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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一辆四驱越野在撒哈拉深处的小小绿洲前停了下来。

这恐怕是整个沙漠里面积最小的绿洲,只有几户图阿雷格人在这里建立了居所。高大的枣椰树在炙热阳光下轻轻摆动着绿叶,树荫里一头母牛正缓缓嚼着青草,村外,一个早早在那里等候的图阿雷格武士警惕地注视着陌生的来访者。

“日安。”狮鬃佣兵团团长泽拉塔塔跳下车,用柏柏尔语问候道。

“日安。”武士点头,他从紫蓝色头巾里望过来,手仍然放在刀柄上,“我是巴切,图阿雷格人的守护者,修女派我来接引你们。”

说完,他取出一条靛蓝色头巾,递给跟在泽拉塔塔身后的会计。会计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将脸部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两旁稀稀落落房子都是用泥土夯实的,涂着当地特有的白色泥土反射阳光,在土路上走了不到十分钟,泽拉塔塔和会计就感到眼睛发酸,正当他们想要抬手捏捏鼻梁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片青葱的花圃,里面种满了茎叶细长的植物,顶端吐露紫色的柱状花朵,随风摆动时散发阵阵浓烈的香气。

花圃之后,一幢小小的欧式教堂屹立在白色泥土房子中,纤尘不染的金色十字架微微闪光。

图阿雷格人的守护者向泽拉塔塔和会计微微躬身后让到一旁:“卢尔德修女在教堂等着你们,时间紧急。”

“谢谢你。”泽拉塔塔说,“沙漠深处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狮鬃团不日就要撤走,到时候修女的安全就要拜托你们了。”

守护者藏在头巾里的眼睛微微的弯曲处出一抹笑意。

“虽然我们信奉不同的神。”他说,“图阿雷格人仍然视她为亲姐妹,现在快去吧。”

狮鬃团团长点点头,领着会计一路向前,推开小教堂的木门走了进去。

卢尔德修女站在圣像前,用长颈油灯点亮神龛上的祈愿蜡烛看到,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只是抬眼送出一个微笑,就回到自己的活计当中。

“……烈被困在飞机上了。”泽拉塔塔直接了当地说,“我要借用你的力量。”

“怎么做?”

“在机场有我们的人。”

“啊,巴布鲁。”

在这片狂野土地上,卢尔德修女就是无冕女王,她认识谁都不稀奇。因此泽拉塔塔只是点了点头。

噼啪。

烛花炸裂。修女放下油灯,双手笼在挣扎着想要燃烧的烛心上面,在她掌心里,跳动的烛火逐渐稳定下来,变成一滴滚烫的橙红色泪滴。

“还不到巴布鲁起作用的时候,太早了。”卢尔德修女挪开手掌,凝视跳动的火苗,“我们要对烈有信心,他是蕾娜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希望。”

烈睁开眼睛。

波音733已经消失在视野里,四周一片晴空。他已经脱离云层,数分钟后就要砸穿地面分身碎骨。驯火者套装早已解除,呼啸的狂风鞭打在身上带来剧痛,光柱击中的肩膀像是被卸掉的零件完全失去知觉。烈好像身处陌生摇滚歌手演唱会现场,如果不能随波逐流就只好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被推来挤去。

他将交叉在胸前的左臂松开,伸展四肢,属于天选者的力量在身体中的每个细胞里跳跃涌动。

烈第一次借用守护者的力量时,他的母亲黑公主蕾娜就在旁边。作为一个黑魔法的忠实拥趸,她对天选者的这套从来不会产生反感。

“妈妈,这个是魔法吗?”烈兴奋地问。

“恐怕不是,亲爱的。魔法会让你周身的气产生变化,我现在看到的你是一个再平衡不过的孩子了。”蕾娜抚摸他的脸颊,“按照我的经验,这说明了你将会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天选者。”

“天选者?”

“对。”

“天选者和魔法师哪个厉害?”

“更用功的那个厉害。”听到这个答案烈觉得哪里对,又有哪里不对,那个年纪的他还不能理解母亲这种极具东方中庸态度的表达方式。

看着火苗小蛇般地在烈的手指上穿行,蕾娜好奇地问:“它在你手里,感觉像什么?”

“像一只小鸟。”烈绞尽脑汁,半晌才能回答。

蕾娜了悟地点点头:“如果你放开手让小鸟飞走呢?”

烈记得自己打开手掌不再刻意控制那团火焰,它就像蒲公英一样徐徐地飘出他的手心越变越大,温度也越来越高,火苗——不,那时已经变成火球悬浮在半空中,周围的空气都为之扭曲,明亮耀眼得让人不可直视。

那光芒照亮了母亲的脸庞,抹平了终日哀伤在她身上刻画的痕迹。如果这一刻能够永存,烈愿意让火焰永远的燃烧下去。

这个回忆让裂隙追迹者的心柔软起来,他露出一抹调皮的微笑,跟着合拢手指,指腹上打火石相互摩擦,发出极为轻微的脆响,数颗火星终于应声迸射而出在烈的手指尖滚动,就像扑腾着想要逃离的小鸟。

在云和风翻滚的缝隙里,空钻了出来,很明显的,她已经平静下来。

空着迷地伸出双手捧起烈的拳头,金色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这位空之魔女、火焰大君此时此刻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孩,为喜欢的东西心驰神迷、忘乎所以。

“……你的火焰还是这么美丽。”空轻轻地叹息。

烈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他半握双拳,火星在驯火者的手甲之间疯狂弹射留下道道纤细的金线,金线旋转交叠凝聚眨眼功夫变作腾腾烈焰,点亮了黑公主亲手刻下的符文,驯火者正式宣告苏醒,它愉悦哼鸣着托住了天选者的身体止住下坠趋势,也挡住了刺骨的寒冷和狂风。

“对不起。”烈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讲讲你和其他的……恶魔守护者之间的事情。”

空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伸出手按住烈受伤的肩膀:“我感觉到了,你的愤怒。现在我们要做什么?”在她的瞳孔中,翻滚着诡异的黑色火焰,和烈手中的相互呼应。

“杀回去。”烈悍然回答,他打开双拳,掌心的金色与红色激烈地相互碰撞,在毒龙吐息般的嗤嗤声中融汇成橙红色的火柱,周遭的空气剧烈扭曲,阳光打在上面折射出奇异的色泽。

空兴奋地尖叫一声抱住烈的脖子,在空之魔女感到开心的时候,烈总是能得偿所愿。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双脚已经踏上了VIP舱的昂贵地毯上,左侧舱门还打开着,狂风乱卷,警报尖啸,所有在这里服务的空乘人员已经被屠戮殆尽,VIP的乘客们倒在了豪华的坟墓里,驾驶舱大门洞开,副机长正通过广播声嘶力竭地呼叫着机长让他赶紧回到驾驶室里,烈顺着血脚印的擦痕向公务舱走去,那里也没有活人了。

“你的朋友。”空伸出手指,“不见了。”

在空指示的方向,几个男性乘客正在用随身的东西抵挡恶魔系守护者者攻击,那些东西根本算不上武器,有的是半片行李箱盖子,有的是笔记本电脑,根本无法抵挡对方一击,但他们竟然没有退却,嘴里发出崩溃的哭嚎或者怒骂,稍远的地方,四五名怀抱孩子的女性挤成一团。

恶魔系守护者劈手打飞现在最前面的男人,紧接着抓住他的脖子将人吊起来,那家伙发出刺耳嚎叫,挣扎着向前想撕咬男人柔软的腹部,可怜的受害者因为窒息脸孔涨的血红,在半空中踢蹬的双腿正逐渐失去力气。而刚刚还和这个男人一同抵御敌人的同伴吓破了胆,纷纷连滚带爬地冲到妇孺身边。

空静静地凝视着所有一切,她已经看多了这样的怯懦和卑劣,事实上,这群人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让人感到惊讶了,童话终将有个结局,而现实生活永远也不会以“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为终点。

男人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恶魔系守护者到了现在只剩模糊人类轮廓,就像某个科学家对人类DNA进行了最恶意操作,将蜥蜴的属性加入到活人的身体里,流着涎水的血盆大口凑近柔软的腹部猛咬下去,然而期待中的滚烫鲜血、肥厚内脏并没有到来,他咬住的只是一口灼热空气,热度还在极速上升,夺灵者迷惑地甩头,但那团热火跗骨之蛆般紧随其上,畸形头颅裸露在外的皮肤浮起黄豆大小的水泡,数秒后角膜也被烫熟了,人形蜥蜴凄厉嚎叫着后退,手臂挥舞,却根本无法阻止胸口的头颅在吱嘎声中被烤成干瘪的一团。

“疼……疼……疼啊……”他发出模糊的哀叫,“是圣骑士?是天选者?还是……天使?”

恶魔面前只安静地站着一名少女,细瘦的四肢看上去全然无害,但就是这样安静的姿态才令人感到不祥,在任何人都会让狂风推来搡去立足不稳的状态下,少女竟然连发丝都不动一下,在她身周似乎有个看不见的玻璃罩子将所有攻击挡在外面。

恶魔系守护者睁大了眼睛:“空……空之魔女!火焰大君!居然和天选者结为伙伴。哈!哈!哈!居然有人会相信你、和你签订契约……呃……”他开始觉得舌头发软,下巴沉甸甸的,守护者转动眼珠向上望去,刚刚打伤他的那个家伙正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那些力不从心的感觉一定是因为他。守护者想到自己应该挣扎,可他不但发不出声音,甚至连拳头也举不起来了,所剩的唯一感觉就是灼热。

烈松开手。

守护者扭曲干枯的尸体应声倒地,撞击在地面上发出空洞声响,很快被狂风卷走,卡在了VIP舱的座位下面。年轻的天选者和守护者空之间再无阻隔,他们直视对方,对峙片刻,又各自移开了视线。

“他居然以为我相信你。”

“是啊,他居然以为我会跟你签订什么契约。”

“太傻了。”

“……说的对。”

两个人略带尴尬地说着死人的坏话,尽力避免谈及刚才的问题,无论对于烈或是空,那都不是什么愉快回忆。

下意识左顾右盼,烈看到那群蜷缩在角落的普通人,他愣了愣,正在考虑如何解释,就听到身后一阵裂帛般的声音——一道裂缝顺着机舱舷窗的下缘秒速蔓延开来,也就是说,这架波音733马上就要变成一辆载有三百多名乘客的空中敞篷车了。

“妈的!”烈大喊一声。

任何事情在转好之前都会变得更坏,问题是,这个“坏”到底有多么让人难以接受。

飞机撕裂的声音让烈想到垂死的老龙,为了用腐朽的肺部呼出最后那口气而痛苦呻吟,他知道在这个高度这个压强下,飞机顶棚一旦开裂,在恶魔系守护者手上侥幸生还的人肯定跟着完蛋。

烈握拳,收拢火焰:“还剩下多少人?”

“114……不,115。”回答他的是空,“如果存在三个月的胚胎也算是‘人’的话。”

“115个人需要多长时间?”

空嫌恶的皱起脸。

“……我会帮你买SDCC的票,VIP那种的。”烈用壮士断腕的语气说。

“32分钟。”

“我还会给你置办真正的装备,真-正-的!不论你想cos谁。”

“20分钟我想就足够了。”

“20分钟?20分钟飞机都能砸穿地心了!”烈不由自主提高声音,但是空对他怒目而视,天选者万般无奈地咬牙,“我……我还会陪你去。一起……一起……cos。”

空蹦起来在烈的背上,两条胳膊紧紧搂住天选者的脖子:“我的天!你说真的!?你不是骗我吧?你不会反悔?不会说了不算?”

“115条人命都靠你了,我一定会信守承诺的。”烈觉得这根本就是羞耻PLAY,“所以你到底需要多少时间?!”

“10分钟!不,8分钟!我当然想更快点,可他们是没受过训练的普通人啊,我必须先弱化裂隙里的压力、温度,还要抽调更多的氧气……等等我干嘛跟你废话?我们不是在赶时间吗?”空已然陷入狂喜当中,做什么事情都有一种可怕的激情,她松开勒住烈的胳膊,转而按住他的肩膀让自己以天选者为支点缓缓飘浮,“在这段时间里,你可别让飞机裂成两段!”

“知道了,大小姐,拜托你快——”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猛烈的冲击波震得连退好几步,那是空打开空间裂隙的必然效应。作为命运共同体的天选者与守护者,烈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空操纵如此大的裂隙。她周身滚动着无热无光的黑色火焰,双眼半张,视线交汇于半空中虚无的某点,一个核桃大小的雾气团在空的双手中缓缓放大。

“各位乘客,我是林肯•哈德森。”飞机剧烈震颤着,副机长显然已经放弃呼叫机长,机舱内的通讯设备在此时也受到了影响,让副机长那口标准伦敦音带上一股可笑的电流噪声,但他的声音诚恳镇定,充满魔力,“非常荣幸为您驾驶这次航班。请您尽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我们马上就要开始降低高度,重复一遍,我们马上开始降低高度,让气压和温度恢复到较好水平。在经历了这样疯狂的事情之后,我们还能聆听彼此的声音,这就证明了你我的生命不会在此终结。请您再次确认自己系好安全带,然后祈祷。我是林肯•哈德森,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

在副机长发言后,嚎啕大哭的乘客们忽然又找回了理智,他们东倒西歪地找到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坐下,系好安全带、戴上面罩,从表情可以判断出来,这些人一定正在向各自的神明祈祷,希望上帝啊佛陀啊真主啊能够在百忙之中听到自己的祈祷,最好还能施以援手。

危机时刻,信仰比真知更让人感到快慰。烈忽然有点想念只能看到事物本源的队友瑟,不知道透过她的眼睛看,这群无法可想、只能求助神明的人是什么样子?是被“气”环绕保护,还是像风中的叶片那样丝毫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让烈明白,自己松懈的有点太早了,很明显,现在还不是能以哲学家的身份抒发感情的时候。当空手中的雾气团膨胀至篮球大小时,飞机机身的晃动更加明显,即使是在狂风大作的情况下也能听到一种类似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在急速下降的过程中,舷窗上方的裂缝跟着扩大,机舱中的气压让烈都觉得难以忍受,更别说刺骨的寒冷了。

他审视着空间裂隙的大小,那团雾气中隐约能看到像是浮游生物一样缓缓穿过的不明物体,这说明空还在扩展裂隙的大小,她必须从已存在上亿年的原有空间中隔离出一部分,既大到能让115个人安全生存,又小到不会让空间裂隙的掠食者们发现。空的能力并非为了拯救生命而生,现在她就像一个上了三年法学院后莫名其妙被送进战地医院的学生,面前是七八个内脏出血、四肢残损还在声嘶力竭惨叫的士兵,能够稳住自己不至于让空间开口闭合,这还要归功于空的铁石心肠。

“空,听我说,”他转身面对少女外形的守护者,“我不知道能争取多少时间,你必须加快速度。”

空昂起头,视线似乎透过了烈又似乎凝聚在他身上,秀气的眉峰拧在一起,像是个迷惑的孩子:“我们说好的,如果你提前死了,灵魂就是我的。”

“我知道。”烈点头,忍不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2017SDCC,你想cos谁,D.VA还是黑百合?”

“我要扮源氏”,空有点迟疑,她大部分意志力都留在空间裂隙上了,“你当半藏。”

这个答案并不在烈预料当中,他想了想,觉得还不错:“听着不错。你是源氏,我是半藏。”他松开了手。

空虚扶在雾气团两侧的手掌向外展开,隔空托起了这个崭新的空间裂缝让它轻柔地升上半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开来,在雾气团的深处可以看到一闪而逝的雷电劈开云团,有星星点点的光芒从乌云的裂缝中飘落,它们连成一条线,指向漆黑世界的最深处。少女外形的守护者仰头,无光无热的黑色火焰在她手里就像是画家手中的墨水笔,能描绘出脑中存在过得、写实或虚幻的一切东西。

如果说火焰代表毁灭与死亡,属于空的黑暗面,那这一刻就代表了生生不息的光明融合,强而有力地证明了在她身上,爱与慈悲始终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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