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我的午餐十分清净，没有奇怪的家伙来捣乱。抱着“只要晚点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吧”的侥幸心理，在晚餐时间我仍然特地晚了一个小时。
“……什么情况？”
看着连防火帘都被拉下来的餐厅玻璃门，我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就被骗到了。
“喂，你们啊，不要老是想着要搞一个大新闻……”我一只手拖着防火帘，另一只手缓缓推开了玻璃门。
“啪——啪——”
预料之外的清脆爆炸声在我的两侧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漫天飘飞的彩带和几个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轨迹的纸卷。我向餐厅内看去，发现所有的照明灯都被调整为了黄色调，动态壁纸也变成了木纹，地上还铺上了红色的地毯。这是有贵宾前来就餐时才会有的主题——平时都是朴素的白色基调金属风格。
虽然我莫名其妙地有些受宠若惊，但是下一秒立刻就快要气不打一处来了——若只是换换格调，我倒不会说什么，不过此刻的餐厅里显然不只是换了格调那么简单。先不说刚刚那些烟花制造出的纸屑，也不用说最容易打扫的纸卷，但有一件事已经让我感到忍无可忍——这帮家伙把各式各样的节日装饰都贴在了墙上，甚至有一些让我怀疑是钉上去的。
餐厅里全部的金属制圆桌都被换成了木质的长方桌，并且连在一起摆成了一个大大的“U”形。船上所有的八十几名成员都在餐厅里，其中大多数都坐在桌旁，但也有几个人正穿着女仆装或是燕尾服，四处游走着端菜倒酒。
看到我拉着礼奈出现在了门口，有几个家伙朝我挥了挥手，但是大多数人都在忙着埋头胡吃海塞。我瞄了一眼桌上，差点没晕过去——新年晚宴恐怕也不过如此。虽然刚刚有过食品补给，但这帮家伙怕是准备今天就吃个底朝天。
“麦伦，是你干的吗？”我看着站在门右边，手里还拿着礼花的金发男人。这个男人的名字是麦伦·霍索恩，船上的炊事官，虽然长得高大帅气，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但是由于擅长的领域不同，他的战斗力基本上是最底层的。
被我问到的麦伦连忙gay里gay气地摆手道：“不是啦不是啦，这是小泠泠的主意。”
“啪——”
站在门左边的墨雨泠将手里放过的礼花筒甩到了麦伦的脸上，随后用人畜无害的表情说道：“看舰长你天天闷闷不乐的，就找个机会给你放松一下啦。而且还有礼奈这么可爱的后辈来了呢☆”
“纯粹是想开斋吧……”我和礼奈一同走进来，又接着说道：“你突然话多了，我有点不适应。”
我以为我的话会遭到墨雨泠的吐槽，但是她竟然只是歪着头，眯起眼睛微笑着。看来她是把自己几天的台词都攒起来留到今天了，因为平时的墨雨泠每一句话都不会超过二十个字。
“礼奈酱比舰长你可爱得多啦~我都有点嫌弃你了。”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的邦妮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还捏着一个巨大的火鸡腿，面若桃花地看着我旁边的礼奈。
“舰长，看到了吧，邦妮她要谋权篡位。”不远处，德里克叼着吸管说道。
有了他们两个的开头，各式各样的调侃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看到这番景象，我自然也就不好说什么，只是看了看似乎有些兴奋的礼奈，摊了摊手，笑道：“你们就吃吧，等哪天上头不让我预支粮草了，到时候你们就舒服了。”
“不会的啦，那样的话第一个被炒鱿鱼的就是老夫了。”麦伦揭下了糊在脸上的礼花筒，又撩了一把弄乱的头发。这个自称虽然奇怪，但“老夫”是名副其实的——他的年纪比我们都大得多。
“那么，我们来欢迎舰长——和我们155号舰的新成员，藤原礼奈小姐吧！”墨雨泠用不同于往日的洪亮嗓音宣布道。我突然想起，以前有谁和我夸赞过墨雨泠的歌喉，但我却从来没有见识过，而由于她冷冰冰的性格，我也不敢多问。不过，近来这个大副的变化真的是不容小觑。
一边说着，她伸出手指向“U”型大桌最里面对着门的两个空位置。虽然对于这群人擅自把餐厅搞得一团糟，我还是有些不高兴，但对我这样的咸鱼舰长也能如此的着想，这让我找不到继续咸下去的理由。
“好啦好啦，舰长，位置都给你俩留好了。”麦伦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给了我一个带电的眼神，凑过来小声在我耳边说道：“妹子不错，你可别让她跑了。”
“胡说些什么……”我在他的推搡下不得不拉着礼奈向前走，这个姿势我虽不能亲眼看到，但也能想象出满满的违和感。我亲眼看到，礼奈的眼神先从兴奋变成了不解，但现在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不会是有了什么奇怪的想法吧？
不不不，绝对不是这样的。我用一个自认为恰到好处的表情看着礼奈，而她也回给我一个“OK”的手势。虽然我猜不出她究竟想表达什么方面的OK，但我觉得我们之间似乎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误解，而我碍于面子又不能问得出口。
就在这样的尴尬中，我和礼奈先后就坐，而墨雨泠就坐在了我的旁边。她拿起斟满白酒的杯子，对着我晃了晃。
“乒——”
我也拿起自己的红酒杯，和墨雨泠的杯子碰在了一起，红白相交，发出清脆的响声——虽然这声音很快就被餐厅里的吵闹盖过了，但我们还是相视一笑。尽管我和她并未一起共事过，但在这偌大的宇宙中，两个轨道特遣队的退役队员能够以这样的方式重聚到一起，恐怕也是前所未有的吧。
礼奈坐在我的右边，用与其他船员截然不同的温雅姿态安静地进餐，偶尔对走过来问候的船员们微笑回应。想必墨雨泠已经早就对大家说过了礼奈不会说话的事实，大家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怪罪礼奈。
“呐，亚历克斯。”几杯酒下肚，墨雨泠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你想念在特遣队的时光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了一会儿，我转过头看着微笑着的礼奈，给出了毫无意义的答复。
“我有点想了。”
“那就回去看看啊。你这样中途退役，队友们也会很想你吧。”
“你还不是一样。”忽然间，她的声音有些变了味道，“特遣队的大家都是好人。但是……好人总是死得最快的。”
“但是他们拯救了更多人，不是吗？”我竭尽所能地想出了一具已经套路化了的安慰的语言。
“是啊……”墨雨泠冷笑了一声，“但是多少人类的命才能换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的命呢？”
“那是他们的选择，同样也是我们的选择。”说着，再次和她碰杯。礼奈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们之间的气氛，仍然在很高兴地用简单的表情来和其他人交流。
“唉……要是能像你一样，我想我大概就满足了吧。和你不一样，我在特遣队的时候，不论是能力还是心理素质都不如别人。我一直想要变强，但却发现自己在天赋上就已经落后了。”
“我也是因为不够坚定才决定退出的。”
“不，不一样的……我，纯粹是因为害怕才逃走的，害怕自己的同僚会牺牲，更害怕自己会死掉。我只是胆小罢了。”她说着，眼角似乎有些红红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会这样想，可能多亏了绫田上将的一番忽悠，但我却直到，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我也只是那些胆小鬼中的一个而已。
“抱歉，说了奇怪的话。”墨雨泠低下了头，“但我还是希望如果你有时间就回去看看。我已经没资格再回去了……”
“是有谁让你这样说的吗？”
“不，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她顿了顿，又接着说，“但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奥列格告诉我说他想见你了。”
“哎，果然吗……不过他最近都没有联系我啊。”我将目光从一直灌酒的墨雨泠身上移开，看向了空中。奥列格，这个名字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听过了。
若按资格来算，他——奥列格·切尔雷赫，还是我在特遣队时的后辈，那时我也常常照顾他。在艾莉尔牺牲、我离开特遣队之后，他就当上了外勤特工，代替了我的位置。也因为这个缘故，他常常一消失就是几个月。
墨雨泠把酒杯放在桌上，拿起陶瓷酒瓶又将杯子倒满，重新拿起杯子，说道：“他在出外勤，前几天刚回来，说是最近要休息一下。”
“对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还在地球上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了。”墨雨泠笑了笑。
“那还真是很长久的交情啊。”我有些惊讶地说道。这些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对我提起。
墨雨泠还在地球上时，离现在大概要有十几年了。这对于理论寿命只有五六十年左右的我们来说，着实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毕竟理论数据只是美好的幻想，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么长。
墨雨泠沉默了半晌，低下头小声说道：“真抱歉，明明说了要让你放松一下……还说了这些糟糕的话。”
“哪有，你愿意对我说出真心话我就已经很开心了。”的确如此，一起共事的三年来，我多多少少都能感觉到这个女人一直在提防着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变了，但我能感觉到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敞开心扉过了。
“……谢谢。”
在那之后，墨雨泠没有再说什么，而礼奈也吃饱喝足，凑到了我旁边开始打起盹来。而我作为舰长，当然不好擅自离开，于是也就一直陪到这些家伙结束狼吞虎咽。
当我终于能领着昏昏欲睡的礼奈从餐厅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我看了下手环上的实时航线，发现这艘船现在正好正对着月球。如果这时在舰桥上通过观测窗向外望，大概可以看得到一轮盈满眼球的金色明月吧。
虽然我很想带着礼奈去欣赏这幅美景，但看着她正在打架的沉重眼皮，我也只好放弃这个想法。不过想到这番景象每天其实都可以看到几次，我也就不觉得遗憾了。
“格蕾，礼奈的房间准备好了吗？”走在乳白色的走廊里，我通过手环对格蕾说道。
“准备好了，舰长。就在071号寝室。”
“我不是有说过要离得近的吗？”
“是的，舰长。这是最近的空房间。”
“我的房间隔壁也有一间吧？”
“舰长，您前天已经说过，要让在舰桥工作的船员搬进就近的房间，所以那间寝室的主人现在是通讯员玛格丽特小姐。”
“啊……头疼。”我用左手扶着额头说道。艾莉尔死后，我就连记忆力都在衰退，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既然如此，我也只能领礼奈到071号寝室了。虽说不在同一层，但这间寝室也算是很近的了，只要从舰长室出门下一层楼再拐个弯就能到达。
走到目的地只花费了几分钟而已。我打开071寝室的门上的一个匣子，从中取出了一张带有装饰灯和激光屏幕的透明卡片，递给了礼奈，说道：“这是你的房卡，开门的时候在门锁上刷一下就好，上面的显示屏里有关于房间的一切实时信息。记得一定要收好。”
礼奈接过房卡，似懂非懂地点了弹头，拿着它端详了起来。正在我以为礼奈不知道该如何开门想要教她的时候，她却拿起卡片划过了门锁。“嘀”的一声之后，开锁的清脆响声传了出来。
唉……原来该会的都会啊。我这样想着，跟随礼奈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我还是第一次进入。暗色的墙壁、略有些暗的黄色灯光、朴素的金属风格陈设，除了墙上的一幅画以外就没有多余的装饰了——完完全全是适合于休息的地方。在这方面，和我的房间也有几分相似。
“礼奈，如果你需要简单洗个澡的话，在这个浴室就行。要是想泡温泉，就在楼下。如果有其他的问题，随时都可以问我或者这里的管家AI。对了，这里的东西都会用吧？”
听了我的话，礼奈点了点头。
“那，晚安。”我摸了摸礼奈的头，转身走向门口，而管家AI也对我道别。
我刚刚拽开房门时，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拽动了几下，便回头看向身后。原来礼奈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现在正在用看不出感情的蓝紫色眼睛和我对视着。
“怎么，有什么事吗？”我试探性地问道。在粘着我不放的礼奈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某个阔别已久的人的影子，但我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这是不切实际的。
礼奈摇了摇头，但还是拽着我不放。她的眼神中，仿佛多了一分焦急。想必，没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吧？
“晚安啦。”我说着，想要继续向前走，但礼奈还是死死拉着我的衣角，跟在我的身后。这家伙……不会是想这样一直粘着我吧？我这样想着，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我叹了口气，看看跟我一同走出了房间的礼奈，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这小家伙想怎样，就随她去好了。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礼奈和我一同回了舰长室。我看时间不早，就直接回到卧室把保险箱拉了出来，立着放在了客厅的角落，随后就躺在了床上。礼奈倒是去洗了个澡，但我并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只是在朦胧中感觉自己的床沉了一下，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出所料，今晚的噩梦照常造访。但与往日不同，我今天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一位美少女一丝不挂地躺在自己的旁边，用担心的眼神望着我——也许我在醒来之前就有过什么激烈的反应吧？
……
喂，我不是告诉过她去次卧吗？？？我一边在心里说着，一边想要把她拎起来丢到次卧室，但在她的注视下，这个念头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
……随她去好了。
我闭上眼睛，重新进入了睡梦之中。噩梦没有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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