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母亲季夏。无名学姐说得没错，母亲的名字在我的记忆中确实没有剩下任何痕迹。
我还记得的，是母亲在我小时候带我去风四中学的海滨。海是有毒的，但海风却非常舒服。母亲倚靠在我的身边，长长的发辫耷拉在肩膀上。我们等着父亲率领着打捞用的无人机械从远海回来，后来都睡着了。到傍晚的时候，父亲把我们喊醒。
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只能凭借海声辨认方向，依然渴睡的我盯着母亲的脑袋发呆。
母亲的发卡上，常年镶嵌着微型小红点接收器。但这点微光并不够让我看清母亲伸懒腰的身姿。在黑暗中，她和父亲说话的轮廓，有一点点不真实。
是的。我意识到它的不真实。很多年以后，我在母校的记忆中看到了两个人同样跨越了年龄和性别的亲密姿势。
那就是在柳青斋碰面的无名学姐和季夏同学。
十五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解释。”
风四小姐嘟囔着说道。
经过一段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旅途后，我们终于回到了秘密花园的黄色小屋。
风四小姐又抬出她的秘密武器——喝下去能让整个人变得暖煦煦的热咖啡。只是这次，她撇沫的技术变得更差了，喝下一口咖啡，嘴边就长出一圈褐色的胡子。
“不用解释了。只要好好跟我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好了。”
“呃。我先问一句，你是怎么……发现的。”风四嗫嗫喏喏地问道。
“纯属偶然。”
我摇摇头，在心里把无名学姐的记忆压下去。说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进行人格扫描了。我也好奇，为何关于无名学姐的记忆至今没有被大机构发现。
“很偶然的机会，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记住任何人的名字。作为新闻部的唯一社员，我就自己进行了调查。”
“哦，这样子啊。对于比较敏感的人来说，意识到这点确实是有可能的。”
风四点头的样子有点心虚。“然后呢？”
“然后……我到校史档案室，要求查看学生名录。”
“哦。”
“马上就被拒绝了。所以，我施展出记者的绝招……”
“……你偷到了名录？”
“不，没有。我确实弄晕了一部清洁用的无人机械，偷偷摸到档案室的管理处。但是，没有找到名录。”
我端起咖啡，小口地啜饮着风四小姐的心血咖啡。
“我猜想，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名录这一东西……”
“当然是有的。只是保存在小红点相关的电子设备里。”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放下杯子，“是因为用纸质纪录容易产生破绽，就改由虚拟环境保存管理。”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我不觉得……不过还是先听听你的推理吧。”
风四小姐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好，好。我也直接去询问了同学和学弟学妹们。他们的确有名字，但我的记忆无法保留。我用笔和纸张将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但很糟糕，最后往往连存放这些证据的地方在哪儿都被忘记了。
“既然学校调查不出名堂，就转移目标好了。我把目标转移到自己家里。父亲的职业是大陆架史前文物打捞专家。直接询问是没有效果的。我给他的单位去过电话，假装要找父亲，实际上想探听出别人怎么称呼他。后来发现，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只要是我去的电话，对方都自然而然地知道是我，也自然而然地给我叫来了父亲，毫无破绽。
“真可恶。这时候我几乎要放弃了。突然间，我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风四小姐手抖了一下，几乎要把咖啡打翻。
“什么事实？”
“我的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家里了。我很震惊，因为日常生活中我似乎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明明我还记得母亲的事情，记得她说过话、做过的事、和我的关系，家里还有她留下的痕迹，应该也想得到她的样子……
“不，我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唯一让我在意的回忆，是母亲头上一直没有熄灭过的小小红色光点。”
我直起腰，盯着风四小姐的脸。
“那是一种微型的小红点接收器。在我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人愿意在头上戴这种奇怪的装置。母亲确实是个特立独行的家伙——不，我又搞错了，我认识的人中间还有一个家伙，跟母亲一样，喜欢在头上戴着奇怪的小红点。”
“季夏？”
风四轻声问道。我没有回答。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了，我和季夏的交往，恰恰是在我的回忆中与母亲的联系断去之后的事情。也就是说，季夏在我生活中出现，正好是母亲在我生命中消失的同一时刻。”
我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我就说嘛，为什么我对季夏的感觉，似乎从一开始就达成了好感满分的成就。”
风四小姐叹了口气。
“于是你怀疑季夏就是你的母亲？”
我站起身来。
“啊，有一点吧。只是这种猜测实在太荒谬了，恐怕我自己也接受不了，所以和季夏的关系变得非常别扭。”
下意识地瞥了眼风四小姐的表情。她用手挡住了脸，鼻尖上的小亮点越来越大。
“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吧，我可能去找了风四小姐做心理咨询。然后你们就急急地把我的这部分记忆给抹掉。”
“对不起，江离同学。”
“没关系啦。”
尴尬地一笑，我把视线移到了窗外。已经变秃的树枝在海风中微微颤动，只是这一回再也没有让我想起季夏那与以往不同的短马尾。
“后来，在风四小姐这里，我又找到了新的证据。”
哐当一声。这回风四手里的咖啡杯真的被打翻了。惊慌失措的美少女跳了起来。
“我这里？”
“是哦。要我展示证据吗？”我微笑着，看着风四小姐沮丧的脸蛋，心情变得无比轻松。
得知真相之后，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啊。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类，早已经学会了在虚拟与真实之间选择妥协。这就是人类生存的本能吧。
十六
我甩着手，在步道上轻松地走着。风四小姐跟在我身后，步伐沉重。
深秋的落叶腐坏得太快。步道也少人走动，踩在上面，能够感觉到皮鞋被泥土化的腐叶抬起来，使劲往上抛开的弹性力量。
多少前辈的人类，也化成了这样的泥土呢。但即使死去，他们也仍然顽强地对抗着必然消亡的命运。电子灵魂、人造人、无人机械，这样一点点地转移着自己的形态，为的只是能够永久地在这个星球上生存下去吧？
只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就接受这样的一切吧。只有接受，才能寻找机会，在未来改变它。
这样的想法，也不知道是母亲，还是父亲遗传给我的。
“就是这里。”我打开隔壁小蓝房子的门，指给风四小姐看。
先前我翻阅过的硬皮留言本仍然摊在桌子上，仿佛有好些年头没人再翻阅过了。
风四惦着脚，满腹狐疑地拿起本子。
“就这个？”她问道。
“对。”
“可是……这不是普通的留言本而已吗？”
“对一个正在迷惘中的少女来说，这可不普通哦。我刚发现这个本子的时候，正是我最低谷的时候，我对某个人的感情，已经变得无法释怀。“
“季夏？”风四下意识地问道。我依然不回答。
“所以，当我发现这里有她留下的笔迹时，第一反应就是反复地翻阅，寻找她有没有留下更多的痕迹。”
这回轮到风四不说话了。她低下头，迟疑地翻开本子，显然打算寻找季夏的留言。
“可是没有更多的痕迹。但是，但是哦，我发现了更可怕的东西。”
我从风四手里接过本子。风四小姐抬起头，眼神变得迷离起来。
“嗯？”
“就是这个。”我翻开留言，在与季夏对话的留言条里找到了那个执着地追问季夏身份的留言。
笔迹很粗。如果大家还记得的话，这条留言上还留下了一张漫画式的猫脸速写。
“孟江离同学，这、这是……”迷糊的风四小姐摇摇头，接过本子，表示不明白我的意思。
“这个猫头。是我们孟家的标志哦。从小父亲就和我互相给对方画猫头逗趣，别人认不出来，我可是第一眼就意识到这是谁的杰作了。”
“啊。”
风四小姐低呼一声。“难道说这是你爸爸以前留下的？”
我微笑起来。
“你看这个猫头，嘴角的画法比较复杂，就像挂着不明所以的微笑。我经常说这就是爸爸的标志长相。”
“可是……这是季夏同学在风四入学不久的时候写下啊，跟你爸爸就读的年代差得有点……”
风四低下头，自言自语。我摇摇头。
“不对，完全不对，风四小姐。我不是说了吗？父亲和我互相给对方画猫，这只猫画的是爸爸，所以说……
“在这里给季夏留言的是我自己，是我在不知多少年之前，给不知道多少年之前的妈妈留下的留言。“
风四像挨了电击一样，马上扔下了手里的留言本。
“你、你说什么？”
“这个日期的写法，是季夏在初中的气象社中学来的秘密历法。她曾经传授过我，所以我知道这一天代表的是什么年份。”
我轻声说道，一把托住摇摇欲坠的风四小姐。
“风四，这是上百年前的纪录。我开始怀疑，这是上一个我留下的痕迹。”
风四小姐突然清醒过来了，她轻轻推开我，一把抓起笔记本。
“不……江离。这很危险，请不要继续追究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
一个和风四截然不同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我惊讶地转过身去。
宛如浣熊的学校技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推开了门。他默默地站在门边，举起手。
电光一闪，技师手里的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
有人挡在前面。技师的武器击中了风四小姐。风四单腿跪地，痛苦地扭成一团。
我惊叫一声，不由自主地伏下身子。
技师面无表情，大步迈了进来。他再次举起手里的银色教鞭。
“对不起，江离。我们没有预料到你会追究到这种地步。只能委屈你休息两天了。”
“不要……”
突然间，技师头一昂，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风四……你……”
“请让我来解决！孟江离是我的学生，我的记忆，我的朋友！请交给我！”
风四小姐喘着粗气。她缓缓抬起头，举起手里的武器——
一只小小的遥控器。
“交给我吧。”她喃喃说道。
接着，风四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我听见屋子里所有的电器同时发出一声嘶响，停止了工作。
技师咕咚一声，双手耷拉了下来，作出扭曲的动作，然后栽倒在地。
一瞬间，世界就黑了下去。
“请原谅我，江离同学。”风四小姐的声音近在耳际，“从现在开始，就是秘密花园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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