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嘴上说着不要，身体还是挺老实的嘛。”
“不想吃我就帮你扔掉，猪还饿着呢。”
“别别别，这么好吃的饭菜老夫可有段时间没吃过了，虽然你粗鄙无知，但做饭的手艺还不错。”盐烤面包加腌制火腿下肚，古怪老人恢复了些精神，开始一边和我扯皮一边打量我家里的摆设，“呦呵，没想到你家里还会有书柜，我还以为这鸟不拉屎乌龟不下蛋的破村子连个识字的人都没有呢。”
“我开始明白你为何会饿晕在路边了，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自己嘴巴很臭？”
我暂停下洗碗的工作，将目光投向古怪老人所说的书柜，那是我爷爷留下的遗物之一。根据老哥的说法，里面藏着许多价值连城的古书，但现在的时代已经没人在乎这些知识了，所以也卖不出去。这大概就和他总说爷爷的传家宝剑是天使的武器一样，纯粹胡扯。以我对他的了解，若是这些玩意儿能卖出钱，他二话不说就会拿去换酒喝。
“书柜里都是些英雄传记，只有我哥哥会读。”
古怪老人古怪的看了我一眼，古怪地问道：“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就没好奇过书里的内容？我小的时候，可是在河边看见个洞就会伸手进去掏。看，我手上现在还有勇斗大螃蟹留下的疤。”
“老哥说，看书多了就会懂得很多事，人懂得事越多就会越痛苦，所以不要看，所以我就没去看。”
“哼，难道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他比我懂得多，他说的话自然更正确。老哥说，面对选择时，我们永远也不知道谁是对的，但聪明人对的机会更多。”
当然，原话不止如此，后面还跟了一句：所以既然老弟你又笨又蠢，只要永远跟着别人走就行啦。
后面又有一句：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呢，笨蛋的人生多么轻松啊，完全不用思考。
最可悲的是，我竟无言以对。
古怪老人沉默了很久，像屠戮杀父仇人一般用力嚼碎最后一块火腿，然后说道：“你的哥哥是个人才。”
“他是个农民。”
“而你，是个天才，或者是个疯子。”
为了洗碗而蹲坐在桌腿旁的我抬起头，瞄了古怪老人一眼。他的话让我有些惊讶，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教堂的老神父叫我可怜人，老哥叫我白痴，今天要嫁人的那个姑娘叫我笨蛋，总之没有一个中听的。我猜他们这么叫我的原因之一，是我从不会去反驳。
古怪老人在自己灰白的胡子上擦了擦手心油污，走向书柜，随手抽出几本书翻了起来。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好像他能看懂一样。就我个人的判断，一个识字的学士怎么也不会沦落到饿晕在河边，多半是在装模作样。
约莫半刻钟时间，古怪老人砸着嘴说道：“年轻人，说谎可不好啊。你这书柜里明明不只有英雄传记，连当今大陆学者的著作都有呢。”
“有些是老哥去母鸡城采购时带回来的。”我觉得完全是在浪费钱，可并没有因此和老哥吵过架——要说理由，就是吵架太麻烦了，不如少吃一顿烤鸡来的划算。
“居然还有吟游诗人的歌集，这么说来，你老哥也知道如今大陆上的趣事咯？”
“有时候他喝多了就会给我讲一些故事，大部分我都忘了，只记得一些知名的强者。”
“没想到你也会有英雄梦，我还以为你的梦想是睡死在床上。”
我觉得脸微微发烫，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英雄……总是令人向往。”
同时在心里补了一句，我想要像他们一样轰轰烈烈的死去。没错，不是像他们一样轰轰烈烈地活着，轰轰烈烈地绽放，而是凋零。
古怪老人坐回桌面，眼神戏谑，问道：“哪些幸运儿入了你的法眼？”
我收拾好木盆，坐到了古怪老人的对面，仔细回忆一番后回答道：“比如……雷神·帕托·拉金森大人，听说他掌握着世间魔法的至理。”
古怪老人哼了一声，颇为不屑地说道：“放屁，他就是个肌肉长到脑子里的莽夫。”
我没理他，继续说道：“修灵学院院长，天枪方阵·乔治·斯特林，老哥说他是人间第二聪明的人，仅次于老哥自己。”
“说他是人间最邪恶最自私的人还差不多。至于你老哥，还差得远呢。”
“西部守护，霹雳剑圣，雷鸣城的史丹尼·桑德如何？他可是用剑斩断过天雷的男人。”
“太护犊子，要是有人拿他小儿子的命去威胁他，明天海尔兹王国西部防线就要和山民们说再见了。”
“灰烬之狼·卡达尔·布什，被誉为东部最强的火焰封号魔导师，同时也是螺旋城领主，白狼布什一族的族长，为人行事无可挑剔，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替你老哥教你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娘的圣人，表面越是正派，心里越是扭曲。不信你哪天去问问卡达尔，他心里那些邪恶的小念头是不是快把他逼疯了。”
“天行者·拜伦·希尔，我们的二皇子……”
“太年轻，太幼稚，成不了大事。”
“无所不知的海尔兹王国大学士，四灵之主·瑞斯比·里德……”
“快老死的人了你说他干什么？晚上睡觉不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就够他感谢上帝了。”
“当世四大天骑士之一，被称为惩戒之枪的左杜·格林……”
“他倒是真不错，堪称天才绝世，唯一的缺点就是酷爱奸淫掳掠烧杀屠戮。你要是喜欢把孕妇串在烧红的铁棍上，就去投靠他吧。”
“……”
“……”
——
蜡烛快要熄灭的时候，我和古怪老头的讨论才接近尾声。仔细想想，我自打生下来还是第一次和人说这么多话。古怪老头邋里邋遢潦倒落魄，却一副天底下老子谁也瞧不起的架势，要不是他每过一会儿就嚷嚷着要吃我挂在门边的腊肉，我还真要被他骗过去了。
“说到底，不管传记还是诗篇，传颂的总是大人物光鲜亮丽的一面。他们背地里有多肮脏啊，你永远也不知道。”古怪老头叹了口气，做出结案陈词。
“这话老哥也说过。”
不仅如此，他还说：但这些人有多肮脏又关你屁事，故事好听就行了。看古怪老头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想必不会接受老哥的观点，我也就闭紧嘴巴懒得去自讨没趣。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老哥终于回来了。他从来不会喝醉，可总是装出一副醉了的样子，希望能骗过别人。伪装方法之一就是故意东摇西晃的走路，还弄出吵闹的脚步声。
抛开扭曲的性格不谈，老哥是个身材魁梧又帅得惊人的男青年，金发如朝阳，碧眼如深海，追他的女孩能一路排到我们的圣地天涯海角去，和瘦弱又相貌平平的我形成了令人心碎的惨烈对比。听说我父母当年都是村里知名的美人，也不知怎么会生出我来。
老哥推门而入，眯着惺忪的醉眼一下子就看见了理直气壮坐在桌旁的古怪老头，第二眼便是责怪地看向我，也顾不上装醉了，问道：“你怎么又捡了垃圾回来？上次那半夜爬到你被窝里的风尘女还不够你受的？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天使下凡，善心泛滥。早告诉过你，垃圾就丢到山里去，狐狸和乌鸦自然会叼走的。”
古怪老头咳嗽一声，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你和你弟弟一样不懂礼貌，难道是家教的问题？哦……对了，你们没爹没娘。”
“老东西，别以为我和我弟弟一样好欺负，你再敢多说一句话我就把你剁了喂猪。”
之前似乎提到过，老哥一向说到做到，我连忙阻止道：“老哥！你冷静点！怎么能喂猪吃肉呢？以后会不好养的。”
“天地良心，你居然关心的是猪。”古怪老人大摇其头。
“少说废话。谅你年老体弱，做强盗也不够格，勉强留你住一晚，明早就给我滚蛋。”
“主要是，咱们家也没什么好抢的……”我补充了一句。
“呵呵呵呵，年轻人，你和你弟弟一样，嘴上说不要，心里还是很老实的嘛。”
收留流浪者是教会推崇的善行之一，又是海尔兹王国山民们的传统，故而老哥也没再多说什么，我们过去也曾收留过许多吟游诗人和佣兵。他不再理会古怪老头，随手拎了把椅子，倒坐在桌旁，趴在椅背上对我说道：“你一定不知道吧，南部守护要有大动作了。”
老哥一定对我的孤陋寡闻非常有信心，虽说我确实不知道。
“影歌陌客·绥棱？”
“没错，据说是抓到了一个上位恶魔，套出了地狱军团一处前线基地的位置。影歌陌客大人打算率军越过落雨河，给恶魔崽子们来个出其不意的惊喜。”
连你都知道了，还算出其不意？我并不想顶撞老哥，便把这话咽进了肚子里。
“连你都知道了，还算出其不意？”古怪老人嗤之以鼻，“只是个邀功的幌子罢了。”
“这他娘的不是重点。重点是今天大婚的那个骑士之子要子承父业，参加这次南征去了。老弟，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什么？”
“白痴！这代表有个新娘子要独守闺中，而她又曾对你暗生情愫，这时候不挖墙角更待何时？如果你这时候还怂，我真的要鄙视你。”
“老哥，你若是想把我送上教会的火刑架，就直说吧。”
“哼，领主们还不是到处搞别人老婆？也没见教会出来伸张正义。现在的教会早已不是几百年前的教会了，有钱就能让他们闭嘴。”
“说的没错，可惜我们没有钱。”
“这倒是个难题。”老哥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计上心头，“我们去打劫领主大人吧。”
“这就是你说的爱思考的大哥？”古怪老人目瞪口呆。
“不危险的思想，不能称之为思想。”老哥咳嗽了两声，“当然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一个叫王尔……王什么来着？总之是个剧作家说的，名字说出来你们也不认识。”
不知为何，饭桌上陷入了一阵沉闷的沉默，我试着打破僵局，说道：“她不是那种人。”
“她不是那种人，怎么会听父母的话嫁给一个脑子不够用整天做着骑士梦的弱智？醒醒吧，老弟，她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姑娘。你既然能得到她的人，何必奢求她的心。”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古怪老人突然插话道：“你们要是想要打劫领主，我可以帮忙。”
饭桌上再次陷入了一阵沉闷的沉默。
许久，老哥伸出手指掐灭了蜡烛，用颇为疲惫的声音说道：“今天的梦差不多做够了，该洗洗睡了，明天再接着做梦吧。老头，我醒来以后不想再看到你。老弟，我醒来以后也不想看到你，记得滚去山上砍柴。”
我点点头，走向自己的房间。老哥在白天做梦，我在夜里做梦，梦里那个姑娘嫁给了我，做着英雄梦的骑士之子成了一名伟大的骑士，老哥则跑去皇城海尔盖做了学士。梦里甚至还有古怪老人，他在我们的村口兜售奇怪的魔法道具，但没有一个人买。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可惜只是梦。
直到睡着，我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古怪老人的名字。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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