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了，我拿着外公写给我的纸条站在这个店铺面前思索着如何像模像样的问候许久未见的外公的友人，钱川伯伯。在路人看来我似乎是个拖着行李箱从外地过来的迷路少女，然而，我深信，这个地方便暂时是我的归宿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为什么会是如果，我在心里反问了一下自己。
“哎呀！是欧梨吧！”
店铺的铁门从里面被拉开，一张看似还未适应早晨明媚阳光的面孔在一秒中内向我展露了从睡眼朦胧到一脸惊讶到眉开眼笑的丰富表情。钱川伯伯脸上的皱纹愉快的跳跃着，我不禁想起了经常坐在家乡河边谈天说地的长辈们，时而发出能把天边撕开一道口子的骇人的笑声。外婆还在的时候，总是对我说：“快去把你外公叫过来，多大年纪的人了，不知道享受宁静，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上次和人讲笑话把自己的脸笑抽筋的事。”
“欧梨呀，累坏了吧，是不是在外面站了很久，怎么不敲敲门呢？我睡眠浅，你要敲门我准能听到。都怪伯伯，伯伯不知道你到的这么早，你外公说你中午那会才到，我也就听信他了，没有多个心眼去查你列车的班次。”
伯伯一直嘘寒问暖仿佛我是受了难的小猫，不过我倒是对这些关心和问候没有丝毫不自在，从未见过父母的我自然把外公外婆当作是我的爸爸妈妈，那伯伯便是我第二个爸爸了。
钱川伯伯，是外公年轻时一起白手起家的好兄弟乃至得意助手，他们共同撑起了一个船舶厂，同舟共济一并走到今天。经济日益繁荣后，钱川伯伯挟着他妻子选择来到大城市发展，而外公则因为恋旧家乡而选择继续守护在那里。
“是欧梨吧？”
伯母披了件外套从卧室中踱步而来，我急忙上前握住伯母的手生怕她因欣喜而慌乱了步伐。
“欧梨啊，都长这么大这么漂亮了，你外公也真是狠心，把你丢到大城市来。我和你钱川伯伯也都是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要是没把你照看好可怎么办啊。”
伯母揽过我，我的头靠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心里有些难过。
“伯母，是我自己决定换个地方读书的。外公何尝不想我在他身边，我又何尝不想陪着他，只是，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这两年，我就埋头苦读考个好大学然后回家继承外公的船舶厂。”
伯母拍了拍我的头，笑道：“傻孩子，考上大学还继承什么船舶厂，女孩子去那个地方干什么，我以前可嫌弃跟你钱川伯伯到厂子里去了。倒是你啊，整天跟着你外公还有你伯伯在厂子里晃悠，还爬上爬下，经常不是这里青一块就是那里紫一块，我和你外婆烦恼的很呐。”
“伯母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担心的。我一会就去学校报道，时间刚刚好。”
“别急急忙忙，你先去楼上收拾一下，伯母给你做顿丰富的早饭，你再去学校。”
伯母拍了拍我的头，宠溺道。
店铺的楼上便是我的房间，站在空荡荡的房间，我心情有些失落。并没有像预先祈祷的那样充满开心与期待，这种内心似乎少了些什么空旷与落寞的感觉也不知是从何而来。
只是，不管这里是个怎样陌生的世界，我都要履行我对外公的承诺，考上大学。对于其他孩子可能只是随口说出来的一句再轻松不过的话语，就像计划着暑期去哪里旅游一样。但是对于我，是下了决心的。
“果然不一样啊，大城市。”我推开窗户看着清晨外面壮观的塞车场面喃喃自语道。
然而这个时候的大河乡，也就是我出生的地方，还是个安宁的早晨。
一个身着白衬衫的男人走进店铺夺去了我欣赏着塞车场面的目光。客人吗？这么早？
纳闷片刻，便听到伯母喊我下去吃饭。
我走到伯母身边帮忙拿些碗筷，边好奇的问道：“这么早就有客人了？”
“这是你钱川伯伯收的干儿子！”伯母笑道。
“干儿子？小凤阿姨知道伯伯这么随意吗？”我惊讶道。
这个男人似乎刚和钱川伯伯结束闲聊，正往用餐的客厅走来，我不禁好奇上前凑过去，和他对上了双眸，目光一起闪过疑惑。
干净的白衬衫，百搭的休闲西裤，干练清爽的黑发，成熟稳重的面孔，黑框眼镜，很简单的一个人。
大概….二十七八岁
一旁的伯伯猛的拍一下脑袋，“我差点给忘了！来，欧梨这是你学校的老师，叶洺，叶老师。”
“叶老师？”我有些呆滞的重复了一遍伯伯的话。
“哦？这就是你之前说的要过来我们学校读书的那位你老友家的外孙女？叫欧梨？”
我感受到他刚刚转过去的目光又落回了我身上。
我有些惊讶从他口中听到我的名字，亦或许是突然知道了对方尊贵的身份让我有些无从自然的适应，一时脑袋停止了转动，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目光也渐渐落到了地面上，这应该是学生们见到老师时都会莫名紧张的综合症吧。
他似乎知晓了我的紧张，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早晨清风般爽朗的声线从他口中传来，“来，坐吧，一会和我一起去学校吧。”
未等我消除紧张的思绪，他又继续道：“知道自己转到哪个班了吗？”
“高二…三班。”
“那还真是我的班级呢，我是高二三班的班主任，教数理化。”
“叶…叶老师好。”
自己仿佛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来，坐吧。一会你直接和我去办公室，还有一些手续资料需要完善。”
陌生城市的第一顿早饭，远远在我的意料之外。听着伯母伯父在叶老师面前碎碎念叨着很多我在大河乡的光荣事迹，我羞地抬不起头来，却又在他轻快愉悦地笑声中感觉到不那么紧张与压抑。
这是所谓的，台上是老师，台下是.朋友吧….不….说不定他在心里怎么嘲笑乡下的野丫头呢。
“那里很美。”
他伸手拿了我想要的醋碟递到我身边，看了看刚放下紧张又瞬间紧张炸毛的我。
我立刻挺直了身板，看着他，嘴巴停止了咀嚼。
他轻轻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喝粥。
而我，在心里把自己嫌弃了八百遍。我紧张个毛线啊，大城市的老师和大河乡的老师不都是老师吗，难道大河乡的老师是猫咪，大城市的老师就是老虎了吗，我也曾让班主任差点跪拜在我膝下喊我大哥呢！如今，却像一只刚刚飞出地下森林的小鸟，面对广阔的蓝天尽是僵硬了翅膀。
世间就是人与人的集合，太宰治这样说。我和他们不会很难相处吧，我这样想着。
道别了伯伯和伯母，我跟着叶老师前往新的学校。紧张感依旧徘徊在心底，也多了期待。
高楼耸立的大城市中，蓝天被蒙上了一层雾纱，街道上不停奔走的年轻人成为这个城市中最孤独的缩影。他们有的为自己，有的为家人，有的为生存。不知道他们能否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们急匆匆的跑在了未来的前面，迎接着前方满是孤单的深渊。
“叶老师，之前去过大河乡吗？”
我终于正常地回应了他的话。
“嗯，去教过书，就在大河乡高中。”
“是吗…”
我抬起双眸，斜过目光看着他轮廓清晰的侧脸，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我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番，人和人之间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有话题可以道不尽，更何况，这个人，是我要尊敬的老师。而在未来的日子里，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逃避，只是，我知道，这个人，我顶撞不来。我将不得不在他面前收起我往日的放纵与骄傲。
“那里，真的很美，我教理科，自然没有什么文学天赋，想不出什么优美的诗词歌赋去描述那样一个地方。我第一次在一个地方有这样的感受，像是被卸下了武装多年的铠甲，轻飘飘的找不到方向，风往哪吹就往哪里去，我只要闭上眼就行。”
“那里，确实是是一个让人没有压力的地方。”我轻声应道。
“是啊，做老师的，压力很大啊。不仅要天天跟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孩子斗智斗勇，还要无数个角色切换自如。若是这样，还不如转世去做齐天大圣。”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是忽然想到叶老师如果遇到以前那样的我，会如何制裁我。
不知不觉走到了学校，刚刚路上的片刻轻愉立刻消失不见。不知是不是错觉，叶老师身上散发着气场也随之强硬起来。
我跟着叶老师跑了几个地方，完成了一些手续。这时候的校园，已经相当热闹了。我反而越发紧张起来了。
办公室内，叶老师递给我一杯热水，叫我坐下。他也为自己泡上一杯茶坐在转椅上，转了一圈然后面向我。
我眼神不坚定地看着他，像是等待发落的下等刁民。其实本来想用目光在地面上凿个洞然后让自己不安的灵魂钻进去，却偏偏想到了刚才陪我一起完善手续地他耐心又可靠，让原本不安的我安心了不少。
“似乎终于敢和我对视了。”他抿了一口茶水道。
我脑袋迟钝地思考着要说点什么好，被另一个女老师打断了思绪。
“哟，叶老师，班里转来新学生了啊。”
“是啊，欧梨，这是二班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白伊，白老师。”
我立刻起身，“白老师好。”
“别紧张，紧张什么，快坐，你们叶老师，就爱吓唬人。”
白老师轻抚了一下我的后脑勺，笑的像一朵向日葵。
“叶老师，这么漂亮的孩子，到你们班上你可要护着点啊。”
我不太明白白老师的意思，只是心里有些慌张。
“准备好了吗，随我一起进教室？”
叶老师放下茶杯，捕捉到我的目光。
“嗯！”
我坚定地点了下头。
高二三班内。
还未从高一暑假的回到即将埋头与书海的现实中的同学们在开学报道这一天兴奋地分享着自己的暑假趣闻。不知道谁又发现了学校附近新开的小吃店，八卦的女生又爆料了某某班男生女生的暧昧迹象，谁又给大家了安利正在火热上映的电视剧和电影，听说附近的公园喷泉能倒映出彩虹，文具店老板家的狗生了一窝狗仔，是否有人要出高价买…话题波浪般的起伏，寂静了两个月的教室重新活力起来。
“听说我们今年的班主任还是叶老师，大家有点心理准备吧。”
不知哪个不识趣的吐出了扫全场兴的话。
“怎么了？我觉得叶老师很好啊，不仅人帅又酷，而且上他的数学课我感觉自己像是被点通了血脉。”一女生道。
“可你数学依旧不及格呀…”一男生投来鄙视地目光。
“这样我就有理由去问他题目了呀。”
“明明就是你朽木不可雕。”
……
愉快的话题研讨会刹那间男生和女生有关叶老师的话题辩论，这些乳臭未干的高中生用着自己独特的语言诠释着就像唱着对上帝的祷告歌。
“整个走廊就我们班最吵，我很骄傲。年级主任马上就要来例行检查，我看你们隐藏在头发里挑染的那几撮也瞒不过去了，就赶紧给我把耳钉该摘的摘掉，手环该拿的拿掉，手机全部关机，别和之前一样，震动震的比铃声还响亮，上次说是因为成羽放屁才把年级主任懵了过去，这次你们又有什么借口。还有，我很理解今天是最后一天自由着装日，从明天开始大家就要全部统一校服。但是，女生穿短裙短裤的，赶紧都给我往下拉拉，我不相信你们是专门穿给年级主任看的。还有，成羽，你的把你的腿从桌子上放下去，你的腿坐着都很长，不用故意显摆。”
“叶老师，我是显摆给新转校生看的。”
坐在最后一排的“问题”少年成羽接过叶老师的话，还不忘朝我挤眉弄眼。
被叶老师瞪了一眼的他，只是甩了甩不符合学生的新潮发型。
我低下头跟在叶老师的身后，目光不敢迎向这四十多双好奇的眼睛。这并不是一个舞台，我却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小丑。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激动和惶恐并不全是我的心情，激动的是台下这群窃窃私语声能把我吞没的所谓的日后的同班同学，而惶恐的只是我自己。
很显然，我被这紧张的气氛吓得直接凝固成一个哑巴。
这只是一个新环境而已，如果从这一刻就开始胆怯退缩，那我日后该如何去前进。人啊，总是在不断的接触新的东西后才有所认知，也必须抬头挺胸看向前方，才会有所改变。甚至是，学会飞翔啊。
“大家好，我是来自大河乡的欧梨，以后请多指教。”
这是我，来到这个大城市后，第一句嘹亮的话语。齐刷刷的掌声就像一道闪电击碎了一堵挡在我面前很高很高的墙壁，迎接我的是无限美好的风景。
我被叶老师安排在了班长顾雪莹的座位旁边，我有点惶恐，因为在我看来，班长永远是班主任的走狗，是全班同学憎恶的头号敌人。
早会和例行检查结束后，就是大扫除和自由支配时间了。
“大河乡盛产美女啊！”
成羽的一只手环上我的肩头，痞痞地咧开嘴角。突如而来的近距离接触让我浑身细胞都僵硬起来。
顾雪莹赶忙把我拉到她身边，挥起手掌对成羽的脑袋就是一巴掌，愤愤道：
“赶紧滚开，新同学你也这样！呐，叶老师在门口叫你呢。”
几个女生上前就是挥胳膊抬腿，成羽抱着头吃痛的在中间又是转圈又是嗷嗷叫。
“他呀，就是不正经，你别放心上，我们班女生都治得了他。你是我的新同桌，我罩着你呢！”顾雪莹对我露出爽朗的笑容，她的瞳孔清澈透亮。
“成羽，叫几个男生过来随我领教科书！顾雪莹你把剩下的工作交给副班长，去带欧梨逛逛校园吧。”
我隔着同学们来回穿梭着身影，看着那一袭白衬衫消失在教室门口。
绕过花坛逐步向前，视野变得开阔起来，高大雄伟颜色鲜艳的教学楼就足足可以让人精神振奋了。突然觉得家乡只有两座乳白色独楼的校园甚是可怜。
顾雪莹拉拉着我坐在呈红色跑到围绕着的绿油油的草坪上，阳光镀在她身上满是青春的朝气。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味道，是泥土的味道吧。
“欧梨，我感受到你把自己包裹的太严实啦。不过呢，到了新环境谁都会这样。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会经历什么样的事，很怕做错一件事或是走错一步路。”
“你知道吗，我家乡的天空很蓝很大，却什么也没有。而这里，什么都有，我却有点找不到自我。”
“独自一人的时候是很容易失去自我的，但是有人在你身边就不一样了。”
她用指尖轻撩了我挡在脸颊边的长发，我看到她眉目间温馨的笑颜，这种心情可以是心旷神怡吗？
“我给你讲讲我们班吧，还有班主任叶老师。”
“我觉得叶老师虽然看起来冷了些，但是还是蛮有亲切感的是吗？”我问道。
“是啊，你今天也看到了，他不是那么墨守成规的一个人，他丝毫不把学校那些板上钉钉束缚学生的规矩放在眼里。反倒是，更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可是啊，以前的叶老师，被大家背地里称为王者。”
“王者？是因为他教书很厉害吗？”
“他教书是很厉害，但王者不是指他教书厉害这一方面，恰恰是指他的专制与独裁令人害怕。学生怕他，老师怕他，校长因为不愿意失去一个好老师而对他礼让三分。虽然叶老师往年带的班级成绩都是其他老师所不能及的，但是学生的心理也因叶老师独特的教育制度而被压迫的失去本该有的色彩。没有学生敢违背他的意思，没有老师敢抢他的风头，因为他总能在大家的不满和谩骂声中把一切做到最好。”
“这样难道不好吗？大家也只是怕他而已，但是学生的成绩提高了，学校的整体教育水平也提高了。严师出高徒，是这么理解吧。”
“三年前叶老师被勒令停职了，因为他当时带个一整个班的学生全部去看了心理医生。”
“整个班？这是何等的压力能让一个班的四十多个学生全部去看心理医生？”我有些惊讶。
“我们学校是这个市的重点高中，是教育院重点投资和栽培的学校，规模大，设备先进。师资力量庞大，学生各个都是好苗子，嘿嘿，这里我有点自夸了哈，总之就是很多方面是其他学校所不能及的。这样一个学校，在社会上口碑也相当不错。要知道，我们学校的学生出去看病都是拿着学校的医保卡实名登记直接免费就诊的，学生的健康状况和结果都会在之后交给学校，以便学校加强对学生身心的爱护。但那次，叶老师班上的学生全部去看了心理医生这件事，立刻就被大家知晓了，经统计，短短一周内，叶老师班上四十多个学生全部去看了心理医生。这样的事自然瞒不住，还引发了一段时间的舆论和争议，这件事让叶老师暂时被撤掉了班主任的职位，变成了普通的任课老师。”
我微微乍舌，“那….那之后他是因为这件事改变了？”
“据说是的，校长其实只停了他一年职，第二年就回来的叶老师变化的相当大，大家有的说叶老师回去自己也看了心理医生接受心理治疗，也有的说其实叶老师是去度假然后找回了自我，反正这一年叶老师到底干了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只是当他回来，从去年开始做我们班主任的时候，他变了一个人，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值得亲近的老师。”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还是很幸运的。不管他以前是怎样的人，至少他告别了过去的他。”
“是啊，欧梨，欢迎你家入我们的大家庭！”
顾雪莹揽过我的肩与她一并躺在了草地上，阳光射得我们睁不开眼。指缝间，我看到我和那个人的跳跃着的身影一点点在耀眼的白光中消逝。我轻轻扬起嘴角的同时，心中闪过一丝落寞，我告别了过去的我，在大河乡的我。也告别了那个时候的我，那个时候初次感受到青春的懵懂与悸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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