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一件震惊网络的事情拯救了当时正处在失业边缘的我——虐猫事件。
那时我正在新闻媒体界工作,虽然每天都早出晚归,干活也很努力,但是却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大新闻。BOSS爱搭不理的态度也好,同事背后的窃笑也好,我只是当作成功前的试炼而默默忍受着。
但我明白,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离我并不远,或许只是周围人轻轻的一句话,或许只是一个眼神。
就在我快要濒临绝望之际,我遇到了她……不,是再次见到了她。
网络上疯传的视频并没有打码,所以当事人的样貌一览无余。看着视频里的那个女子扇小猫的耳光,将它摔到墙上,我的内心涌起了复杂的感情。
她在笑着,比学校里笑的要放肆的多。那种笑容不像她,却像是把她的里子从人皮中翻了出来,让我们窥探无余。
周围的同事恨恨的咬着牙,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同情小猫,还是因为当事人至今拒绝采访而感到焦躁。
我站在那里,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她,周遭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恐慌。我的手机里存着她的手机号,我能看到她带着些许抱怨写下的状态……我有她一切的联络方式。虽然这些都已经被人肉出来早已不是什么宝贵资源,但我却确信她一定会接我的电话。
如果是我的话,她一定会接受我的采访。
但我却不想再见到她,也不想再见到那个笑容。
那是炽热而绝望的笑,那是「普通人」绝对不想再涉足的禁地。
但我没有犹豫的时间。
这样的新闻热度最多持续两周,如果她同意了别人的采访并向公众认错的话,热度甚至只能维持一周。
时间既是生命,也是我前途的保证。
我咬咬牙,视频里她的笑容,她的动作变得模糊,周围的嘈杂在我听起来就像是机械运转时的轰鸣。
我胸膛中的心脏在高喊,在颤抖,在叫嚣。
我的呼吸在加重,我只好扯了扯领带让气体流通的顺畅一些。
我的周围有很多人,然而我的反常却不能引起同事们对我仅有的一点点,哪怕是社会礼仪上的关心。所有的人,都紧紧盯着显示器上她的笑容,在内心盘算着对自己有利的一切。
在那一刻,我做出了选择。
我要狠狠地击溃所有人,我要做你们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我要拿到这个新闻,我要让你们所有的人都对我俯首称臣。
「……因为我喜欢你。」
但是突然间,有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复苏了。
在那个夕阳落下的教室里,在那个只有两人的教室里,某个女孩子用红透的脸对我诉说了爱意。
啊啊,我竟然会觉得有些难过。
我离开了同事们,皮鞋坚实地落在地板上,穿过的长长的走廊去请求得到采访的许可。
我并非背叛了她,我只是选择了自己。
☆
我克制着自己的颤抖接过了许可证,BOSS的眼中难得含了一些笑意。在我将要离开办公室时,他还特地从转椅上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疑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斜射过来。
没有一个人在正视我,但是所有人都在关注着我。
对于一直拖后腿的我,那是怎样的压力啊。
但我不能认输。
我挺直了腰,模仿着电影中花花大少们满不在乎的笑容,信步走回了自己的桌子前。
加快处理完自己的工作后,下午两点,我离开了公司。
我回了家。
我要拟一份采访她的计划。
我了解她是怎样的人,但那不过是曾经。
我要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中工作,我要保证,无论她现在是怎样的人,无论她的精神状态如何,她都能接受我的采访。
我的头脑那样清晰,我的内心那样冷静。
那份冰冷的感情一直持续到她离开,才渐渐开始碎裂。
那时,我以为那份感情碎裂后,我会得到内心的成长和满足,但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拿出纸和笔想象她现在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
愧疚?难过?兴奋?
视频发出的两个小时后,就在网络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放下了自己的手中的工作,关注的明星,正在追的番剧,一致加入了对她的声讨之中。
不久之后,她的家庭住址,联系电话,学习经历……一切的一切都被人肉出来放在网络上,任人肆意谩骂。
我见过扬言要杀了她的帖子,也见过到她家门口用油漆写上“畜生”并拍照留念的帖子。
面临着这样的窘境,她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呢。
她会害怕吧,会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哭泣吧,会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拉窗帘而被别人抓住把柄吧。
她会需要安慰吗?
我的笔不停地在纸面上磕,发出咚咚的响声,原本洁白的纸面被弄得一团乱。
我回想起曾经的她。
总是落寞的笑着,手里总是捧着无人问津的书,根本没人想要了解她厚重的眼镜框后隐藏着怎样的情绪——就像如今的我一般。
这样的她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呢。
因为脸吗?
但却又不是那样。
对她来讲我的性格应该很糟糕吧,无数次,无数次的伤害了她却毫无歉意。但她却一直对我保持着那样的感情,即便是我拒绝她以后也一样。
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是在什么时候彻底将她甩到脑后,继而开始自己生活的呢。
忘记了。
年少的我曾经觉得过去的记忆是那样清晰,快乐的高中生活大概永远也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淡去。哪怕是上了大学之后,我也会时不时的回想起那段日子并且会心的笑出来。
但是工作之后一切都变了。
工作,应酬,聚会,忙碌,期待,奔波……一切都像是把我的心栓在绞刑架上,不停地勒紧,稍有不慎就会血花四溅。我再也没有时间去回想那些快乐的日子,高中的同学聚会越来越少,有很多人在我所不知道的时间里,消失了。
并非从这个世界消失,而是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
这其中也包括她吧。
我的大脑变得混乱起来。
我以为自己可以列出许多条条框框,像玩游戏一样通过不同的选项迎来我想要的结局,但我已经不再了解她了。
大脑无法形成概念,空白的下一页仍旧是空白。
「……我喜欢你。」
她的声音再次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厚厚的眼镜片,刘海挡住眼睛的发型和衬着夕阳的红透的脸。
仅有的一丝怀念感闪过后,下一秒我想的竟然是大概自己可以利用这一点。
“利用。利用。利用……”
我在仅有我一个人在的房间里,咀嚼着这个词。
天哪,我真是个糟糕的人。
我变成了糟糕的大人,甚至比起高中的时候要更加的糟糕。
不过,在确信她一定会接我电话的那一瞬间,我想的也是这样的事情吧。
“因为自己对她很特殊,因为她那么喜欢我。”
手机就在我的旁边,纸上除了涂鸦外,没有一个字。
我没有想出任何的方案,却确定了自己很糟糕的事实。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发出了空洞的声响——不含有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歌词,只是单调的旋律。
不同圈子的人我都设定了不同的铃声,而手机的自带铃声则是被设定给了陌生号码。
我放下手中的笔瞥了一眼屏幕,显示的来电区域是同城。
我啧了下舌,想着大概又是哪里的推销电话,但以防万一还是拿起手机划向了接听。
“您好。”
“……嗯,你好。”
☆
我想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现在竟然站在一条破旧的街道上,望着某一栋楼。
我就像个低级的跟踪狂,手中拿着装着DV的手提包,面色潮红的站在这里。
原因什么的很简单,她接受了我的采访……不,是她主动要求让我采访。
她在电话中没有多说别的,甚至连客套都没有,只是给了我一个地址。
让我惊讶的是,这个地方离我的暂住地并不远。
坐了几站公交,穿过高楼林立的马路,我从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拐进去就是她所居住的街道。
这个地方与我在曝光视频上所看的差别极大,虽然更加拥有生活气息但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老旧。
那大概就像是住了几十年的筒子楼一般,富有历史,富有感情却再也无法光鲜起来。
灼热的太阳散发的光芒在这里也变得朴素,柔柔软软的罩在身上像鸭绒被一样,让人昏昏欲睡。
“或许这个地方更适合下雪。”
我突然这样想到。
但我却并不想在雪天来这种地方。
破旧的街道混杂着融化的雪水一定非常的……
“肮脏。”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仍旧是那个单调的铃声。
眼前那栋楼的某个房间,窗帘微微的晃动,在那之后有一个人影在微微向我招手。
我挂断了正在响铃的手机并将它放到上衣的口袋里,轻轻攥紧了手提包向前走去。
老旧楼房的楼梯扶手沾了一层灰,水泥的地面留着怎么都擦不干净的污渍。拐角处的墙上贴着一张纸:谁要在此尿谁是狗!!!
我笑不出来,下意识的皱了下眉。
或许是因为这与我想象的颇有差异。
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并不具备一个新闻人的素质,我渴望光鲜华丽的,排斥愚蠢肮脏的。我想将自己脱离于世俗之外,却又不得不在此刻敲响这里的门。
没有一丝的停顿,这里的主人就像是早已在门后等待多时一样。铁门上倒贴的福字倏地从我眼前飞走,一张熟悉的脸夺走了我的视线。
是她。
但与我想象的并不相同。
她没有黑眼圈,没有疲惫的神情,那个在网络上被别人称作是“恶魔”的女人容光焕发的出现在我面前。
“请进。”她微微的歪着头帮我打开了大门。
我掩饰住自己惊讶的神情,多年没见我甚至连一个寒暄都没有就愣愣的走进了她的房间。
然而走进去之后看到的景象还是让我惊呆了——
一居室的房间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
古老的房间格局让我将其一览无余。
厨房是空的,客厅是空的,洗手间是空的,除了卧室摆了一张单人沙发和一把椅子外,这里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这里与外面的环境截然不同。
墙壁是白色的,地板铺上了白色的瓷砖,一切都是新的,而房间里隐约散发出的油漆味儿让我发觉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很震惊吗?”
她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不……”我犹豫了一下,面对这样怪异的场景我说出了违心的话,“挺符合你的风格。”
“竟然不觉得震惊啊。”她的声音里带着失望,然而下一秒却又变得欢快起来。
“你还记得我喜欢植物啊,我真高兴。”
啊对了。
这里还有许多的植物。
最大的盆栽摆在单人沙发的旁边,高度甚至快要接近房顶。其他大概有几十盆的绿植占据本来属于家具们的位置,在白色的房间里傲然的展示着自己的生命力。
“是用来吸油漆味道的吗……”我喃喃自语。
“当然不是啦~”她突然笑了,“虽然绿色植物能够某种程度上净化空气但是并没有这么邪乎哦,都是网上的谣言啦谣言。”
一边说着,她自顾自的从我身边绕过,坐到了卧室的单人沙发上,她的脸上带着微笑,直视我的眼睛。
“那么……开始采访吗?”
☆
当我把手提包中的支架和DV拿出来安装时,我仍旧找不到整件事情的实感。
这是这么顺利的事情吗?
我对这一切产生了疑问。
她的表现太过于淡然了。
我借着调整DV录制角度的空档抬头偷偷的看她,她正对着我微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好像变了不少,却好像什么都没变。
那个夕阳下满怀着自卑和羞赧向我告白的真的是这个人吗?
还是说……或许我根本就未曾了解过真正的她?
她是个异常者。
对于「正常的世界」来讲,她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异物。
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不用那种大大的摄像机吗?”她夸张的挥舞着双手,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我以为你会带那个东西给我,这几个小时下来我觉得自己还蛮火的呢,只带了这种东西吗?”
“呃……因为,你拒绝了所有人的采访吧,对于我和公司来讲这件事情也是机密,所以不能做的太招摇。”
“哦。”她似乎有些不满的鼓起了嘴。
“你……”
看着她略带疑惑的眼神,我顿住了。
那样的话我说不出口。
这样关键的时刻,我所能做的唯有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套出来,然后公之于众。
这是我的职责,这是我的保障,这是我的自私。
“你似乎并不紧张呢。”
我缓缓的将这句话说出口,想为刚才的停顿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因为这一切我都知道。”
“你知道?”
“啊,现在已经开始了吗?”她突然变得有些紧张,“你等等啊,让我把这个沙发翻过来……然后你坐在凳子上录我的背影。你看,我买这么大的植物就是为了这个!在电视里,那些人不都是坐在植物的阴影后面然后说自己的遭遇吗……嘿咻,好了!”
她自顾自的说着蠢话,然后踏实的坐下。
我没有点破她。
我觉得她不是那么蠢的人。
坐在植物后面是为了帮当事人保密,而她各个年龄段的照片都已经在网上疯传,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
提前刷好的墙壁,简洁的布置,满屋子的植物,容光焕发的样子,天真的表现……
哪里坏掉的她,只是在享受这个过程而已——
享受一个被当做「异常者」的过程而已。
“啊,可以开始了吗?我已经坐好了哦!”
“嗯。”我摁下了红色的按钮,“开始吧。”
☆
“你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
她似乎很快的就进入了被采访的状态,那种玩味的口气也收了起来。
装的不错。
“能说一下你都做了什么吗?”
“嗯……先从我认识那只小猫的时候说起吧。它的妈妈是一只流浪猫,生了它们三只小猫后,吃的总是不够,所以会来楼道里面乞求食物。我和它们的妈妈很熟悉,但是每一次小猫们总是不肯亲近我。哪怕是我喂了很多很多食物,它们也拒绝亲近我——我很生气。”
“生气?”
“是的。我对它们付出了那么多的爱,却没有得到一点回报。于是某一天,我趁着它们在门口吃东西的时候,抓了一只小猫过来,然后立刻关上了门。”
“于是……你对那只小猫进行了殴打?”
“不。我认为那并不是殴打。那是爱。”
我顿住了。
我等待这她接下来的叙述,却发现她也沉默了,似乎是在等着我的回应。
我的经验不足以让我正确的处理这件事,所以我由着自己内心的困惑向她发问。
“爱?你认为你扇小猫的耳光并且把它举到高空摔下那是一种爱?”
“对。那是满溢的爱。”
她的声音像是在回忆什么很遥远的事情。
“我发自内心的爱着它,我可以给它食物,可以给它温暖的家,只需要它乖乖的陪在我身边就足够了。但是它拒绝了我。它努力叫着,呼喊它的妈妈,在我的地盘里随意奔跑,跳跃。它完完全全的忽视了我。”
她的声音开始认真起来,仿佛之前像个孩子一样要求大摄像机的人不是她一样。
“所以我想杀了它……不,我想让它看着我,我想让它知道自己只属于我。”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它只是个动物而已?”
“嗯,它确实只是个动物……虽然它和人类比起来很蠢,但是它的智能足以让它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它拒绝了我,它选择了流浪。”
“但是你要知道……”我的声音有些不稳,某些东西像是在冲击我的大脑,“它不仅不属于你,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只是只野猫,虽然你为它付出了很多,但也只是仅此而已,它是自由的,你没有权利那么对待它。”
“嗯。”她的背影晃动了一下,“我确实没有那种权利。”
“所以……你认为自己错了吗?”
“不。”
她回答的异常坚决。
“我没有权利,但是我有力量。虽然现在网上叽叽喳喳的人很多,但是最终带给那些野猫权益的志愿者真正的又有几个人?我愿意给它家,我愿意给它衣食无忧的生活,哪怕我伤害了它,但我最终是为它好。”
“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很自私吗?就像是那些父母,打着为孩子好的旗号而去做一些偏激的事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
那段时间让我无所适从,我盯着她的背影,某些回忆在我脑海里碰来碰去,但我却并不想将它们从深海中打捞出来。
那是一段不能见光的回忆。
那是我不想再触碰的东西。
“要怪的话……”她幽幽地开口,“要怪只能怪它是一只猫。如果是人的话……如果是人的话,我应该能更好的处理这件事情。”
她笑了。
虽然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却感觉到她在笑。
“同样为人,我们的世界有法律,所以我会尊重身为人的对方。但是在动物与人的世界里,我们只有道德。如果某一天,我的道德感丧失殆尽,我就算是虐杀了那只小猫也不奇怪。但是我的道德感还残留着,我的爱也还残留着。”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
“我……只是想让它看着我而已。”
那句话轻轻地落下,像一片羽毛一样。
那片羽毛落在了金色的天平上,将另一端的秤盘高高举起。
金色的秤盘突破了空气阻力,冲出了大海,伴随着潮汐将那段记忆拍在岸上,**裸的暴露在阳光下。
「我好喜欢你……我想杀了你……对不起……」
记忆中的她,哽咽的说出了这句话。
我没有面对她,我逃走了。
就算第二天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我的身后,和我聊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我还是感觉到,我们之间……或者说是她,有个地方早就已经扭曲了。
我所参与的,不过是她高中三年的人生。
她之前所经历的一切我都无从知晓,也不打算知道。
在漆黑的夜晚,她所发来的讯息,我颤抖着看完,然后冷静下来回复。
那些话语或许很无情,或许会让她感受到新的痛苦,但这是我作为「正常人」的底线,我不想打破,我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我不想感受她深沉的爱和悲伤。
她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的一切也与她无关。
不知不觉中,我竟然按下了暂停的按钮。
DV停止了录制,这一切她都不知道。
某些事情我们没有解决,在这么多年的空白期中发酵,或许已经变成了了不得的怪物。
是她造就了那个怪物,还是那个怪物变成了她呢。
“你……也希望我看着你吗。”
我的声音颤抖着,问出了这句话。
“这是录制的必要内容吗,你会被骂的哦。”
“我会后期剪辑的,所以……”
“嗯。”
她飞快地给出了确定的答案。
“但是因为你是人类,所以我无法强求。既然你不能看着我,那么我就一直看着你好了。”
秋日四点的阳光从窗内照射进来,透过白纱的窗帘照射在她的身上。镀了一层橙色的她,仿佛某个童话中的黄金王子一般,但是内核却完全不同。
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她正迎着柔和的光。
我的心脏开始快速的跳动起来,但那不是她曾经希求的爱恋。
我心情很复杂,无法用一个字来回应她。
但她却突然笑了出来,用轻柔的声音说出了认命一般的话语——
“真好呢,你是个人类。”
☆
小的时候……我很喜欢在楼顶读书。
那些书里的故事都是正派的想法。
“不能憎恨他人。”
“不能背叛约定。”
“只有诚实的人才能获得幸福”
我想,我的价值观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吧。
所以我是一个很守规矩的人,从小就是。
不晚归,不喝酒,不作弊,不和坏孩子玩儿。
并非是因为书里告诉我应该在这么做,而是我认为这样做就是正确的。
如果打破了这一切,那么就是异常的。
我幻想着自己能成为一个高尚的公主,因为那样才会有王子来迎接我。但是长大之后我却发现那是不可能的——
王子是不会来迎接女巫的。
因为某个契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具有强烈的嫉妒心,为了获得所爱之人而会不择手段时,我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这不是我想成为的人。
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那种心情并非可以用道德感来束缚,那就像是扎根于我内心的本质一般,如果将其剔除必将伤及灵魂。
我不断与自己内心的恶意做着斗争,然而那却只会让我更加痛苦而已。
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做,书里所写的故事属于「异常者」的也只有悲哀的结局——
被憎恨、被欺凌、被遗弃,最后度过凄惨的一生。
我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我明明读了很多书,知道了很多事,向往美好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我?
没有身体的缺陷,只有普通的外表。
没有异常的表现,只有扭曲的灵魂。
于是我开始接近他们。
开始接近那些,我的「同类」。
和善的向他们打招呼,与他们成为朋友,同时站在「普通人」的角度嘲笑他们,讽刺他们。
他们的朋友很少。
所以他们不会觉得我站在两方是件令人作呕的事情。
他们只会将我当作是偶尔来「那边」玩耍的普通人。
他们如此的信任我,他们教会了我很多「这边」无法带给我的东西。
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那是一个属于我的夹缝,那是一个狭窄的地方,却能让我喘口气的休憩之所。
然而……
女巫恋爱了。
对方不是王子,对方不过是个普通人。
他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
从某个蠢货那里她知道了他过去的故事。
幼年时期某种东西的缺失造就了他性格内某种东西的富集,强烈的忧患感让他只为自己而活,对自己有利的话就接受,没有利益的话就离开。
《呼啸山庄》中凯瑟琳这样形容希刺利克夫:“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
那么对于女巫来讲,那个普通人就是她的憧憬,是她理想的具象化。
一个独立的、正常的人是能够只为自己而活的……
但女巫却无法做到。
如果将自己的内心完全展示出来,那么这个世界将会遗弃她,只因为她是「异常」的。
她虽然觉得这样完全是不讲道理,但她无法违抗整个世界。
他的身上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忧郁气质,那只能是遗失了什么东西的空洞——而那些正常而幸福的人是不会懂的。
所以她想和他站在一片天空下……
如果是缺失了某种东西的他,一定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但是这样的话语是注定无法表现出来的。
所以女巫只好看着他。
所以我只好看着他。
当那份喜欢而憧憬的心情再也无法克制的时候,我毁了女巫[wo]的梦。
而作为报复,女巫[wo]毁了我的人生。
☆
“我知道你面临着什么样的窘境,你的一切我都在关注着。”
她坐在那里,像是用完了力气。
“我马上就要走了,所以……这次算是对曾经的道歉吧。只要把这个播出去,暂时应该没有人会小瞧你了,你的人脉会变得很广,做事也会顺利得多。”
最后,她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一直都那么任性,对不起。”
她没有变。
她仍旧对我感到抱歉。
那个一边哭泣一边道歉,内心中对我饱含着恨与爱的人还在这里。
但我这次却没有逃走,这次是我自己走到了这里。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个能容纳异常者存在的岛该多好啊……我或许会在那里过的很快乐,然后无怨无悔的被另一个异常者杀死。我的尸体就被扔到大海里,然后漂啊漂啊,小鱼们吃掉我身上的肉后,我的骨架就会四散开来沉到海底。我会用我空洞的眼窝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然后想起那只猫,再想起你。”
“我就是这么喜欢你。”
最后,她说了这么一句。
我看着她仿佛在微笑的背影。
如果说高中时的我少不经事,对她的存在只感受到了恐惧,那么我现在却多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这个世界存在着秩序。
为了让它有序的运行下去,我们制定了各式各样的规则。
道德上的,法律上的,内心中的。
哪怕是最正确不过的规则,也不过是为了让社会和谐的手段而已。
很多事情没有对错,能够判断对错的只有人。
所以,当同样身为人类的某些人精神上出了问题后,为了保障秩序,我们创立了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人的眼中,或许我们才是「异常者」。
但是作为多数人的我们拥有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足以让他们在院子中望着太阳痴笑,而非在街上奔跑。
因为得不到爱所以想要占有,因为得不到爱所以想要掠取,因为得不到爱所以想要杀戮……
这样的她,是个有害的异常者。
没有人会接受她本来的样子。
但她没有错。
她从来都没有错。
她只是诞生错了地方,只是诞生错了时间。
“我决定去北极了,我想去北极看星星。”
这些话,她并没有亲口对我说。
那几天,我忘记了最后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也忘记了自己如何承受了BOSS劈头盖脸的臭骂。
我把DV的存储卡销毁,然后辞职了。
那个堆满了植物的白色房间仿佛一个梦一样。
那里有一个被镀上金色的人,她的内心里住着一个女巫。
就在拜访她之后的第五天,我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封是深海一般的蓝色,信纸的上方印着漫天的星星。
从始至终信的主人都未曾表露自己的身份,而信的开头就像是在胡说八道一样。
“我决定去北极了,我想去北极看星星。”
我接着向下看。
“曾经有人告诉我,只要抬头看见星星,人就会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渺小,同时也不会再感到孤单。因为在庞大的群星面前,人类都是相同的存在。我们所呆的地方,人太多,空气也是黑色的。我看不到星星,所以总是觉得寂寞。
我想去北极住上一阵子,如果可以的话买栋房子,然后养一只猫。晚上我就抱着毛乎乎的猫坐在窗边看星星,如果那里的房子有暖炉的话就最好了。
等我觉得星星都很无趣的时候,我就去北极找一个没有人的雪峰然后睡上一觉。
暂时就是这么打算的。
祝你好运。”
我把信给撕了,然后扔到垃圾桶里。
☆
两周后,她虐猫的住所和接受我采访的家都已经易主。
通过一些小道消息,我得知她虐猫的房子卖出了极高的价格,而买主却不为人知。
邻居们曾经给物业投诉,那个房间一到晚上就会传来动物凄厉的叫声。
网上贩卖的虐猫视频越来越多,通过各种途径流到隐藏在黑暗中的买家的电脑中。
那些视频的背景都是相同的。
它们都打上了同样的标签——
「虐猫事件的真实房间」
将她虐猫行径拍摄下来的人已经搬走,但是最近却被曝出在他发布视频之前曾以此作为要挟企图获利。
曝光人给了她一周的时间考虑。
她用这一周重新粉刷了自己的老房子。
在视频曝光之后,她搬到老房子里给我打了电话。
那只被她虐待的流浪猫最后被人收养,收养人很喜欢在网上po出它健康的样子,每天都在用它的照片给人们打气,让人们知道社会的美好。
那只猫被养的极其圆润,却仍旧怕人。
我在辞职后迅速找到了工作,投身于自己喜爱的事业之中,忘记了作为记者的那些过往。
同时,我恋爱了。
我与同公司的某个女孩子相识,她开朗、大方,她的心思从来不曾打过结,她会抱怨会生气,但她不曾扭曲。
她就像个正常的代表一般,内心坦然的活着。
我从她的身上得到了救赎。
两年之后,我们结婚了。
望着婚礼上仿佛如同公主一般的她,我突然想写某个女巫的故事。
喜欢一个人可以得到肯定的答案,所以一定会畅想彼此的未来。
但是女巫却只是专注于现在。
在她的脑海中,并不存在那样的延续。
那一切,对女巫来讲太过于奢侈。
内心所怀有的深沉恋慕,却浅薄到连愿望都无法达成。
在异常的世界中,她坚信着夭折的婴儿和长寿的老人所放弃的是相同的东西,一个人所能被剥夺的只有“现今”,对于不存在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会因为丢失而哭泣。
所以她没有去看未来。
但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想象,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我开始在电脑上玩起文字游戏——我成为了一个小说家。
我写了很多的故事,渐渐地获得了别人的认可。
我也开始有了狂热的粉丝,于是我创建了自己的微博账号,开始和他们隔着屏幕交流起来。
我写着故事,说着笑话,分享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那是2020年的12月31日。
那个跨年的夜晚,某个我从未与其交流过的账号给我发了一条私信。
“大大你好,我十分喜欢你的小说,但是却一直不敢和你说话。今天是跨年,就算我说了傻话也可以在明天原谅我吧。所以……”
我带着些许的好奇向下一条消息看去。
“您不觉得……您小说的主人公总是一种性格吗?啊,当然这并不是不好。我是说,您以写女性为主,她们几乎都是敏感脆弱却又在某种地方性格坚定的异常者,我十分喜欢这种设定。但是您偶尔也可以尝试一下其他的角色,比如……阳光开朗的公主。虽然玛丽苏文章现在已经成为了调笑的对象,但是爽文写起来或许更加容易受到欢迎……如果我有所冒犯,还请您原谅。”
我把手覆在键盘上,我的思考甚至并没有跟上我手指的动作。
身体像是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一样,我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小的时候,我并不喜欢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或许女孩子很喜欢将自己代入为公主,但我却觉得自己作为男孩子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我无法拯救公主,也无法对抗世界的恶意,我所能做的只有保全自己。但是,哪怕是这样的普通人,也能在文学作品中占有一席之地,最终也会获得幸福。”
“那么,被遗忘的人究竟是谁呢?最后被遗忘的是出现在童话阴影中的女巫。她们华丽的出场,然后寂寞的死去。妈妈们从来都不会讲她们的故事——她们就像是一个个污点,人们竭尽全力的将她们从故事中撕扯出去。虽然这件事说起来像是理所当然,但是无论是对女巫们还是这个世界,我都认为是一种不公平的残缺。”
“所以,我决定开始写她们的故事。就像你所说的,她们脆弱敏感,内心阴暗却坚定。她们是这个世界的异物,她们是异常者。但是没有人知道她们是否在努力的抑制自己伤害别人的冲动。所以她们的故事就由我来谱写,我会为她们找到归宿,我会为她们带来幸福——不知道这样的答案你还满意吗?”
我没有关闭对话框,而是等待着回复。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紧张的感觉了。
我觉得这几段话语并不能表示出我的真心,但我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曾经有人说过:“语言和文字是最能表现人类情感的东西,如果连它们都传达不了你的心情,那还是放弃吧,这份情感大概是多余的。”
寥寥数字……我希望自己的心情确实的传达了过去。
对面的账号沉默了许久。
终于,在临近午夜的时候,它发来了一张图片。
夜。
隔着屏幕仿佛都能闻到澄澈的空气,漆黑的幕布上散落着漫天的繁星。
数万颗星星所散发的耀眼光芒像是黑暗中的灯火。
在那里没有一人在等待归家的故人,却照亮了灵魂前进的道路。
那个账号最后说的两个字是:谢谢。
我干脆利落的关闭了浏览器。
真是胡说八道。
我没有做任何值得被感谢的事情。
我只是享受着自己的幸福而已。
关闭了电脑后,我轻轻用力,让转椅滑了出去。
我从椅子上蹦起来,去客厅找妻子商量事情。
她正在修剪一盆高大的绿植,但无论她修剪的有多么勤快,那盆该死的植物每天都在奋力向房顶冲去,展现自己旺盛的生命力。
“这次的旅行我们去北极玩玩吧。”
“好呀。”她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冲我微微一笑,“怎么想到跑那么远?”
“那里的星星很多,空气也不错。一年偶尔出国玩几次也没坏处,对吧。”
她赞同的点点头,然后继续与那盆植物作斗争。
透过窗户向外望去——
远方炸开了彩色的烟花。
新年的夜还很长。
人生也还很长。
希望你所在的地方,有星星,有暖炉,有爱你的猫。
希望你在雪峰上长眠的日子,可以向后推一点,再推一点。
希望你可以获得幸福。
请让我把世间所有的好运全部赠与你——
我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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