌张的提姆大人和面无表情的敏娜小姐一退一进但又没多紧迫的样子,我不知所措地问:“提姆大人,我该怎么办?”
“应该没事,嗯,现在算是某种感情交流?大概也就是烫个疤之类的——呜哇!”勉强躲过敏娜小姐突然伸过来的手后,提姆大人正式转过身开始绕着沙发逃亡。
之后在克拉莉丝小姐的阻拦下事态总算平息下来。我们匆忙离开后在沙龙找到了正和数位女性共进午餐的巴多利奥大人,提姆大人说不要去打扰,于是我们另找了一张桌子解决午餐问题。
现在,提姆大人正很不像样地把脸贴在桌子上,慵懒地趴着说:“这样就算完事了,下午拉上巴多找个什么地方随便遛达遛达放松一下吧。”
您又在用奇怪的方式省略别人的名字了……事到如今这倒不是大事。
“提姆大人,您不打算马上回去吗?”
“没关系没关系,出来了哪有办完事就回去的,我们要好好花钱然后都当作出差费拿去报账,这是规矩,规矩啦~”
请不要那样更没样地倒在桌子上还摇手……
“不过,莉雅你力气真大啊,单手把我拖出去那么远。”
“您过奖了,当时一时情急。”我稍微有点得意地挺起腰。之前和同事们掰腕子以后我发现自己的臂力没准真的不错,所以有时候会稍微多练一下,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你是从很小就开始锻炼了吧?而且老师应该不错。”
“是的,从我记事起妈妈就一直教我各种武艺。”
“是吗?是你妈妈教的啊?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啊……”这下有点糟了,其实我从没详细问过妈妈工作相关的问题,“训练士兵……之类?”
“听上去很累啊——啊,是内陆的私人部队什么的吗?”
“才不是那样的花架子!苏纳泽可是边境重镇,每年大家都会击退好几次蛮族入侵!”
“哦~这样吗~”
依然倒在桌子上的提姆大人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完全没把我的抗议当回事——只有这次让他这么得意下去感觉不能接受。
“今天好像没能给克拉莉丝小姐和敏娜小姐留下什么好印象呢。”
“没事啦,日久见人心,信任都是慢慢培养起来的。”
“刚才鼓起勇气直接握住敏娜小姐的手没准一下就能抓住少女心呢。”
“除了被当作傻瓜什么都不会有啦。”
“是吗?”不会像小说一样因为这种突**况陷入情网吗?
“哈啊……”提姆大人叹着气抬起脸,“莉雅啊,我觉得以后你也免不了和那两个人有接触,所以还是事先说一声——还记得之前你给我讲解邪炎的时候提到过他们通常都不太正常吗?”
我回想了一下,当初确实应该说过类似的话,便点头回答:“是的。”
“那个啊,没准不全是瞎说——虽然也不准确。”提姆大人单手撑起下颚,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万一你们陷入了会敌对的场面,我建议你在那两个人面前只想着自保为好,逃掉就是胜利。”
“……非常抱歉,我真的有点不太明白……”
“是啊,如果这么粗糙的说法你就能明白的话,本来也不需要提醒了。”
还真是抱歉啊,我这么不机灵……
之后提姆大人没再说什么,我小小的报复也没心情继续下去。我们两人沉默地等着午饭送来,沉默地慢慢吃着,直到巴多利奥大人那边抽身。在得知并没有报销费用这件事之后,提姆大人夸张地耸肩叹气,决定回程慢慢走就好。
回程的车夫座上,巴多利奥大人和握着缰绳的我随意闲聊起来,听说今天见到的两位是美女、而且要搬到无忧宫后他很普通地高兴起来,问我对那两人印象怎样。
“嗯……一位是很成熟稳重的大姐姐,一位是满身神秘气息的小老虎?”
听了我的回答,巴多利奥大人意外用有些尴尬的表情说:“不是,我是问你觉得她们作为同伴可不可靠啊?”
“啊?啊!”
“你是不是一直误会了我的人品啊!?”
“没有!真的!没有!”我只是觉得巴多利奥大人您一定很喜欢美女才着重描述这个方面,没想到居然弄巧成拙。“那方面啊,嗯,所谓‘人不可貌相’,我只是一时没看清而已,假以时日一定可以了解的。”
“这是在说我还是那两位啊……”
“是那两位!那两位的冲击性太强,光注意外表就已经尽全力了!对!就是这个意思!”
听我慌张地解释完,巴多利奥大人深深叹了一口气。“确实圣徒和邪炎同时出现非常罕见,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能安排这样的阵仗啊。”
“是、是啊……”
“嗯?”巴多利奥大人突然斜眼看过来,“阿莉雅斯?”
“在!”
“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我知道自己不善掩饰表情,默默将脸转向另一侧避开巴多利奥大人的视线。
“和提姆说了吗?”
“……都、都是我自己瞎猜的,怎么能随便……”
“你这么想倒也不是不行吧……”看似表示理解一样应和着我的说法,但巴多利奥大人的态度毫无疑问在告诉我他并不认为这样做是最好的。
可那是国王陛下的末弟,掌握着各种国家实权、即便被一部分贵族认为是真正国王也不奇怪的毒蛇啊。
对于无能为力的灾难,难道不是根本不知道会更好受一点吗……
总之我们达成了预定目标,在邻近傍晚时回到无忧宫。收拾完马车、安顿好马匹后,我终于在晚饭前不久一头瘫向自己房间的床上。
本来应该一成不变的日常似乎离我越来越远,这么说来如果真随提姆大人南下我的生活也会完全改变啊——居然直到现在才有自觉,连我自己都要傻眼了。
说实话,非常不安。去从没去过的地方、见从没见过的人、做从没做过的事,真心感觉有些害怕,提姆大人让我提出的报酬或许就是为了抹平这份不安吧——但是怎样的愿望,才能和失去的和平相提并论?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好累,吃完饭还要向玛丽姐报告今天的经过。明明昨天和她商量了那么多,结果还是没什么好表现,难免会被数落一顿吧……
啊……好累……好困……什么都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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