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那风驰电掣的急速，全然不似人类应有。在他消失在视野里的刹那，我似乎看到了他身上冒出一圈圈乳白色的光晕，仿佛神话中的天使降临……如果书中的记载是真的，那应该是武者激发的斗气。根据传说，上帝创造人类之后，便疲惫的睡去了，不再理会人间。但比起当时已经存在于人间的猛兽，人类实在太过脆弱，难以生存下去。天堂的斩魔大圣不忍心见上帝的子民成为猛兽的腹中美味，便将自己用来斩杀恶魔的权能分给了人类。于是后世的人类在拥有了足够强壮的身体和坚韧的精神后，便可以到教堂请牧师为他烙印下斩魔剑的印记。这种印记会成为连接天堂与人间的界门，使人类可以使用来自天堂的斗气。
每个有心习武的年轻人都知道，斗气由黑至白共分五种：黑、青、银、金与白，这些颜色会表现在自身的印记上，越是纯粹的颜色便说明印记越强大。又根据武者专精的战斗风格不同，赋予武者不同的称号，比如骑士就依次分为正骑士、大骑士、圣骑士、圣灵骑士与天骑士，剑士则分为正剑士、大剑士、剑术大师、魔剑师与法剑师。书上还说到，在五层以上还有透明的印记，或者说直接依靠整个身体来与天界沟通。这已经算是离凡入圣，拥有堪与天使媲美的力量，成为行走在人间的半神，称之为“圣”。
换句话说，白色斗气便是凡人所能达到的顶点。放眼整片神佑大陆，强至如此的武者莫不是一方豪强军中权贵，哪怕是酷爱流浪的闲散高手，起码也是广为人知声名显赫。就算他们想要隐居山林，各国的皇室与贵族也不会放任这些强者不知所踪，必定加以严密的监管。我从未听说过哪位法剑师会窝在一个小山村里种田！附近母鸡城的领主要是知道自己的领土里有这么一个隐藏着的强者，估计要夜夜难眠。
更何况，想要修炼出白色斗气绝不是容易的事，我这老哥整日除了喝酒就是喂猪，就算是天纵奇才吧，也得有个过程啊。可他的斗气仿佛天赐的一般，在他口中的“命运降临之日”前从未用过一次，只是今天想用，于是便有了。让那些从八岁征战到八十岁还只是个正剑士的人知道了，多半要一口血喷不出来把自己呛死。
想不出任何的解释，我只好也跑向教堂的方向。这一天我遇到了太多疑问，好奇心已经全方面压倒了恐惧，就算有人现在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要看见教堂那儿发生了什么再死。
而且实话说，只是过了这么一会儿，我就一点也不为某对夫妇的死亡和整个家乡的毁灭而伤心了，心情非常平静，想到将会无家可归倒是让我更头痛一些。
事到如今，我连为自己的冷漠和无情感到痛心的余地都没有了。
——
由于稻穗村没有什么特产，缴纳的税赋也很少，教会不愿意出钱帮我们村翻修教堂。所以我们村的教堂还是八十年前刚建好的模样，只比村口的磨坊小屋大一圈，教堂里的摆设更是残破不堪，十字架上的漆都快掉没了，彩绘玻璃上象征着上帝的万丈光芒也褪了颜色，如同上帝被人剥了一层皮。为此老神父经常感慨万分地说：教会对上帝的爱与忠诚从未改变，只是如今爱也有了条件。
现在老神父自然已经变成了死神父。他老迈佝偻的身体被一杆笔直钢枪刺穿，钉在了教堂的屋檐上。热风流过，摇摆着神父的白袍与他的身体，仿佛是在对我问好。
教堂前的空地上，老哥正提着剑与四个男人对峙……不，那四个并不是人。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件烫着金边的黑色长袍，长袍的下摆绣着朵朵盛开的血色莲花，美艳而狰狞。他们的外貌体型都与人类相差不大，硬要挑点毛病，就是长相过于阴柔，丝毫没有阳刚之气。美则美矣，却是妖异的美，让看见他们的人从脊椎骨一路寒到嗓子眼，只觉得白昼之中散发着森森鬼气。
他们与人类唯一的区别，在于头顶那一对弧度优美的长角。这对长角如同拨开杂草的嫩芽般从恶魔血红的长发里钻出来，一圈圈金色的螺纹从最底部一直延伸到顶端，若是你盯着这些螺纹看久了，就会头晕目眩，被其中的魔性俘获，使灵魂陷入深渊。
四个恶魔只淡淡瞄了一眼我这个不速之客，如同天空中的鹰隼瞄了一眼地上的蚂蚁，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老哥身上。看着老哥时，他们的表情相当紧张如临大敌。这让我不得不相信，或许老哥真的有那么一点可能打败恶魔。
打败我只在传说中听到过的恶魔。
百年战争时的古籍记载，想要杀死一个恶魔至少要付出上百名人类士兵的生命。虽说当时人间的力量体系与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按常理来说，恶魔的力量仍然比人类强，否则又怎能数百年来死守埋骨之地边境不退半步？人间最强大的力量——上帝显圣亲自建立的净土骑士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试图将地狱军团打回地狱裂口，可到现在也没成功。
眼前有四个恶魔，老哥真的能搞定吗？
“你不害怕？”老哥头也不回地问我，语气轻佻，“在你眼前的，就是杀光了全村人的凶手。”
他的话一出口，牵动场中气机，有两个神色紧张的恶魔瞬间扬起双手，想必是打算释放魔法。然而另外两个恶魔还算沉得住气，及时制止了同伴，还往前迈了一步，将破绽给补了回去。面对无懈可击的对手，贸然行动只是自寻死路。恶魔的动作让老哥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是觉得敌人还算有点水平。
“你挂掉之前他们都不会对我动手，死了还有人垫背，我有什么好怕？更何况恶魔这种生物过去只在书里看到过，今天终于见着活的了。老哥你以前说过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今天死而无憾。”
“兄弟十几年，别的没学会，嘴皮子倒是跟我学了不少。哼，罢了，就让你在这儿见证我的光辉时刻吧。”老哥冷笑几声，浓烈的乳白色斗气蓬勃而出，整个人化身为气势冲霄的开水壶，手中家传宝剑嚣张地直指恶魔鼻尖，“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杀人取乐，真以为我中……咳咳，我海尔兹王国没有王法了吗！蝼蚁们！今日，我必屠你！”
对面的恶魔明显没听懂老哥在说什么，我也是有听没有懂，不过却感应到了老哥的杀气，知道开战在即，不动也得动了。只见他们脚下疾跑，快速地分站四边，用躯体构成了一个正方形法阵。随后各自将双手在胸前虚抱成球，其中有无数黑光流转，水蛇般在空中蜿蜒缠绵。几息过后，蓦地有四道紫黑色射线分别从他们纤细骨干的手中射出，汇聚到法阵中心的一点，凝聚为一个拳头大小的不规则半透明紫色晶体。与此同时，恶魔们的口中开始吟唱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每个音节都悠长而缓慢，如同黏连不断的海潮。
强烈的魔法波动从那晶体中散发出来，震荡着我身边的大气。随着吟唱的进行，我还能隐约看到法阵四周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慢慢聚集成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就算我对魔法一窍不通，也感觉到了这一击的凶险，仿佛有一座火山即将爆发，而我就愚蠢的站在火山口。老哥却一脸轻松，甚至还有些不屑。
“什么劳什子魔法，这个世界真是不知所谓。吟唱这么耗时间，是因为施放魔法时，溢出的魔能会自动形成防护罩吗？可这防护罩在武道高手面前，又能撑住几秒呢？果然就和书里说的一样，这个世界的魔法师要么只能碾压低级生物，要么就只有被武者保护时才能发挥战斗力……”老哥一边说着，一边将宝剑高高举过头顶，“为你们的愚蠢与弱小忏悔吧！蝼蚁们！吃我这一击，万·剑·归·宗！”
“啊？哪有万剑，不是只有一剑吗？而且你为什么特地把招式名喊出来？”
无视我的旁白，老哥手中的长剑骤然爆发出比闪电霹雳还要耀眼的光芒，无数剑影如漫天白羽从剑中分化出来，这一刹那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没有任何生命能把目光从这些剑影上移开。紧接着，时间重新流动起来，剑影也夹杂着轰鸣声飞回了剑中。那把我一直认为是废铁的长剑就在这一来一回中威势成百上千倍地上升，一道银河般壮阔恢弘的白色剑芒冲天而起，整个空间都仿佛在恐惧这一击的威力，大气与土地颤抖不已，沙石草泥被长剑散发出的磅礴气息席卷起来，灰尘遮天蔽日。
恶魔们的表情已经由紧张变成了惊恐，看得出来，他们还没有完成自己的魔法，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老哥手中那道灿烂而无坚不摧的剑光当头斩下，就像热刀子切进奶油，毫无窒碍地冲破了法阵周围的防护罩，轰在了紫色晶体上。只听见天地间响起一个清脆的“喀嚓”声，紫色晶体便从顶部开始粉碎，粉碎的比沙尘还彻底，像是碎成了空气。
没有任何一个恶魔直接被剑光击中，可是就连余波他们都抵挡不住，惨叫还没来及从喉咙里迸发出来，身躯就已经在璀璨的白光中被撕裂斩碎分解为骨泥肉屑。当剑芒消失，整片空地一片狼藉，明明老哥只挥出了一剑，却有无数道深深刻进地面的剑痕以老哥为中心，向四周放射性地延伸。
“奇怪……”一击灭杀了四名强大的恶魔，老哥的表情却不甚满意，疑惑地望向手中长剑，“比想象中的威力要弱很多，难道是我退步了？还是这个世界的力量……以我这一式的威力，里许内的一切都应该被扫荡一空才对。”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我一起干掉吗！？”
“哦？老弟，你还在啊？我以为你早就被我的惊世一剑给吓跑了呢。”
对老哥这无比自恋的说法，我完全无法反驳。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不会相信人类的身体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看老哥举重若轻的表情，这恐怕还不算他全力施为。原来法剑师竟是这么强大的存在……那超凡入圣的生命，该有多强？
“虽说只有你这个乡巴佬看到了我斩妖除魔，但是并不重要。雌伏数百年的地狱军团冲出埋骨之地，屠灭海尔兹王国小村，这对大陆各国来说是一个信号，是他们期待已久的信号。人类永远是热爱战争的动物，盛世必衰，长安则乱，乱世方能出人头地平步青云。而我，站在乱世的源头，赢在了起跑线上。”老哥满足地舒展身体，欣赏着自己那一剑所留下的痕迹，欣赏着燃烧的家乡与熟人们四分五裂的尸骸。
过往与村民们共同生活的记忆清晰无比，我在谁家蹭过饭，老哥去哪家骗过酒，和谁一起打过猎、砍过柴，在哪个女孩的怀抱里睡过午觉，第一次打架又是和谁……可在这些人凄惨死去的现在，我和老哥却都不伤心。我只是难以唤醒潜藏在心里的感情，难以流泪，难以悲伤，难以卸下心中的盔甲，害怕情感喷涌而出的瞬间我就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老哥则是满心欢喜，注视着尸骸的目光如同战士在看着将军颁发给他们的奖章，心中充满了荣耀——这让我有些悲哀。
并非恐惧，只是悲哀。看着老哥的模样，我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
“不用那么看着我。”老哥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轻蔑地笑了笑，“你们这些跑龙套的永远不会懂，什么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牺牲的成功算不上成功，不用白骨堆积起来的王座算不上王座。我一直在说万中无一的人才能成就万中无一的大事，那你可知道如何成为万中无一的人？”
我摇了摇头。
“杀光其他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你自然就万中无一。多么简单直白的道理，哈哈哈哈……”
老哥颇有些癫狂地笑了起来，可惜还没笑过四声，就见教堂的大门被一股沛然巨力轰成碎片，老哥的身体也眨眼间从原地消失，只留下一缕味道呛人的硝烟和满地鲜血。
那是火药的味道。
我站在原地不敢稍动，甚至不敢朝教堂里看一眼。我知道，真正的凶手这时才刚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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