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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稗田阿弥
  • 2019-07-29 12: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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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夫抱了我。

大手滑进睡衣,悄悄覆上我的胸。

我在睡眠中,感到他手指的缓缓移动。夫深夜钻进被窝时,常会在我睡着时抱着我。

那时,我仿佛变成了蛋黄——做蛋黄酱时,为了和蛋清分开,被小心翼翼地在蛋壳间摇晃的蛋黄。

我喜欢这样,即便已经醒来,大概还会继续装睡。但这个黎明,夫的动作比平时略显粗鲁,似乎想把我弄醒。

于是我睁开眼,望着他,他把唇贴在我的眼睑上,让我重新合上眼。他似乎早知道我醒了。

“怎么了?”我带着些微不安。

“好了。”夫的回答令我意外。我预料的恰恰相反。

‘真的?’‘嗯。’夫带着些得意的微笑,令我感到幸福。

我欲脱开夫的怀抱,他却紧了紧手臂。

‘明天?’“嗯,明天一起去。”

夫很快又睡去了,我又感到了新的幸福。

夫像个长途的旅者,但无论何时,他都会在我身边,如现在这般。

饭煮好了,豆腐味增汤和石花菜凉粉也已备好,飞鱼干只需要烤一烤即可。我系好绯袴,又掸了掸书架上灰。夫还未起床,我便来到庭院。

我们的房子建在小丘顶上,没有围墙,只有一棵瘦弱的樱花树,孤零零的撑起几根树枝。从这里,镇守府可以看的很清楚,清晨警戒的飞机引擎声惊起一片鸟儿,大概是乌鸦吧,它们时常来这讨吃的。

前任提督在职时种的番红花随意繁衍,生在小丘的各处,开出白瘤般的花。远洋时特鲁克基地赠送的花苗和球根,我便在小丘上随手种植,风吹雨打中生的还算不错。

我一个人摆弄将棋时,夫终于起床了。

“早。”

我故意漫不经心。夫从我手中摸走角行,落在步兵的旁边,如此对面的飞车已陷入困境。

“去吗?”夫问到。

“演习完去吧。”

我微笑,夫也笑。我们携手朝镇守府走去。

花坛里的雏菊已成了野生的,混杂在茂盛的杂草中绽放花朵。七零八落的零件残片,像路标似的散落在建筑物前。当你信步而行,完全忘了这里是镇守府时,偶尔从上空传来飞机引擎的声音,又会把你吓一跳。

前任提督以前的茶室如今是夫的办公室。打开门,茶叶味依然可辨,夫却说那是松节油味儿。

前任提督离职后,茶室一直空着。三年过去了,房间已迥然改观。曾经的药柜里排列着夫的书;那张胡桃木大书桌上放着几只女官人偶,还有厌战赠送的一只大马克杯,以及双筒望远镜,照相机,文库本,不知哪来的印度锁,各种各样奇妙的物品挤挤挨挨,几乎连桌面也都看不见。

唯有悬在墙上的玛利亚像,还像以前一样,安然未动。那是前任提督的遗物,彼时我还在大凑,当年的情形还是金刚告诉我的,不过倒是讲的很清楚。玛利亚并未怀抱耶稣,胸口处镶着一块小小的红玻璃。

我并非基督徒,夫当然也不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夫却觉得很有趣,把它装饰在办公室中。难得有客从别的镇守府来时,他照例要先炫耀一番。也许,夫是想用此种方式,对那位连升两级的前任提督表示尊重。

办公室里,木板套窗和窗帘都已拉开,明亮的阳光洒满房间。这是一幅海的画。海,天空,海鸟。海和天并非纯蓝,倒更接近灰色。灰色,是这个时代的特征。浪花和成群飞翔的海鸟的数根羽毛,则是白色的。

“这是我们的海。”夫果然这样说。

“像别的国家。”

“是吗?”

夫显出诧异,不过这也是惯例了。

“很美。”

“嗯”

夫揽住我的腰。

一时间,我们凝望着海。真想这样待上一整天。但是我该出门了。

夫打开一本厚文件夹。他开始工作了。

“我随后便去。”

他挥挥手,嘴边还粘着味增。

今天是国忌日。

我是宿毛湾镇守府的神风。

海湾附近有很多小丘,我要去墓地要翻过三座。

第二座小丘上有一处医院的废墟。那里有座大建筑,已然破旧污损,下半部被爬山虎覆盖。窗玻璃也许碎了,也许已被拆除,可以窥见空荡荡的室内,只剩下破损的隔扇格棂、碎镜子和仅剩下床脚的床。

三年前,我怕这条路。这里经历过大产业的繁荣与残酷的轰炸,上面留存数处废墟。每一处都缠绕着些鬼怪奇谈,煞有介事,关于医院的恐怖故事尤其多。

我还是刚到这时,走路时努力不去看医院。我怕的是窗子。即便我低头盯着地面,也曾感受过来自窗口的视线。那里肯定有什么东西,在等待我一不小心抬头。一不留神看到,以后他们便会永远出现在我面前。

在走廊上踽踽独行的只剩半边脸的士兵,抱着婴儿干尸唱催眠曲的得肺病的女人,他们的故事以各种各样的版本口耳相传。但在这里,与其说这是鬼怪奇谈,莫如说是传说。不是被窃窃私语,而是引以为豪的流传下去的传说。我渐渐适应,发现了这一点,便不再害怕医院,也不在害怕其他废墟了。

我一边走,一边挨个查看洞开的窗户。我甚至期待能看到点什么。夫说他也是。如果害怕幽灵,就没法工作,他说。我们希望看到的,也许是一种类似“印记”的东西,是证明我们在这里正确生活着的神谕。

第三座小丘脚下是民用的港口,来自各地的运输船停泊的码头上,摞着十余个大箱子。箱子侧面印着的小点心和洗涤剂的名称,不知为何吸引了我的视线。

“神风。”

箱子旁是我的朋友春风,她招招手。

“国忌日咯,今天?”

“你来吗?”

“是要去。”

春风略显调侃的说:“神风会哭咯?”

“提督先生才会哭呢。”

“那是肯定。”

我耽搁片刻。春风忽然想到什么,看着身旁的大箱子。

“行李比人先到哩。”

“搬家?”

“是遗体。”

春风像透露某个秘密似的说。难怪会被箱子上的字吸引,我想。

“你这是……”

“我在等拿钥匙的人哩。”

“还是那里啊?”

“嗯,松川神社。”

春风呵呵的笑道,我也笑了,死去的将士将会在松川神社洗礼后,被抛入大海。

“待会见。”

我正要迈步, 运输船上相熟的船长朝我挥了挥手。

我背着海开始爬坡,但一转眼又看见了海。

神社在第三座小丘上,这小丘是海湾的尖端。暗红的鸟居,石灯笼,功德箱和破旧的神宫背后,便只有海和天空。

一些学生已经到了,他们坐在石砖上讲笑话。他们的父亲长眠在山阴的墓地里。

三间平房中最宽敞的音乐室里摆好了椅子,当地人挤挤挨挨的坐着,大家表情都很严肃。自从战争开始,大概就很难见到离开的男人们了,不管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都很清楚这一点。春风在默哀式进行到一半时露面了。大人们分成两排坐在钢琴旁边。

弹钢琴的是凤翔。神社只有神主先生和他的女儿,凤翔时常来帮忙,她是我的朋友。学生和大部分人们都喜欢叫她“凤翔老师”。今天她穿了一身藏红色套装,很有老师的感觉。

合唱开始前,夫来了。“今天我们说再见……”,夫果然第一个哭了。每年这是难得一见的夫软弱的时候,平时坚强的他总能带领我们对抗黑暗。夫的眉毛拧在一起,几颗泪水顺着脸颊滑下,看起来更像在生气,冰一样的眼神里有一丝波澜。

拍完纪念照,仪式就该结束了,两位学生阿昭和郁雄先后来告别,他们也要上战场了。阿昭一脸不开心,我知道他在强忍着不哭,心里也酸酸的。郁雄还不太明白自己的境况,大概是神主先生让他去和镇守府的大家告别,他就来的。看看他憨憨的笑脸,我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要写信哦。”夫的指尖轻轻拂去我的泪珠,用大手的温暖安慰着我。

“真多愁善感哪。”

郁雄离开后,凤翔浅笑着揶揄我。但我知道,凤翔的感情其实更加热烈。正因为太热烈了,她便把感情的堤坝修筑得更坚固,仅此而已。

“年复一年啊。”

凤翔感叹道。

夫和我一样,都不是本地人,夫在京都成长,进了东京的大学,而来宿毛这,则是在成为我的丈夫后。所以,正如夫自己的感觉,对于宿毛的人来说,夫算是个外人。用夫的话来说,是这里的人怀着某种曲折的爱意,如同对待一个久病痊愈之人一样待他,而对我,则像是对待献身的护士一般。

每念及此,我眼前便浮现出以前读的小说中的修养所、疗养院或温室等形象。我试着想象,我和夫便是在那种场所。有时我感到孤独,且带着些微内疚和羞涩,像是秘密地从抽屉中取出一本书。这个世上,藏匿夫的人只有我一个——蜜一样的孤独。

在神社与凤翔,神主先生告别,在港口和春风等告别,现在只剩下我和夫两个人了。

“听说,我们要去特鲁克了。”

夫说,他手上的点心袋晃晃悠悠。妈妈们把剩下的点心按人数平均分开了。

“好像是运输彩云什么的,凤翔还问我是不是认识特鲁克的提督。”

夫笑了,我也笑了。认为运输彩云只不过是个稍微有点难度的任务。

“龙骧很期待哦。‘’

“期待又能怎样,去到那种天边地角,怪可怜的。”

我们对望一下,又笑了。“天边地角”是我们决定呆在前线,不在海军本部工作时,东京的朋友们一个劲地对我们说的话。

我们都不太想回家,也许是仍沉浸在国忌日的感伤中,也许与谈论了凤翔的浪漫史有关。

我们没有爬第三座小丘,而是沿着迂回的道路走。这样会来到海边,这里有一大片住宅,很久以前许多渔民和家属居住在此,现在却冷落萧条,大部分房子成了空屋。

住在这里的人,与其说是固执,不如说是好事,至少当地人这么认为。我和夫沉默的仰望那一排排窗子,寻找住民的一点光亮。

所谓“印记”,也许就是这样的物事吧,我思忖着。

第二章

闷热的夜晚。

“神风桑。”夫叫我。

我开着电视,却没有在看,正在看书。

夫站在门口。他马马虎虎的披着藏青色棉布半袖衬衫,两手插在明蓝的新牛仔裤口袋里。为什么不进房间 而要杵在那种地方俯视我呢?而且这一阵子他很少这样叫我。

我心里涌起几分不安,疑惑的抬头看看他。

夫的表情越发显得意味深长,说:“散步去?”

屋外弥漫着特鲁克特有的青草味,让人联想起动物,而非植物。在夜晚,不是和夫一起从外面回来,而是从家里到外面去,这种情形许久不曾有了。夫比平常走的快,我来不及问“去哪里”,便跟了上去。

夫上了小堤坝。在越过堤坝,下到小河的时候,他也没有扶我一把,而是径直向前走。我穿着木屐,下堤坝时颇有些费力。“干什么呀……”我嘟囔着。我只顾着脚下,注意力又被夫异常的举动牵掣住了,直至来到夫身边,我才注意到夫在看什么。

“啊……”

我不由得叫出声来。从小河对岸的树林间一直到河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小光点。

“怎样?”

夫终于回过头来,得意地说。

“已经这么多了呀。”

“你忘了?”

我叹息着点点头。往年的话,如果来特鲁克这,我和夫会来到这里,焦急的盼望第一只萤火虫的出现。今晚一只,明晚三只,有时我们每天晚上都来,看着萤火虫越来越多。我们还从未像现在这样,骤然看到萤火虫在眼前漫天飞舞。

“你一个人偷偷来过?”

“说什么呢。”夫有些意外的笑了,“我又不是住在豪门府邸,怎么可能那样?你每年都吵着要来,今年却不吵了,所以我也忘记了。今天工作时忽然想到,该到萤火虫的季节了,过来一看,果然是极盛时期哩。”

“极盛……”

是的,我忘记了。于是越发恍惚。我重新被眼前美丽的萤光打动。极盛时期的萤火,我们每年都会来看,但我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风景。

我朝雪花般翩然飘落的萤火走去。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夫正托着速写簿。

他居然带了那东西来,我完全没有发觉。那么小的速写簿,大概是藏在衬衫里带来的。

“干什么呢?你在画什么?”

夫手里的铅笔在动,答道:“你。”

“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

“看得见。”

夫没有从速写簿上移开视线,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无可奈何,再次背对着夫,用刚才的姿势眺望萤火。想到自己正被画,颈上感觉火辣辣的。

这里只有萤火的光亮,以及对岸林边小屋的窗口漏出的灯光。夫能看到什么?也许他是在描绘想象中的东西。

我终于无法忍耐,侧身逃开。

“喂!”夫的责备声宠溺得令人意外。

夫没有给我看那天的画。

那天晚上他说,回家后稍微修一修再给你看。过了几天我再问时,他的回答是,哦,画的还是不满意,扔掉了。

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特鲁克的战事出乎意料的陷入了僵持。

四天前,雨季结束了,天气骤然变热。我仰面躺在被子上,沐浴着窗口洒进来的阳光。虽然只是早晨7点,阳光却已是夏日的。

夫还在旁边的被子里睡着。刚才闹钟响的时候,他哼哼着翻了个身,没有睁开眼睛。这一阵子他一直工作到半夜,早晨起的很迟。

现在,他又仰躺过来,肩膀和双脚都从夏凉被中露出来,手轻轻地压着搁在枕上的右手,发出均匀的呼吸。夏天的夫,我想。就像知晓春天的夫一样,我也清楚的知晓夏天的夫。真是不可思议。

我出神的看着夫。想让自己明白些什么,可是看着看着,不可思议的感觉越来越浓。

春天的夫。夏天的夫。秋天的夫。冬天的夫。我所知晓所有这些。可是这个人是谁?

我曾经知道一个少年。比我大5岁的高而沉静的少年。小时候,大家会觉得大五岁的人相对自己来说,倒是与成年人更为接近。而他又格外老成,令人感觉很遥远。他经常慵懒的低着头,睫毛长长的,眉很浓,大概因为这个缘故,他的脸给我的映像会和绘本上的玛利亚像重叠在一起。

那时的少年现在成为了我的夫。

与夫生活了三年,我知道了夫的很多很多:他的癖好,举止,让他欢喜的事,令他忧郁的事……但也有我不知道的,比如我们相遇之前他在京都的生活,他并没有全部告诉我。但对于现在的我,未知之事的作用仅仅是使已知之事更为突出。

现在,夫是我的,我是夫的。想来真是不可思议。这三年间的每一分每一秒,与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明明并没有任何不同。

也许,和夫一起生活之后,在我身上流淌过的岁月和从前不同了。我试着这样想。但这样的事降临到自己身上,仍然不可思议……

我终于不再看夫,开始洗漱更衣。酱汤煮沸的时候,夫慢腾腾的起床了。

夫从背后偎着我,探头去看锅里酱汤的菜码,说:“哎,肚子饿得睡不着了。”

我就知道,夫一定会这么做。

这天晚上,我和夫吃了炖虾。

晚饭是炖虾,生墨鱼片,烧茄子和酱汤。

“多摩怎么样了?”

“很精神呢,感冒应该很快就会好吧。”

炖虾的口味有点重,也许多摩她们吃起来正好。墨鱼买的时候还直往上吸,可是生鱼片我却没怎么动筷子。我没怎么喝酒,也不想吃米饭,只是把酱汤先热了一人份的,慢慢喝着。

“她那边还有球摩陪着,说话还很有气力呢……”

哦,夫静静的点点头。

“不过,现在战事这么吃紧,在后方休息也许是件幸福的事。”

“这么想比较好。”

“是啊。”

我越发的没有食欲了。我以为是秘书舰的工作太累的缘故,可是收拾饭桌时觉得不舒服,一量体温竟有三十八度多。

过了一晚,烧不但没有退下去,反而越烧越高,喉咙也疼了起来。我打算一早先去前线基地那里看看,在去找明石,但夫让我别去了。虽然去基地里视察是好的,但让流感在镇守府里流行起来就麻烦了。

这样决定下来后,我便失去了去镇守府的力气。身上每个关节都疼,一抬头就头晕目眩。你先睡一会儿,如果还是不能动,我就背你去军医那里,夫说。

夫说要给我做点粥,我却没有食欲,只喝了一点水就闭上了眼睛。不过,我却睡不着。高烧像沉重的大石,实实在在的压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

夫关上了卧室和起居室之间的玻璃门,透过磨砂玻璃,可以看到夫在走动。他大概在准备一个人的早餐。他想吃点什么呢?我正思忖着,夫从玻璃门那儿探出头来,问咖啡豆放在哪里。看来他放弃了像平常那样吃和氏早餐,打算用咖啡和麦片之类对付一下。

我告诉夫咖啡豆和咖啡机的地方,又拜托他开着玻璃门。真像个孩子,夫有些担心地笑着,照我说的做了,然后转向放咖啡豆的柜子。我把一边脸贴在枕上,望着夫。

夫在柜子前站了一小会儿。他一定不知道哪个瓶里的是咖啡豆,但他并没有一一打开看,只是扫视着瓶子,似乎这样一来,瓶子就会做出回答。不一会儿,夫找到了瓶子,又从柜子下面一格中取出咖啡机,朝水槽走去。对了,忘了拿舀咖啡豆的量匙(放在柜子的抽屉里),我心想。夫大致估摸了一下,就把咖啡豆放进机器里。磨豆子的嘎啦嘎啦声传了过来。

我一直看着。咖啡过滤器是夫自己找到的。在磨咖啡豆的时候,水也按部就班地沸腾了。夫取过水壶,往咖啡壶里注入热水。很久没有这样悠悠地看着夫煮咖啡了。夫煮咖啡很拿手,比我煮的更好。

结婚前,在京都他的屋里见面时,我总是静静地看着他为我煮咖啡,他为了能够一点一点地往咖啡壶里注热水,甚至把水壶嘴压扁了。我第一次去他房间时,水壶嘴已经扁了,所以夸张一点说,对我而言,那水壶便是他的历史。

在身为京都少年的他与成为我的恋人的他之间的,是我不知道的他的历史。那段他独自度过的时间夹在两个极为亲密的印象之间,令我感觉自己并非仅仅是不了解,而是非常陌生。我没有因此不安,但索性让自己对那段时间心怀虔诚。

夫回过头来,看着我。“感觉怎样?”

夫还没有煮完咖啡,此时回过头来大出我的意料,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躺在那里,大睁着眼睛看着他。

“难受吗?”

“怎么办呢?如果我死了……”

我不由自主地低声说。

“什么呀,这么夸张……”

夫苦笑着来到我身边,把手放在我额头上。

“不过是感冒。和多摩她们一起染上的,明后天就好了。”

“阳介,可不要传染给你啊。”

说着,我把脸紧紧地贴在夫的手上。

“如果阳介死了,我就一个人了。”

说什么呢,夫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用双手抓住夫的手,用力拉到面前。

第二天是星期五,从这天起,我五天没有去镇守府。

我的病已经好了,星期一下午,我的身体还稍有些疲倦,但烧已经退了。

夫最近时不时就回来照看我,我知道他最近工作很多,我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身穿和服单衣的夫,很介意自己这身打扮,一直在理着衣掖。

去年夏天的盂兰盆舞蹈那天之后,夫莫名其妙地喜欢起和服单衣来,想换心情时就经常穿。有一天他正好穿着和服单衣,摄影师来了。那时为了宣传帝国海军的强大,需要有夫的近照。夫约好了去东京的摄影师工作室拍照,但在约定日期之前,摄影师却自己过来了。那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结实的体格与温和的相貌颇有点不相称。据说他是出于个人的兴趣,到镇守府来走一走。在半路上,他蓦地出现在我们家。这虽然有点不合常理,但他仍不失为一个招人喜欢的青年。喝着茶聊了三十分钟之后,他在光线还十分明亮的门外,给夫拍了照才回去。

数日后,东京那联系了夫,说那幅肖像照好得出乎意料,可以不必去工作室重拍,就使用这一张如何。夫回答,由您决定好了。那时,夫还没有看到照片,仅仅是考虑到可以省却去工作室拍照的麻烦。今天下午,竟然直接送到特鲁克这了,夫看了一眼,就哼了起来。

“不错哩。”

我撮着夫端来的凉绿茶,又重复这这句今天已说了无数遍的话。

“不舒服……像个做妓院买卖的人贩子。”

夫俯视着照片回答。他把照片放在手边,仿佛是茶点之类。

“人贩子!”

我笑起来。刚才他说“像个骗子”,还说“像拉斯普京(帝政俄国时期的修道僧)”。

我坐在夫身旁,再次端详照片。这张照片绝对不坏。由于是在自家门前轻松拍摄的,加上夫对摄影师怀有好感,照片拍得非常自然,感觉很好。只不过夫身着和服单衣微笑的照片,如果放在海军宣传册的提督介绍栏里 也确实有些过分出彩,或者说显得做作。

“唉,还不错吧。”

不知是终于死心了,还是看惯了,夫也略显为难地笑了。就算来不及重新拍照,也可以换一张照片,但夫没有那样做。除了说明理由会让他感到难为情之外,大概还有对摄影师的体谅。

明月升空,我们将视线从照片移向天空,凝望了一会儿。

我又开始思索生死的问题。

自从上次因为感冒病倒以后,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无论什么时候,它总会倏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到了现在 那种本来缠绕在它周围的不详之感已然淡薄,思索时仿佛在描绘外国的某处风景一般。

我的死。夫的死。一方不由分说地从另一方眼前消逝。

我无法想象。比如,在夫的身边醒来的早晨再也不会到来;某一顿饭食是与夫共进的最后一餐;我的视线所及没有了夫的身影,或者相反……

也许正因为无法想象,我才会频繁思索。因为觉得那种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在现实中发生,我才能够思索,一定是这样。

“啊……”

我唤出声来。思绪似乎要滑向某个不好的所在,我无意识地想止住。夫诧异地看着我。

“镇守府的事……我想起件事,今天得做好准备。”我解释道。

“什么呀,刚刚还陶醉地看月亮……”

夫笑了。我垂下眼睛,看着盘膝而坐的夫右脚大拇指上那再熟悉不过的趾甲。

夫出发法拉洛普岛的那天早晨,天阴沉沉的,像傍晚一样昏暗。

依照夫的性子,我们早早到了军港。在休息室里喝红茶的时候,春风来了。

“出发咯?”

夫点点头。

“果然嘛,看看提督的脸就明白了。神风留在家里,是咯?我一清二楚哩。”

“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你脸上写着,寂寞呀寂寞呀。而且提督嘛,又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咯。”

“什么筋疲力尽?”

“这个,因为昨天干得太起劲咯。”

“哎 春风……”

我瞪了她一眼。瞎说,瞎说的,春风笑起来,又说因为神风桑穿着帆布鞋嘛,我才知道咯。

我们都笑了。说笑之间,上船的时间到了。

绘着天蓝色线条的雪白的高速艇已经整装待发,水兵们从码头徐徐朝船上走去。

我尽力像平常一样。这只是夫常有的出海指挥。可是,由于我过分地意识到这一点,心情反而奇怪起来。

“走了。”夫站在舷梯前,简短地说。

“去吧。”我说。

“一路保重哦。”春风故意用夸张的调子说。

夫走上舷梯,在进入船舱前微微转头,挥了挥手。也许夫每次都是这样吧?我思索着,耽搁了时间,还没来得及挥手,夫就走进船舱去了。

雨稀稀落落地下了起来,可是一眨眼工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我只好快步冲进基地里。

同时,飞奔进来的,还有一位银发的少女。

少女湿得比我厉害,看来是在离基地尚远的地方遇上了雨,而后全速飞奔过来。“哦。”我听到她毫无戒备的叫声。少女掸着黑色修女服的肩膀,仿佛上面落的是树叶,而雨滴也确实像树叶一样啪嗒啪嗒落在门廊地地板上。她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这才发现我。

“怎么?”她很不屑的说道。

少女略生气的表情反而添了份可爱。也许因为出乎意料地遇到我,还设着防。我有些不知所措,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由得面露尴尬。

“你是?”

“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你是来避雨的吗?”

“嗯,汝去给我找个落脚的地方。”少女声音僵僵的,有点颤抖,看来是着凉了。我把这位银发少女带向医护室。

“汝的丈夫出门了吧?”

“嗯。”

“汝的脸上都写着寂寞两字了。”少女严厉的说道,随后她好像小小声低估了什么,我也不方便询问。

少女躺到床上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好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我只轻轻卷了卷被子,那里微微露出些乱蓬蓬的银发。

维多利加像幼崽似的蜷曲着睡着了。她裹着浅蓝色管状图案的针织睡衣。这睡衣是我买的,医护室的睡衣像是男人穿的和服短褂,敞开得太厉害了。少女的脸埋在怀里。只看得到脸颊,被挤的像小孩的脸蛋那样胖鼓鼓的,我摸了摸。

出击后的基地非常的安静,少女的呼吸声异常清晰地传入耳中。呼吸渐渐变响,同时身体开始活动。她紧紧蜷起,手紧紧抓住一个金属制的挂坠。久城,少女叹息道。

那声音很小,却清晰入耳,因为此时医护室里一片寂静。久城……久城……银发少女呼唤着。

我发现她眼角流着泪。

下午,雨稍稍大了些。

雨并非哗哗地下,而像雾变浓了似的。回家的时候,一走出办公楼,我就打开了伞。金刚小姐在办公室的窗口笑了。

我和夫相遇,也是在雨天。十一月的冷雨。那时的雨是有声音的。准确说来,我们是再会。我知道他曾经是京都的少年,有一次他在爬桃树采桃子,被大风吹了下来,膝盖上跌了一道伤口,足足缝了十针。他被送来的时候,我还躲在诊所门后提心吊胆的偷窥过。尽管如此,那无疑仍属于第一次遇到一个男人的记忆。

当时我16岁,一个月前刚来到大凑。我在京都的公寓里接到了海军的电话,因为我被选中了。

我和夫就是那时相遇的。有一天我到海边,发现在平时待的地方有个人正在看海。我知道那是个男人,他体形健壮,脸则挡在伞下看不清。

我朝他走去。日后,我曾对夫解释,那时我头脑还不清醒,以为那也许是父亲。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走过去。听到我的足音,伞挪开了,那人的脸露了出来,我惊诧地抽了一口气。那张我思慕着的脸很陌生。

一时间,我们以相同的表情凝视对方。

“你是神风?”

不一会儿,夫开口了。

“你是诊所的神风吧?是我啊,麻生阳介,比你大五岁。”

“阳介桑?”

我低声唤出的是他的通称。上小学的时候,无论是低年级还是同级同学,甚至老师都不称他“麻生君”或“阳介君”,而是叫他“阳介桑”。我回想起那个带着大人样的沉稳少年,他确实适合这样的称呼。

“是啊,我是阳介桑。”

夫露出了笑容。

“我是今早坐船过来的。神风,你一点没变哩。你最近怎样?”

“我被选上了。”

我答道。此时,我才敢相信我成为舰娘了。

当时,夫像我一样也在大凑租了房子,打算在这实习半年左右。夫在大凑期间,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开始频繁见面。一起生活下去怎么样?不久,夫说到。婚礼是在大凑举行的。

夫回来了。而且比预定的还早一天。

傍晚,我在厨房里似乎听到了开门声。当时我正在用水,而且记得早就锁上门了,便认为是听错了。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我回来了”,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回来了。”

夫重复道,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因为一时间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怎么……我还以为是幽灵呢。”我急忙笑起来,“不是明天才回来吗,怎么回事?”

“哦,那边已经没什么事了。”

“你也不打个电话来。”

“可是我是按照计划回来的呀。”

“哪里来的计划啊?”

“啊,饿死了。”夫从背后抱住我的腰,瞧瞧我在做什么。

“菜还可以凑合一下,米饭得再煮一些了……”

“哦,不用,不用了。”

我想起来了,夫说着,从门口拿来一个纸袋。

“空港那边送来大村寿司。饭不够的话,加上这个就行了。”

那么,夫还是意识到了此刻回来会令我意外喽?我想着,发出了欢呼声:

“哇,大村寿司,好久没吃了!”

回到宿毛湾已经是十二月了。

夜半,我数着夫的呼吸声。

从昨天开始,我在被子上又加了一条毛毯。但夫怕热,把被子一直推到胸口下,晒黑的胳膊从当睡衣穿的白T恤中伸出来。

我们在十二点之前就躺下了。该睡了,夫催促我。我们并没有拥抱,夫只是从被窝里伸过手来,抚摸了我的胳膊两三下。

不一会儿,夫的寝息声传来。夫睡觉时,总是像在海滩上晒太阳似的仰躺着。我偷眼看去,夫的嘴唇微微张开,脸上像挂着浅浅的笑。我以为他在装睡,可是看了一会儿,夫并没有睁开眼睛,竟是真的睡着了。

对于总部突然来电并说了那样的话,夫也许并未十分在意。啊,你说什么呢?夫微笑着问电话那一头。

“你放走了双子姬吧。”

总部那用沉稳的语气傲然说到。

“你有点奇怪哪。”说话的夫。夫喝口我端来的茶,夫的眼睛像个监督官一样盯着窗外。

夫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我吃了一惊,夫却只是闭着眼翻了个身,像动物藏进巢穴那样,把身体埋进被子,可能是觉得冷了。

我再次倾听夫的寝息声。这总是让我感到安心。

可是这天晚上,我却悲伤起来。不知为何,夫均匀的呼吸听上去竟像他弃我而去的脚步声。

“哇”的声音在镇守府里响起。

金刚和睦月她们抬着一棵挺大的树,朝坡上走来。

睦月,弥生,如月和水无月她们都穿着体操服,大概今天也是金刚的体能训练吧。金刚也穿着一身夹着胭脂色线条的运动服。

她们抬的是一棵冷杉。弥生和睦月紧跟在金刚身后,作出也在抬的样子,不过半是为了玩耍,实际上是金刚扛着树,没准还要加上睦月和弥生的体重。

“圣诞树来咯……”

声音在办公楼外面响起,随即是一片欢呼。拉椅子的声音、走廊上的跑步声闹做一团,一眨眼工夫镇守府大半都跑到了大院里。

“神风桑,来看哪。”

连夫都来到大院里,朝这边招手。比叡小姐正从驱逐舰的教室里走出来。

我出来的时候,金刚正与比叡小姐把冷杉直立起来。树比金刚高出许多。

“比我去年找到的那棵还要大一点哩。”夫煞有介事地说。

“那是,提督先生找来的那棵只能插在花瓶里。”

比叡不失时机地调侃道。

“金刚小姐差点掉到海里。”睦月说。

“是我们把她拉上来的。”弥生接口道。

“竟有这种事,金刚大姐?”一旁的雾岛微微皱了皱眉。

“哦……我们看上了这棵倒在斜坡上的树,觉得非它不可,所以……”金刚一脸认真地辩解道。

“我拉着金刚大姐,弥生拉着我,妹妹们拉着弥生……”

“就像电视广告上说的那样,斗志昂扬!”睦月级们七嘴八舌。

“你觉得怎样,神风桑?”

夫跟我说话,大概是因为我一直沉默不语。明知道只要稍微附和两句就行了,可我却说:“危险的行为还是适可而止为好。要是一起掉下去了,那可不得了,毕竟还没穿装备。”

这时,春风慢悠悠地过来了。

“神风桑,这棵树怎么样?”

像是为了打圆场,夫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春风风情款款地用双臂环住冷杉树。

“哎,棒极了。”

说着,她看了看我,哂然一笑。

金刚在驱逐舰们的帮助下,往蜜橘箱里装沙子,把圣诞树立起来。

其他驱逐舰开始动手做圣诞树上悬挂的装饰品。看来下午全镇守府要一起装饰圣诞树了。

我教给睦月级们做雪花。将纸叠成三角形,把边缘剪得圆圆的,再剪去各种图形,打开之后就像织成的蕾丝一样漂亮。

跟驱逐舰们一起做了一会儿,我回到办公室,着手处理并不太急的文件,但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只顾去听教室那边传来的欢声笑语。

圣诞节也是那天在特鲁克遇到的孩子的生日吧,不知道有没有和久城先生重逢呢?大阪那里被轰炸的很严重,不要有事就好了。

星期六,下雪了。

离圣诞节还早,但宿毛的雪非常罕见,所以这一天便成了特殊的日子。

这不是沙沙的细雪,而是饱含水汽的大粒雪花。呀,真冷哩。等不到积成堆就会变成雨咯。行路的人们仿佛有些心神不宁,纷纷交谈着。

午饭后,我去检查了装备仓库。回到家一看,夫还没有回来。从几天前,夫开始画一幅新画,反正最近也很闲,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当时还没有下雪。

我再次出门,去寻找夫。我知道他在海边。我走下沙滩,正要转到礁石那边,却看到夫坐在堤坝上。

他的羽绒夹克鼓了起来,看上去像是孕妇。可能他把不能被淋湿的画具塞到衣服下面了。黑羽绒服肩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头发全部沾湿了。

“阳介。”

离得还很远,我就大声喊到。如果不这样,我觉得夫就会消失在某个地方。

夫像是吃了一惊,回过头来。

“啊,真冷哪……”

夫用我难以听清的声音说,但并不想下来。

“我还想,你会不会画得太起劲,不知不觉被雪埋住了呢。”

我这样喊着,想逗夫发笑。

“雪下到海里,这景色很罕见呢。”

夫对我笑了,也回应了我的话,可他仍然没有要动的意思。也许他没想到我是来接他的,以外我只是顺路看看而已。

我挥挥手,夫也挥挥手,然后又转向大海。我缓缓地离开了。夹着雨的雪粒下得更大了,打在伞上铿然有声。

春风住在五层宿舍楼的一套房间里。

这是镇守府的一栋附属楼,也住着一些本地人。房间大多设计的很时尚,设施也齐全方便,当然对于本地人来说,房租也相应的贵得令人咋舌。春风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住在那儿。

我寻思着春风肯定出门了,一边按响了顶层最边上的房间的门铃。当肉色的铁门打开、春风探出脸来的时候,我的表情一定像自己被春风忽然造访了一样。

“哎呀,哦,我还以为是谁呢。”

春风一时间睁大了眼睛,然后浮现出笑容。

“难得下雪,你就来了,是吧?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起居室里开着空调,十分暖和。还有厨房和另外两个房间,我知道其中一间是卧室,门总是关着,我一次也没有看到过里面的情形。

春风穿着像是男式白衬衫的衣服,披着宽大的胭脂色开襟毛衫,很罕见地穿了牛仔裤。这一身少年似的打扮,反而酝酿并散发出了她妩媚的女人味。

“我正好刚煮了咖啡。”

春风拿过马克杯和咖啡壶,给我倒了热咖啡。这个咖啡壶是咖啡机的附属品,咖啡机则是运输船的船长作为报答送给春风的礼物。

这是套能保温却不会将咖啡熬干的意大利产机器。哦,喝起来还可以,作为咖啡机来说,算是差强人意吧。春风如此炫耀道。

“那么,你想来问什么呢?”

“没什么特别的……散步时顺便过来了。”

“你这样的人,在这种天气里确实会想散步的喽。”

春风盘腿坐到代替沙发的大垫子上。

“那么,我就说了。先说你最不想听的吧,你在害怕。”

“这太奇怪了。”

我脱口而出,然后下意识地扫视房间:石版抽象画色调昏暗,电视机上蒙着灰尘,旁边高高地堆着书。

“虽然奇怪,确是真的,你要好好正视自己的心情。”

春风脸上浮现出满不在乎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接着说:

“战争中,谁的离开都是很正常的,别忘了那些废墟。”

我记不清是怎样从春风的公寓回到自己家的。

我感觉自己慢腾腾地走了好几个小时,可是我气喘吁吁,胸口砰砰直挑。我逃一般地跑回家中,夫还没有回来。

我走进夫的书房。这里是他的领地,但并不是说我不可以进入。夫专心考虑作战的时候另当别论,但除此之外,我喜欢何时进来都可以。比起夫,我更觉得这房间令人心神安宁。

忽然,我留意到椅子的位置变了。那是靠墙的大书桌附属的椅子,书桌被五花八门的东西挤得没有一点空隙,早已不发挥书桌的作用了,但即便如此,椅子还总是放在书桌旁边。但是,现在它被放到了房间中央——仿佛模特曾坐在那里,由夫来画素描似的。

我坐在椅子上。椅子散发着松节油的味道,现在对我来说,这与夫的味道是同义词。我把四肢蜷缩到绒已经磨光的羊毛椅面上,骨碌骨碌地转动椅子,视线则停在了梁上的玛利亚像上。

那是父亲生日时,母亲送给他的木雕像。母亲在坑道遗址里发现了这个。你居然能找到这么个东西,父亲说,像是苦笑不得,又似乎充满怜惜。母亲回答:

我一直走到了滋贺哩。

这一年的新年很安静,因为春风没有来。

往年在年初的三天里,春风至少有一天肯定会到我们家喝酒。春风会一边喝酒一边狠狠数落夫一通,骂什么远征太累什么的,醉意上来的时候,还会说点吹嘘自己的战绩。她通常就在我们家睡一夜,第二天再一起吃杂煮年糕汤。

今年春风没有来。每年我们都没有特意约定,春风只是飘然而至,所以今年虽然预想到春风可能不会来,但我心里的某处又在等待她。由于无法确定,就连去看望伤员时我也安不下心来。说起来,我并不希望春风来,夫大概也是。如果春风再来随口乱说些什么,我是敬谢不敏的。但另一方面,我又感觉过于安静了,安静得似乎让人期待发生那样的事。

结果,三天的大半时间,我是在镇守府里度过的。

新年第三天,夫带着我朝海走去。

“战争也许不会结束了吧。”

路上,夫说。

“战争?是啊。”

我含糊的答道。双子姬的事让我心神不定,但令人惊讶的是,我们这时才第一次提起春风今年还没来。

我们在海滩上散步,不久开始攀爬山崖。那是我们第一次来这相携着往下走的山崖。我们揪着树枝,时而不雅观地跪倒,可是这近乎滑稽的辛苦,我们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往上爬。在半山腰,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伸了出来。

“这里。”

夫说,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里是我们曾经待过的地方。夫坐了下去 抓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边。

从像笼子一样交缠着的树枝的间隙,可以看到大海。今天是阴天,海水是接近黑色的藏青色。如果不是在冬天,枝叶繁茂浓密,大概会像圆屋顶一样将这里覆盖。但即便是现在,在这里仍然不会被人看到。正值新年,又在寒天之下,没有人会特意来这个地方。

“春风她们现在大概正跟睦月级玩吧。”

夫说。那神情仿佛在说,他告诉我,是因为想让我安心。我没有做声。

“还是这样好,是吧?虽然我不知道这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但对春风来说,还是这样比较好哪。”

我更加沉默了。夫有点为难地继续道:“唉,就是这个国家,不知道它将来会怎么样……”

我并非因为不高兴才沉默。我是真的不知该怎样回答。反过来说,虽然怎样回答都可以,但我不想说些仅仅敷衍过场而对自己毫无意义的话。我愿诚实地对夫。

夫终于不再说话,粗鲁地抱住了我。

我们在山崖上,在堆叠在一起的大衣里,默默而慌忙的抱在一起。

夫被带上了军事法庭。

那天,夫没有来办公室。

在接到海军的电话时,我就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春风,她却没有来。

当时,办公室里只有我和金刚。榛名小姐和为我转电话的雾岛都出去了,与其说她们是担心妨碍我,毋宁说是像害怕黑暗的孩子似的逃走了。金刚留下来侧耳听着。

挂上电话后,我看着金刚,说:“阳介……”

金刚没有什么反应,我继续望这她。这时,虽然她的神情像是要拂开我的视线,但很清楚地说:“快去港口。”

“神风。”夫大喊道。

我看着朝这边跑来的夫。

那是不可思议的景象。夫的确在匆匆地跑,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似乎无论再过多久,他都不会到达。

很像是梦中的感觉。跑啊跑啊,脚却像蹬在空中。只不过,现在奔跑的不是我,而是夫。夫穿着毛衣,两肋下夹着折叠的资料,像奇异的生物似的左右摇晃着奔跑。那是我织的厚厚的水手毛衣,在这样的冷天里不罩上件外套,看起来还是寒瑟瑟的。

夫步履迟迟 但即便如此,他的的确确朝我跑来。我感受到这样矛盾的印象,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夫的到来。就这样,夫终于来了。我觉得已经看了夫很久很久,可是当夫来到跟前时,又感到那似乎只有一瞬。

“没事吧?”夫说。

“你要去东京了。”我说。

“哦……”夫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他大概已经知道了军事法庭的事。

“我马上回来。”

夫说,似乎这就是答案。夫轻抚我的脸,带有钢笔的墨水味。

我朝小丘顶上爬去。

如果从对面上来,医院的残骸看上去会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它像一座我第一次见到的、忽然出现的建筑物。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黑洞洞的窗口,那像是没有表情的巨人的眼。失去面孔的士兵,怀抱小小的干尸唱催眠曲的女人,现在他们能出现就好了。我希望出现些什么,希望被告知些什么。无论什么样的话我都会听从,可是……

我似乎看到黑暗中有什么在动,但我没有定睛去看,而是转过头。春风看着我,脸上带有几分怯意。

“你到这里面看过咯。”

春风摇摇头。

“不进去看看?”

春风没有做声,朝楼里走去。旧医院共三层,入口的门被拆走了,空洞洞的,右手边可以看到楼梯,由于不知道楼梯何时会塌,登楼是禁止的,而且进楼也是禁止的。但我知道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有少年曾经登过楼梯。

在这之前,我连医院的大门都没有靠近过,但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感到害怕。夜幕已经降临,但楼内并没有想象中黑。外面淡淡的光亮从破了的窗口照进来 散落在地上的木片、弯曲的导管、碎玻璃片等的轮廓模糊地浮现出来……经年累月中,能拿走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没有一件东西还能让人想象出原来的形状。

楼梯的扶手已经全被拆走 在整座建筑物中,只有楼梯还顽强而牢固地留在这里。我走上楼梯,春风的脚步随之而来,但那听上去,像刺一样扎在心里。

我们来到一个像体育馆似的宽阔的地方,规则排列的墙壁残骸表明这里曾被分隔成病房。窗玻璃已经坏掉,地板和阳台连成一体。天花板已经毁于炸弹,可以清晰的看见星星。

我们走到阳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已经溶进黑暗的大海。春风走到铁栏杆边,望着远处的星星。

“害怕吗?”

“嗯。”

“孤单吗?”

“嗯。”脚上的木屐绳已经起毛了。

“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无言以对。我明明有答案,却再次搜寻它。海风像寒冷的蛛丝一般缠在我的脸上。

“看,那边。”

春风望着大海的方向,仿佛我并不存在。大海几乎已沉入了黑暗,整个浓重的藏青色天空看上去都像大海。

“喜欢哦,一直都是。”

春风似乎缓缓转向我。我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她正直直地看着我。我们凝视着对方。四周一片昏暗,已经看不清表情,但我甚至觉得这时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春风真正的心情是这样的。

春风将两根手指贴上自己的唇,然后把手指向我伸来。她动作迅速,甚至粗鲁,但手指在我唇前遽然停住。

“不要丢掉你的夫哦。”

春风缓缓地发出声音,仿佛她是第一次说话。然后,她像我从前在废墟前经过时那样,垂下眼睛,从我眼前消失了。

夫呼呼地吹着酱汤,啜了一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虽然已进入四月,微寒的日子仍在持续,尤其是早上,热饭菜还很受欢迎。

即便如此,夫低头看着刚放上桌的酱汤碗,那幅满足的神情还是有点好笑。

“今天到镇守府后,要大张旗鼓宣布这个消息。”夫又啜了一口酱汤,露出了微笑。

“说什么呢,还早哩。”

“大家会高兴的。”

“不知道大家怎么样,可春风会怎么笑话我,就难说咯。”

“那倒是。”

在洗东西的时候,夫凑了上来,像要做坏事时那样,刷地伸出手,抚上我的腹部。

我感觉到身体异常,是在春假开始后不久的。昨天,我去了医院。

我关了水,回过头来。夫看着我,脸上的神情像是还在喝热呼呼的酱汤。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阳介居然这么高兴,很意外哩。”

“什么呀,高兴是一定的嘛。如果没有也就罢了,既然有了,那自然开心咯。”夫脸上现出微微的不安,“你不开心吗?”

我用力摇摇头,微笑道:“怎会不开心呢。”

我收拾停当,走出门去。番红花发芽了。我把土挖了挖,埋入一个木条做的小玛利亚像。

“你在干吗,要迟到哩。”

夫从窗口探出脸来。

“有一个球根没有栽好。”

我应着,站了起来。

半棵樱花全力开着。绯袴上的樱好像“印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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