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明接过树妖给他存的果子,转身遂离。已是傍晚,树丛变成苦绿色。明明半个时辰前还是绥绥绿意。时间好像一直在教唆它往前走,抽新,变老,日复一日。
他抬头,放置到视野里的是群青和大红交织褪晕成的杂色满天。
日子是逶迤的水溪,于正午悬成落差,变成悬悬瀑布,冲刷而下,沉入时间的长河,发出咕噜噜如像猫叫般的气泡声,宣布一天结束。
然后又迎来新的一天。
往回走。手里的果实沉甸甸,像抱着个小孩。他突然想起,今早把卯困搬到荫庇处时,碰触到她的身体。软软的,像捉到棉花一般的触感。他腾出一只手,掌心在空中收缩,展开。
他为什么会想起那个磨人精?他皱起眉头,她的突然闯入让他惊觉,措不及防。天色一点点加浓,已是这种时刻,想必卯困已经离开了?眉目间的沟痕又加深了些。
完全黑暗下来。深林里荡着鬼火,野狐们的尾巴也燃起灯,然而这样的火光却也不曾给冰凉的山林带来片刻温存。安晴明回到居所,拉开厚厚的木门。总要一个人走,总要一个人活。
搭在水池上的竹管衔着水,滴答滴答地响,像有人在那里呼吸。孤单过活,身影高大却也是形单影只。明明想表现得自大高傲一点,但其实比谁都可怜。
院子里黑昏昏,庭院中的新竹挂了一层薄纱月光。他今天离开时忘记点灯了。揉揉眼,瞪大眼睛摸索着朝前而去。暗夜里飘飞的,是他沉沉的呼吸声。摸到寝间处,他站立一会儿。卯困一定是离开了——不然这里不会那么安静。那个磨人精最受不了的就是安静——就连睡觉也不会安分。
他推开门。鼻尖绕着温暖的气味。他对这股味道很是熟悉,因为是她来了以后才有的,那种富有生机的味道,带着春樱的憨娇之气,很是叫人难以忘记。
味道更浓了。恰到好处地贴在他脸上。
他收紧握住折扇的手指。
现在的感觉,就像卯困站在他面前一样。
于是在一阵咚地声后,他被人按倒在地。
完蛋了。他皱紧眉头。
「你啊,怎么会那么粗心呢?」卯困轻笑着,拽紧他的领口,跨坐在他身上。纤长的手指滑进安的里衣,五根烫人的火苗烧进胸膛。
「你……」安晴明瞇着眼,借着月光,看清卯困的模样。
那双早晨还是一片澄澈的榴眸,此刻已经布上戏谑之气。闪着火焰般的光泽,像条通红的舌头朝他舔过来。
她为何要与自己接吻?他还是一头雾水。锁上眉头,捂住嘴。现下之关键,是不让她亲到他。
「喂,你干嘛捂住嘴啊?」卯困不高兴地撅起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让她很是不爽。她自觉是好看的美妖精,多少花怪鸟仙都嫉妒她的容颜。今日主动献吻于这个老古板,已是便宜他了——但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居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朝她连连说不。何其过分,何其过分。
她的手指朝安攀爬而去,准备拉开他碍她好事的手。身体里的奇怪血脉发作,在体内加速流动,力量被唤醒,素来纤细的身子像被打了气一般充满活力。他现下是降不住她的了。
「唔……」安晴明皱紧眉头,暗哼一声。这个家伙,力气怎会如此之大,竟把他的手也捏疼了。
他的手掌被她一点一点地拉开,严峻的脸染上愤气血色。见他怒火中烧,她不觉中更是得意。
马上就要成功了,她马上就可以封住她体内的奇怪属性了。
她不是一般的兔子。
她父亲是狼,母亲是兔。外表温柔可爱的她,体内却混杂有恶狼之血。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发作。
「卯困是杂种」
「卯困是妖怪」
——这是出自兔族的讽语,一路摧枯拉朽地滚来,像拳头般给她的生活来了重重一击。
所以为了解除这可恶的血脉附属品,她听猫神指引,找到一名资历颇深的阴阳师,并与之接吻,就可以解除体内的狼性。歪打正着,她遇到因为仕途不顺而隐居山林的安晴明,在蹲了他近一个月后,她终于勇敢出击。可没预料,安晴明是个难说话的家伙,无论如何软磨硬泡,他还是死死拒绝。
「小姐姐,我劝你不要乱来。」安晴明抽出符纸,贴上卯困的嘴唇。
那张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嘴角扬起了微笑。她挑挑眉,吹开嘴边的阴阳符。她拍拍他的额头,道:「你很笨耶,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封住我呢?」
她是狼兔之交,法力自然比其他纯种要高得多。一张阴阳符,对她而言不过是张画花了的废纸罢。没人拦得住她。
她弯下身,准备盖上他的嘴唇。
「那么……」安晴明摸起旁边的棍子,朝卯困敲去,「那就砸晕你好了。」
「哎?」
她的身体僵硬一阵。
「咣当」
「你真是太过……」卯困翻了个白眼,倒在安的怀里。蓬勃而发的血气宣布中场休息。
她倒下了。长长的头发散开来,戳到了安的眼睛里。
「真是个磨人精……」他轻搓发痒的眼睛,扛起彻底昏厥的卯困,把她重重地摔到床上。
安晴明坐在床边,支着头观察熟睡中的卯困。屋里的灯已经被他点上,澄澄的灯色,把人浸到了稚鸭黄毛里。头发上朦胧着的,是泛晕的柔光。她的脸被添了几笔暖色,素日白得不是很自然的她,现在看来倒是好很多。
安微微轻笑,他觉得卯困的这幅模样很像一枚茭瓜。他把手伸过去,盖在卯困的脸上。
好烫。他皱眉。这只兔子,不会是发烧了吧。
「还真是个大麻烦啊。」他起身,拧了块凉毛巾,贴到她脸上。
他歪着眉毛,注视她精致的脸。细绦之眉,水杏澈眼。这个人,真是长了张罪过的脸啊,不少女子都会嫉妒这份容颜吧?他抬起手指,剐蹭她小小的鼻子,露出恶趣味的笑容。
那么就为其他女孩子们报个仇罢。他恶作剧的想法冒出来,像鸦雀似地哗啦啦地扑飞到她身上。憋住快要溢出的笑声,他把毛巾散开,整个笼在卯困脸上。
安晴明双手合十,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安息吧兔子小姐姐,走好吧兔子小姐姐。」
解下床帘,又换了几根白色的蜡烛进来,列次放在床边,点上。
现在这里更像个灵堂。
「安息吧兔子小姐姐,走好吧兔子小姐姐。」他念叨 「超度」之语,声调比之前更为虔诚。
睡梦中的卯困打了个冷颤。她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不好的事。
清晨。
深眠里的夜晚总是走得很快。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只有亲到我,才能把体内的狼性解开?」安晴明坐在对床的椅子上,掏出扇子轻摇起来。
醒来的卯困又变回懦弱胆小的兔子,把事情缘由一五一十地告诉安晴明。
「所言正是。」卯困扭着手,龇牙咧嘴。她的手腕被绳子捆得很紧,挣脱不开来,「所以你快把我手上的东西解开。我保证,不会扑倒你啦。」
为了防止她再次偷袭自己,安晴明在替她「作法超度」之后,五花大绑了她。
「狼族血脉什么的……你这是什么奇葩设定?」
「你要问那个把我造出来的人啊……快放开我啦,我保证绝对不会偷亲你了。」
「一言为定?」安晴明挑挑眉。兔子虽不如狐狸般狡猾,但面前的这只却抵得上五六条狐狸。
「驷马难追!」卯困撅噘嘴。不管结果如何,她还是先松下口,安安分分,让他放下警戒才是。她这么想着,又坚决地点点头,复言:「驷马难追!」
安晴明翻了个白眼。
驷马难追的上一句,不是一言既出吗……这个磨人精,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呢?不过她涨得通红的脸,倒是可爱至极,让人有些于心不忍。
那么就稍稍替她松绑。
他走到卯困身边去,抽开几根绳头,麻织的粗绳像剪下来的头发,咻咻地松下。
「你走吧。」安晴明说道。可爱的她,他终究是忍不下心来惩罚。对她这般大发慈悲,大概也是缘由小时候养过兔子。她该好好感谢她的本家才是。
「啊?」卯困跳下床,抚摸发红的手腕,走到他面前,插腰昂首辩道,「你不帮我?」
安晴明颔首,歪着下巴僵视比他矮一个头的她。请人帮忙,难道不该是好言好气?现在这个人,一副嚣张似土匪的模样,确定是在求助,而不是威胁?
「不帮。」
卯困垮下脸来。
他好残忍。
「那么,我换一个说法。要什么要求条件,我才能留在你身边?你教我啊,我也会的。」卯困拽紧安晴明的衣袖,依然不死心。好不容易找到的阴阳师,怎么能轻易放弃。想着,抓住衣袖的手又收紧。
还真是执着啊。安瞇瞇眸子,忍住笑。说道「留在我身边的身份只有一个,就是当我的仆人。」
「那可以啊,我可以做你的仆人啊。」卯困笑起来。什么嘛,这种要求明明很简单啊。烧水洗衣,切菜做饭,她亦是精通。
「不行。」安转身坐回椅子上,就着倚手,支着头,乜斜着眼,目光垂垂。他倒是要看看,她还要耍出什么赖来。
「怎么又不行?」
不依不饶。
「你又不欠我钱,我也未曾聘用你,怎么留在我身边呢?」他把玩折扇,发现尾部的挂饰有些松动。于是动手整修起来。
「这样啊……」卯困啃着大拇指,红色的瞳孔在圆圆的眼眶里乱转。既不欠他钱,也没白吃他的东西,他是阴阳师,自傲得很,自然不会平白无故要她付出什么。所以这安大人的意思,就是让她对他有亏欠。
是这个意思吗?绝对是的。
她自问自答,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为自己聪明的脑袋骄傲不已——于是捂嘴偷笑起来。
安晴明的寝室装饰得甚为朴素,只有窗边的花瓶最为亮眼。闷青的挂链,像发黄干燥的头发;黑黑旧旧的大柜子,是裹着深色棉袄的老人。所以那只花瓶,自然凭借流光澈镜之优势,成为这一片老气沉沉里的**之作。
卯困斜眼,瞟了一眼安晴明。很好,他在把玩折扇的挂坠,没怎么注意她。
就是现在了。
卯困深吸一口气,朝窗边奔去。
「你要干什……」
他还未把话说完,卯困已经举起花瓶,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泛着金光的花瓶,以「哐啷」的声响宣告命殒。
安晴明睁大眼,手里的折扇「啪嗒」摔到地上。
这个磨人精……她到底想干什么啊?!
「安大人,这个花瓶很贵吧?怎么样,我可以在这里打工,当作赔偿吗?」卯困笑着看向地上的碎片。还嫌状况不够糟糕,又狠狠地补了几脚,心想着这样可以延长待在他身边的时间。
安晴明气得发抖。那只花瓶,是他花高价买回来的心头所好,就连当今皇帝向他索要,他也不会给。而现在,却被这只兔子精轻而易举地砸碎。还踩了好几脚。
「很好……你休想离开……」他揉揉发疼的太阳穴,咬牙低吼。他的理智也被摔碎了。他决定,要把卯困留下来, 他要折磨她,让她也像花瓶般破碎。他和她的帐,是怎么也算不清的了。
「真的吗?你愿意把我留在身边了吗?真是太好了!」卯困兴冲冲地奔到安晴明面前,拍了拍正在发抖的他,好像他们二人已是亲密无比的关系,「我们以后就是伙伴了,老兄。」
不过——
「我告诉你……你可能一辈子都在留在我这里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压到墙上。双手搭在两边,用怀抱和气息困住娇小的她。
「啊?留那么久,会不会不太好?」她缩着肩膀,收紧下巴。他现在的模样,有点让她害怕。
他喷薄在她脸上的气息很是烫人,还带着如野兽般的攻击性。她有些……想逃跑了。
「怎么会不太好?真是太好了。瞧,现在不就是如你所愿?」
「那个……安大人……」她咽了咽口水,长长的耳朵垂下来,」你离我的脸那么近,会不小心亲到耶……」
安晴明被她一语击得楞磕磕地。他盯着卯困那张无辜的脸。白净的面孔浮起了几团红晕,耳朵往脑后压去,纤弱的身子微微发抖。
她是在害怕吗?
以往零碎的记忆,蓦地席卷而来。
当日母亲为白狐之事被揭穿时,被村民围剿的母亲就是这样。抖着身子,缩在角落里,对面前烧过来的火把无可奈何。
他叹下一口气,慢慢松开手。终究是舍不得惩罚她。兔子无辜的眼神会哄人,悄悄地,就偷走他体内燃烧的怒火。
「把那堆碎片扫干净,然后找地方埋了。」
他推开门,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踏出几步,他又转身回来,淡淡地添了一句「小心些,别把自己给扎伤了。」
「啊……哦……」卯困下意识地点点头。发皱的领口敞开,风透进来,把胸口吹得有些凉。
卯困痴痴地盯着他离开的背影。风呼啦啦地,像一群鸦雀,吵闹闹地涌进他的袍子。他高大的身体被冲得发鼓。这样的他看起来显得倒不是那么落寞了。
安晴明真是奇怪,明明什么都不在乎,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去关心。他这个人就像添了好几次白水的茶,味道已经很淡了,但入口依旧滚烫。
她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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