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来，地上的落叶就慢慢变少了。它们慢慢地渗入泥土里，大概都变作春泥了吧。或许再过不久又可以看到重新在上面长出的叶子了。
在二月份里的一个清爽早晨，四合的爸爸死于镇上那疾行的马车之下。他的头被车轮碾断，滚到了街上的一旁。听别人说，他死的时候眼睛看起来像是充塞着沉沉的黑暗。
他大概死不瞑目吧，四合心想。而爸爸的死在四合的内心深处似乎并没有激起什么。老实说，它什么也激不起。这倒不是说四合不爱他的爸爸，或者说死亡已经失去了令人恐惧的力量。只是，四合看透了那么一点。在葬礼上，他的眼神无声地穿过了那已死的爸爸的身体，望见了他背后暗沉的天空。从他身体上方，四合看到了缓缓挣扎而起的灵魂，以及附着在上面消散不去的哀愁。那些哀愁随着隆隆升起的乌烟，就这么虚无缥缈地在空中飘荡不去，飞向这边又飞向那边，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无依无靠。四合望着它们，一点儿也不感到悲伤。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于是，四合怀着这股麻木不仁的心情度过那一个记忆中冷湿的春天。在爸爸死的那会儿，忽然有那么一阵余波撩动了四合复仇的神经，但那股感觉已经不再那么明显。虽然难以置信，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二姐在四合的记忆中的确慢慢远去了。尽管很教人悲哀，但这的确是一个事实。四合每一天都去探墓，也时不时地跟她说话，但更多的只是为了能和雨子见上一面罢了。这么一来，四合已经渐渐地忘记了二姐的模样。她已经从四合的世界里远走高飞了。
就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妈妈把四合送到了镇上的一所私人学府。学府不大，府上大概有二十来名学生。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什么样的人都有。
课堂上只教授文学和数学，都是一位老先生在教。他虽然老，但口齿清晰。上数学课四合没什么兴趣，他不是睡觉就是拿着自己喜欢的书在底下看。不过四合倒是很喜欢上文学课。像是山海经啦，西游记啦等等这些关于妖魔鬼怪的，还有就是唐诗宋词，他一听就是一节课。他觉得写山海经或者西游记的人也一定像他一样可以看得见妖怪，他试图从上面找到雨子的模样，或者墓园哀的模样，但最后都没有找到。
课余的时候四合偶尔会写写诗什么的。他把诗写在纸上，有时候也记在课本里，在课堂上写，或者下课的时候写，总之，一有灵感他就写。他觉得这样做十分有趣，以至于无法自拔。有那么一次，老先生就站在他后面静静地看着他写诗。等到四合写完他才发现后面有人。老先生十分严肃地盯着他，让他站起来把他的诗念给全班的人听，四合照做了。等到念完的时候，课堂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害怕极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逐出学府。几秒之后，他才隐隐约约听到掌声。他回过头去，发现老先生在他旁边一面默默点头，一面轻轻拍手。他闭着眼睛聆听完了四合的整首诗。
打从那以后，四合就不停地写诗。他把诗写在纸上，带到森林深处，和雨子一起坐在长满青苔的小山丘上，然后念给她听。有时候他们也在草原上念。风徐徐地吹过雨子的发，煽动了四合手里的纸张。下雨的时候他们便在雨子的住处里念。偶尔，四合也会在二姐的坟前念念诗。
“你写的真好！”雨子夸赞他。
“每天能听你念诗，感觉自己也像是在读书一样。”
于是，借着那幽暗而深远的森林背景，四合开始教雨子写诗。起初雨子并不怎么喜欢。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更喜欢去当一个听众，她已经习惯了当一个听众的感觉。她说小妖怪其实就是人类与生具来的听众，看着人类走过它们身边，低身交谈的时候，它们就在蹲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然后讨论人类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所以每次四合把书拿给雨子的时候，她总是默默地摇了摇头，让四合念给她听。每当看到她一脸尴尬的面容，四合就觉得雨子很教人同情。她活了这么久却一个字也不认识。
在三月初的时候，四合就教雨子识字。他每天都念诗给她听，温声细语地念。这让雨子很开心。等到四月份的绵绵细雨到来的时候，雨子已经学到了一些。她懂得了拿笔，虽然很慢，但她写诗的时候却格外认真。一板一眼的。她写的字看起来方方正正，就像小孩子写的一样。她开始会写“小草迎风摇曳”或是“树木正在沉眠”这样的简短诗句。总之，雨子写的诗都是与自然息息相关的。四合想她大概是很喜欢这片地方吧。
有些时候，四合写诗写到一半会抬头去看天空。就那么一直地凝视着它，仿佛想要从上面找到某种重要的东西似的。不过最后总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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