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奕有一个好脾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姜离原是公认的第一好脾气,那么他就是第二。因为姜离原从来没有发过火,他只发过一次。那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天还下着雪,姜离原和他一起放学回家。路上遇到一位正在斥责自己孩子的母亲,站在行车道的正中央,孩子被从自行车后座上拉下来,书包倒扣在地上,书本滑出来沾上了又灰又白的颜色。
“你也有手有脚!为什么人家做得到你就做不到?”
荒唐吗?不荒唐。和所有普世价值一样的真知灼见,你也有手有脚为什么你就做不到?
孩子哭,大人叫,一旁骑过的人也都瞅上几眼。原本只是这样,却有一个人怒了,一个本不该愤怒的人劈开了雪花走了过去,站在孩子身后冲着大人大声驳斥。大人呆住了,被训斥的孩子也呆住了,路人呆住了,这个世界也呆住了。
有些人总是要把道理放在心里的,并不是他们懂的比别人多,而是他们错的比谁都多,就像经历过冷雨的水果总是更甜一点,只有见过错误的人才知道正确是什么。
唐奕始终是这样认为的。
他便是要纠正上一代的软弱、卑微和丑陋,从某一天起他便把纠正错误当做了一项使命,这是世界赋予他的使命。
他始终是这样认为的。
唐奕的家是外公留下的房子,外公走后把房子给了唐奕的母亲,把财产给了唐奕的舅舅。因为舅舅总是要还债的,而卖房子总是要花时间的。
唐奕小的时候舅舅经常到家里来玩,每次舅舅来的时候都会带几个没见过的朋友,他的朋友不爱笑,一进门就大咧咧的找椅子坐下了。舅舅特别喜欢唐奕,一进门总要抱着唐奕,怎么也不肯撒手。直到唐奕的父亲母亲回来,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好生招待一番他才摸着唐奕的头依依不舍的离去。
唐奕的父母都生的矮小,弯着腰的时候就好像蜷成一团的虾米,放进锅里都不会跳动一下。唐奕却生的人高马大,十几岁的时候母亲便摸不到他的头了。父母对唐奕又是极好,每天总有一人早早的起来准备早餐,从小学到高中从未间断。穿什么衣服,穿多少,在前一天晚上也都会准备好。如果第二天有雨,雨伞就会压在他书包上,防止他大意落下了。书包文具也肯定是最好的,母亲听说了一款肩带有气垫的书包可以缓解颈椎压力,便一直问唐奕需不需要换一个。每当这时唐奕都会不耐烦,他不明白海绵和气垫有什么区别,因为书包的质量是一定的,做的功是一定的,这些上课时老师都说的非常清楚。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便是听不懂,每次他直着腰推着眼镜解释完牛顿和他的经典力学后,母亲总只是蛮不讲理的说上一句“肯定不一样的。”
母亲的世界是很小的,和唐奕的波澜壮阔不同,母亲的世界就算刮起飓风也掀不起一丝波纹。所以母亲的世界是装不下的牛顿的,唐奕这样想。母亲的世界虽然没有牛顿却又有一群没有名字的专家,这些专家争着告诉唐奕熬夜的危害、不吃水果的危害、为什么不能早恋、在公交车上如何防盗等等。对专家唐奕是不屑一顾的,他的心里只有牛顿,脑子里想着的也只有为什么会有引力、没有了摩擦力会怎样、人达到光速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唐奕虽然是爱他的母亲,但终归是觉得母亲太罗嗦太普通了,她的世界太小了,以至于连思考的空间都放不下了。
年轻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知识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了,便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舅舅再来的时候他就不再回房间里去了,母亲对他发怒了,他也不顾,便是要和舅舅讲讲道理。
他是要纠正错误的,这是世界赋予他的使命。
舅舅铁青了脸,他的“朋友们”可不干了,讲道理是要花钱的,没有钱哪来的道理。到头来唐奕发现还是拳头最有道理,就算没道理也能打出个道理。唐奕动手了,大喊着“滚出我的家!这里不欢迎你们!”
舅舅的“朋友们”也一拥而上,对着唐奕拳打脚踢,桌椅板凳乒乒哐哐掀了一地。好像虾米的母亲这时突然像疯了一样尖叫着冲了上去,大叫着用手用脚用牙齿用指甲!指甲断了就是用骨头也要扎进这群混账的肉里,把她的儿子拉出来!
“不许碰我的儿子!”母亲散了头发,满眼血红,面部肌肉不断抽搐好像择人而噬的狼。乱拳打在她身上就好像打在钢铁上一样梆梆作响,顶着五六个年轻人她硬是把他们从唐奕身上推开了。她的喉咙里翻滚着低吼,没有人能让她在儿子身前后退一步,没有人。
唐奕呆住了,母亲的背影是如此的单薄,时间洗掉了她的黑发,压弯了她的腰,好像削光了木头的铅笔,但终却不能让她折断。时间不行,拳头也不行,母亲终究是不讲道理的。她虽是矮小也不是虾米,是鲨鱼,是恶鲨,一张嘴便是要把人咬成两截,撕碎了吞下去!
母亲的世界是如此的小,小的只能装得下唐奕;唐奕的世界又是如此庞大,天翻地覆慨而慷却也容不下一个母亲的位置。
恶棍们悻悻的离开了,舅舅躲在一旁看着也灰溜溜的走了。
唐奕和母亲都住了院,母亲比他伤的重得多却早早的出了院,包着绷带上班了。
唐奕心里始终是放着道理的,并不是他懂的比别人多,而是他错的比谁都多。母亲出院的第二天又回到了医院,并且再也没能走出去。
葬礼举办的很快,很熟练,骨灰葬在了外公的旁边。母亲死于肝硬化,是老毛病,所有人都告诉唐奕这和他无关,唐奕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他终究没有勇气坐起来,走下床,走出病房。他终究错过了母亲的葬礼。
所以唐奕始终没有出院。伤口愈合、结痂,康复的完好如初,甚至连疤痕都没有留下,但唐奕始终没有出院,他靠在病床上,诅咒着如此健康的身体。人们陆续来看望他,每个人都要他想开点,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他们的眼睛里带着垂怜的圣光,近乎奢侈的宣洒在唐奕的身上。
每一次唐奕都会抬起头,露出笑。因为他不能哭,不能低下头,不能像罪人一样乞求原谅,因为这不是他的错,不能是他的错。
只有一个人,在某一天的下午,站在如火的窗户前。当唐奕一如既往的抬起头露出笑时,迎面的只有炙烤的烈日。
“感觉怎么样?”
“...我的头还有点痛,医生说...”
“我是问你犯错的感觉怎么样?”
唐奕脸色一白,深陷的眼睛骤缩,扯起嗓子“你想说这些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我妈妈?”
没有回答,不需要回答,唐奕自己已经很清楚了,这些天将他拷问的体无完肤的两句话终于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他跪在床上,伏下身,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是来纠正错误的,如今他却成了错误本身。而他的软弱、卑微和丑陋终是把他留在了原地,止步不前。
“所以你许下了希望母亲复活的愿望?”
唐奕的表情中有一种奇怪的苦涩,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摇了摇头。今天是最后一轮竞选的日子,王后宫周围挤满了热闹的人群和商贩,像是为了弥补之前的缺席,慕名而来的人们纷纷涌进西霖附中,在四周的草地上或站或坐交谈甚欢。在这夏末的最后一天,王后宫也迎来了属于它的最盛大的庆典。
唐奕没有对苏寻说真话,他初中的成绩不好,但让他考上西霖附中的并不是对苏寻的喜欢,而是母亲交的一笔赞助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它从未给过他惊喜,只是站在他伸手不及的地方低着头看着他。于是他大声怒斥,高声控诉,撕开衣领把胸膛暴露出来,像烈士一样准备迎接世界轻蔑和讥嘲的目光...但是没有,没有轻蔑,也没有讥嘲,世界的眼里什么也没有,它只是低着头,看着他,和他身后数以亿计的生灵。所以唐奕现在连苦难也失去了,他所承受的痛苦不及世人的万一,他所贡献的灾难被轻易的接纳,他如获至宝的罪恶顿失了重量,于是他又一次轻飘飘的上路了。
顶着红鼻子的小丑把气球编成的小狗递给孩子,又在他面前噗地一声变出一朵花来,笑得孩子前仰后合;已经被淘汰的众部团合在一起烤了许多许多曲奇和蛋糕,热情的分给往来的人们;小提琴手哈哈大笑也放下琴弓,踩着拍子拨起弦唱起了《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孩子们也学着他的样子唱了起来,又蹦又跳的把周围的大人也逗乐了,于是歌声和欢声笑语回荡在宫殿的前前后后。
“想听一个故事吗?”
“但丁和维吉尔来到阿刻戎河前,但丁被充斥四周无处不在的叹息、叫喊和哭泣声惊呆了,他看见一面旗帜,在那后面有一大群人排成长龙飞速绕着圈子奔驰,片刻不曾停下。于是他问自己的老师维吉尔‘这些是什么人的幽魂,他们似已被痛苦压倒!’维吉尔告诉他这些人的名字叫...”
“无所作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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