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孤径，濠水（贰）
学生会。
或者说，生徒会。一般指学校内部组成的，学生的自治组织。
在日本已经是久远的传统。似乎是二战后美军占领时，为了让日本人能从小熟悉民主的行事规则而主持设立的。
由全校学生自发成立，负责协调校内与学生有关的各种活动，充实学习生活，进而培养学生自理、自治能力的组织。
学校联系学生的桥梁。某种程度上，可以看成是学生成人后，在社会中的事务预演。
于是，虽说是自治组织，但学生会也不能完全脱离学校。一般都会设有一个顾问。
……换句话说，就是理事长不同意的话，你也没办法。
“到了。”
但是显然，眼前的景象并不在那“一般”的范畴中。
“……”
厚实的红色地毯，典雅而华丽的古色书桌。
悬挂在高高天窗中央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梦幻光芒，将门内外透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等金碧辉煌，使跟在后面的中国小姐和奴隶先生都愣住了。
感觉令人不快，并不是因为我深入骨髓的穷酸使然。而是这所谓的学生会，连正常的“活力”都没有。
“……”
“……”
“……”
……就我的第一映像，他们似乎仅仅是“坐在这里”而已。
成员间毫无交流。比起学生会，我几乎认为这里是一间图书室。
先不说新来留学生和神宫寺……有从未抬过头的眼镜男；有戴着耳机，一直照着镜子化妆的女生；竟然还有将两条腿跷在桌上，喝着啤酒红发帅哥。
未成年喝酒……这已经是犯法了吧？
学习万能，顶级的完美精英？
“会长，我把他们带到了。喂，你们站在门口干什么？快点进来。”
钻子少女催促道。看了一眼内敛过分的少女，我先一步踏入了门内。
然后，看到了角落书桌后的一对俊男美女打情骂俏的样子。
“没错。就是那样玛利亚。接下来是这边。”
“啊是、是的会长！这样吗？”
“没错。不愧是玛利亚。最后只要将这些分类好的卷依次装袋，记录好之后就可以了。”
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这边的高层，像是在心虚什么一般不时抬眼瞟我的神宫寺，以及，似乎注意到的临时干部们。
“……”
“……”
“……”
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气氛——毫无兴趣地抬起头来，互相对看三秒，没说一句话，然后又把视线移开，继续做起了手头的事情。
……不用打招呼么礼仪之邦……算了，正合我意。
我用“接下来？”的眼神看向钻子，结果发现她用着一副杀父仇人一般的表情看着那个会长。
果然现实中的兄妹都是那种感觉么……
“哈啊……算了。跟我来，我告诉你们要做什么——”
“哎呀，你们参观完校园了吗？辛苦了。”
就在这时，那个会长注意到了我们。夸张地大声说道。于是神咬院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
呜哇……钻子要变成矛了。
“真是的真莎。为什么不提醒我啊？”
“是呢。难道不是因为你这白痴‘忙’得不可开交吗？还有在学校别叫我的名字。”
“哎呀呀，妹妹的反抗期到了吗？”
帅哥散发着光芒，走上前。
“欢迎回来，尹红小姐。参观我们学校的感想如何？”
“啊，是的。真是很棒的学校……”
“呵呵，是吗。那真是太好了。那么，工作就像上午在办公室里交代的可以吗？”
“好、好的。”
十分拘谨地鞠了一躬，还不忘回过头对我再行一礼。中国小姐匆忙地跑到另外两个留学生聚集的地方。
“真莎，你也快去工作吧。”
“所以说，别叫我名字！”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些莫名其妙的对话。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这个人，真不愧是帅哥。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完美的人”吧。不论是长相，举止，言辞，表情，一切都十分得体。
“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希望家妹……副会长她没有怠慢你。”
十分爽朗。浑身散发着诚恳的气息。
“……不……”
普通人的话，就算一开始不喜欢，也会慢慢地对他产生好感吧。
……普通的话。
“呃，或许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不过姑且再做一次自我介绍吧。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会长，神咬院家的下任家主，神咬院鹰人。”
他爽朗一笑，伸出手。
本以为那是握手的动作，但他仅仅是撩了撩自己的前发。
“我听说过你。天宫同学对吧。虽然有些抱歉……不过目前我们人手也足够了。”
“……”
“呵呵，所以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来这里。可以回去上课了。”
这算什么？
刚把我叫来，结果说没我的事么？
虽然这样正合我意……但是怎么回事，这种烦躁……
“就是说，不需要我，可以走了的意思？”
“呵呵，希望你不要多想。只是能干的人才比想象中要多，暂时没有多余的事务而已。”
“……这样。”
我为什么要说多余的话……这里直接滚蛋不就正好么。
想到这里，我微微颔首，打算直接离开。
“现在是午休时间。请您不要自作主张，鹰人少爷。”
然而却被一个平静的冰冷声音打断。
“这位大人，是顾问的平松老师指名要求的。您这样擅自逐客会造成我的困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女仆，一边为钻子的副会长献上红茶，一边用无形的压力警告着我。
神宫寺一直在偷瞄这边，发现我察觉后又马上躲开。
“啊，这样吗……毕竟是纱耶香，那就这样吧。”
略作考虑，会长大人又对我露出笑容。
“嘛，就是这样。不好意思，到头来还是要麻烦你了。”
“……不会。”
……总觉得，很不爽。各种事都是。
“那，要我做什么。”
“是呢……因为各个职位都有人负责了，那就请你担任杂务可以吗？”
“……具体做什么。”
“总之就是各种地方都帮一点。具体的工作……对了，就让露来负责吧。”
说出了令人畏惧的名字。但是那个名字的主人并没有反对，反而静静地说了声“遵命。”
于是，在说了一句“那么，交给你了”之后，这名完美的帅哥又回到了神宫寺身边。
不知为何，每当我看到这个完美的男人贴在神宫寺身边时，我就会十分反常的，没由来的烦躁。
女仆将我带到角落的一张桌子后，将一份材料就这么放在了我的面前。没有说半个字，离开。
“……”
把要干的活甩下就走，半个字都懒得说……么。
被讨厌到这个地步，大概还是第一次。
至于她给我的麻烦事，重要的部分也只有“继续调查，定期将资料绘表”。剩下的工作，竟然真的都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工作。
“……当我奴隶啊。”
确实是奴隶没错。
身后的巨大落地窗，总给人一种莫名的虚冷感觉。太阳十分耀眼，却也没有金灿的光带点缀下来。
放弃思考，我专心于自己的奴隶生活。
一般学生的任务并没有什么难度。看似繁杂的资料其实也被完成得七七八八，只需要我将它们汇总，并用面前这台笔记本录入而已。
资料本身也并没有什么难度。只是阶段性的工作总结，算是一种归档。
粗略浏览，这几乎就是那个会长的光辉史：从他两年前上任，到半年前去中国留学的一年多间，对学校做出了一系列改革。
从作息课程，祭典活动的调整，到自改校服，染发的解禁，让这个学校从之前的沉闷，变得高度自由。
或许是由于一定程度的自由被准许。大胆的改革，不仅没有造成秩序混乱，反倒使拒绝上学和不良的学生大大的减少。
好厉害。虽然真的好厉害……
……但是，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快？
正当我对自己的工作陷入沉思时，一道熟悉的百合花香窜入了我的意识。
“天、天宫同学！”
我抬起头，表情却突然不受控制地，细微而明显地皱在了一起。
神宫寺畏畏缩缩的来到我的身边。我立刻低下头。
不像是有事的样子。手上也没拿什么资料。
“……做什么？”
——你还会过来啊。不躲我了？
“那个，就、就是……想来看看天宫同学……”
“……为什么？”
——你不是和那个帅哥很亲近么？干什么还要来管我。
“为、为什么什么的——”
“不怕我了？”
啊啊，看吧。我早就知道了。什么都只是说说而已。什么喜欢……连我的妹妹都弃我而去了，你又算什么？
左眼好痛……讨厌的想法不断从脑子里冒出来。
我抬起头。不远处，那个一直微笑着的完美超人，正一脸严肃的望着这边。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眼神掺杂着困惑……以及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神宫寺露出一副“糟了！”的表情。慌乱地支支吾吾。
我突然感到了无趣。
叹了口气， 我准备在更多人注意到这边之前结束这愚蠢的对话。
“没事的话，就回你的会长身边——”
就在这时，我突然，察觉到了异变。
凉意从腹部直接冲上大脑。那是数道细小而精准的，致命的杀意。
我十分的确信，这是冲着我来的。
我本能的站起身，离开可能会波及到神宫寺的距离之外。随后——
身后的落地窗应声而碎。
“——？！”
伴随着“哗啦啦”暴雨般的刺耳声响，紧接着的，是从后脑，左手，以及左腿传来的钻心痛楚。
这个触感……子弹，不……木头？
也就是说，在我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神宫寺身上后，不知不觉脑袋就被人打爆了么……
能活着站在这里，大概也是多亏了“那个”吧。本应该四散爆开的脑浆与头颅，在意识到疼痛之前已经完成了修复。
已经彻底丧失了实感。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品味异物嵌在骨头中，停留在自己的颅腔内慢慢消融的感觉。
“什、什么啊？！”
如此的动静，理所当然的惊动了整个房间内的人。然而，或许只有我和那个女仆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神宫寺似乎还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呆呆的愣在原地。虽然是在十分危险的位置，不过好在，终究是没有被波及。
只不过，浑身都淋上了玻璃的碎渣……几处衣服被划破。
突如其来的恐慌。让整个学生会都骚乱了起来。神咬院带着女仆第一时间冲了过来，照顾起了神宫寺；留学生们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临时的精英们大叫着怎么回事，骚动不已。
“冷静。大家冷静！”
而这些混乱的场面，那名会长仅仅用一句话就将其支配。
“大家冷静一点。只是玻璃碎了而已。不要慌乱。”
支配了场面，他赶紧走到神宫寺的身边，然后看向我。
“天宫同学对吧。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不知道吗？那么我告诉你，这是‘恶作剧’。”
“……”
“最近我们学校的学生十分的浮躁……扔东西砸玻璃，这也是需要重新整顿的一环。老实说，不是第一次了。”
他回过头看了看那几名临时的精英，又瞪着我。
“但是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躲开？你提前离开座位，跑到那边，想必是提前察觉到了吧。”
“……”
“了不起的洞察力。但是，既然你察觉到了，为什么仅仅是只顾自己逃开？作为一个男人，保护女性才是这时应该做的吧。”
他伸出手，梳了梳身旁少女略显凌乱的长发。
“但是，你竟然只顾自己逃跑，把玛利亚，把觉得你一个人很可怜，特地来看望你的玛利亚丢在原地——”
——你这样，还算男人吗？
彻底敛去了笑意，敛去了稳重与亲和。他这么指责着我。
……我觉得，他说的很对。
但是，我总不能说“我是为了避免波及她。事实上我已经受伤……”这些吧？
况且，如今那些伤也都痊愈了。
“等、等一下！”
靠在桌子旁，被神咬院安慰着的太阳，突然大叫出声。
“那个，我没事的！没有受伤，那个……天宫同学其实很温柔的，请不要这样说他！”
“玛利亚？但是，她丢下你自己逃到安全的地方也是事实。”
“那、那一定有什么理由……总之天宫同学不是那种……”
“玛利亚。你太善良了。但是这样不好。糟透了。你应该更理性一点。”
“但、但是——”
“好了，玛利亚。现在是我在说话。请你安静养伤。”
……怎么回事，这个人……
和刚刚不同，这次是十分明显的厌恶。
这是出于嫉妒？还是因为被误会而产生的不甘？
不论哪种，都令人作呕。
神宫寺十分乖巧的噤声了。那个会长似乎还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却又被一道意外的声音打断。
“恕我直言，鹰人少爷。您不觉得，在这种事情上耗费那么多的精力，实在是很愚蠢的判断吗？”
“……注意你的身份，露。”
“失礼了。但是比起那些，我认为当务之急是，神宫寺大人的安抚，玻璃的清理，以及事件的调查。”
“……哼。那么具体的操作就交给你了。副会长助理。”
“是。”
……这个女仆……难道是在袒护我？
不可能吧。
听了冰山女仆的进言，会长终于放弃指责我。
然而即便如此，看着临时的精英们也开始跟着的指责，留学组变得有些遥远的眼神……我意识到，这里已经无法容许我再待下去了。
“……我失礼了。”
“喂站住。你要去哪？”
叫住我的不是会长，而是从刚刚开始就十分安静的神咬院。
“……我去医务室。”
“医务室？”
随口扯了一个谎，我将自己左腿后受伤的部位从书桌后的死角拿出。
即使伤口痊愈，喷出的血液，确实的在白色的校裤上留下了痕迹。
“喂、喂，你受伤了？！玻璃的碎片划到了吗！”
“……”
报应而已。
会长说的很对。我低声说道，装出有些跛脚的样子，离开了这沉闷的精英聚集地。
来到走廊，骤然下降的温度，让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为何会这么累……果然是因为我不是所谓的“精英”么。
“……你跟出来做什么。”
一边向着天台移动着，我对着跟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女仆问道。
“那是这边的台词，垃圾虫。”
我的主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行使着主人的权利。
“你出来做什么？刚刚的事，难道没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不就是袭击么。”
几个小时前就有一次了。
似乎不能接受这一目了然的说法，我摸了摸自己理应炸开，怪物的头颅。
“……手指大小的‘木块’。数量是三枚……八成是某种魔法。”
那种东西，那种大小的“木头”能够打进肉身，甚至成为索命的攻击……其中必定有着特殊的力量。
并且，说是“打进”……根据窗户玻璃飞溅的情况看来，“子弹”的速度完全说不上快。
“……原来如此。所以你还是受伤了吗。”
竟然不是疑惑，而是确认的语气么……
“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木块在哪？”
“你不要知道的好。”
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
此刻，我的每一寸的大脑皮质，都在细细的品味，吞噬那颗可爱的家伙啊。
“总之，桌子后面两滩血迹，等会你处理一下。不多。”
“……”
我还以为她一定会“身为奴隶，竟敢命令主人？”之类的对我恶言相向，然而她却反常的沉默了。
“……你为什么要那样。”
然后，问出了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什么？”
“以你的能力，彻底躲开那些子弹，完美解决一切也不是难事。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不解释。”
她难得这么多话。
明明是怎样都好的事，却似乎被什么难以置信的事实冲击了观念，一心寻求解释一般。
“堂堂的剑之极大人，竟然会为了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做到这份上吗？还是说，果然还是因为那张脸？”
“……是啊。为什么呢。”
我才是想知道的那个。
我不会解释。就算我可以解决那种指责，也没有理由。
之前在一部动漫中看过一句台词。我印象十分深刻。他是这么说的——
——这世上所有的不利状况，都是当事者能力不足导致的。
如果我更有能力，我就不会在那一瞬间被慌乱支配，从容的保护神宫寺和自己。
如果我更有能力，就能更完美的处理橘的事。
如果我更有能力，就能彻底救下那个老伯和千小姐。
如果……我更有能力，就不会失去她。
无论如何，那个会长，他说的很对。我没有理由辩解。
“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是保护人类的组织么。”
“……果然，是我想多了。”
片刻的沉默，换来了她自顾自的理解。
“……普通状态，失败。失控状态，失败……那么，重伤后又如何呢？”
“……什么？”
鬼鬼祟祟地在低语什么？
她的态度突然变得十分诡异。
“没有。没什么。”
那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温柔，与一种绝对的蔑视。仿佛看着自己重要的猎物……实验品。
“总之，你逃不掉的。除非平松大人亲自开口，您终究要回到这里。”
所以——冰冷的女仆，用着仍未释怀的新鲜口吻，不再那么冰冷彻骨的来到我的身后。
“所以，感谢主人我的慈悲吧。”
“——？！”
温柔地，悄无声息地。
用一把匕首，刺穿了我的心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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