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的女孩坐在田野厚厚的茅草中,深秋的草早已枯黄,却像编制好的席子一样,柔韧而干燥,女孩沉默地坐着,黛色裙裾沾满草屑。在她的身旁,留着浅色长发的少女也坐了下来,断断续续的风扬起少女美丽的发丝,仿佛是这金色海洋中盛开鲜花的小岛。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秦心?”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女孩开口问道“命莲寺与神灵庙大概又沉浸在纷争之中了吧。”
“是啊,比任何时候都要严重的纷争。”秦心慢慢说着,转脸看向女孩“不过,恋,你何时也开始关注周围的事呢?”
“什么时候呢……”恋自语道,下颏压着环抱的双臂,蜷缩的身体使得她看上去更显娇小,银白的披肩短发不参杂一丝杂色,镜子似地反射着皎洁的月光,融在长茎野草中,如梦境的花蕾。
“我想要爬上那座高塔……”恋突然说道,声音不复往日精灵般的甜美爽朗,冷冷的语调让秦心敏锐的直觉有些不安。
“你想要……复仇?”秦心试探着说道,她所佩戴的面具不自觉地变作吃惊的表情。
“对,觉族存在一日,便不会忘记过去。”恋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的仇人……是指那些来自魔渊的人?”秦心警觉地看着身旁的女孩,好像看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不,秦心,是把觉族推向今日境地的人。”恋看向田野远方,秦心知道那段燔燎南下的历史,南方的人鱼与狼人,北方的妖兽余党,加之来自魔渊的恶魔,这就是恋的敌人,如果可以的话,还有疏于职守的贤者和巫女,想到这里秦心不觉后背一阵寒意。
“恋……你……真的想要……”秦心犹豫地说着。
“负债是要偿还的,他们全部要还,连本带利……”恋打断秦心的话,突然站起身来,右手汇聚起紫色的光屑,秦心抬头看着她,只见那曾经紧闭的蓝色魔眼睁开,露出闪烁可怕光亮的紫红眼瞳。
一柄紫晶石弯刀在恋手中具象出来,刀柄与刀身完全连接成一体,仿佛是由一整块水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恋轻轻挥动刀刃,锋利的刀身急速划开空气,发出狭促的鸣音,像弹拨琴弦般清脆。
“以血所烙,名为荆棘。”秦心呆呆地看着恋立起新月弯刀,嘴唇贴着刀背喃喃说道。
永琳拉着铃仙沿弯曲的地道跌跌撞撞向外走,由于月都牢狱俾壑宫使用冥铁作为监牢材料,根本无需担心关押者強突,也就没有安置多少守卫。永琳突然拉紧铃仙的手,闪身贴着一睹墙壁,一名巡逻卫兵手提晶灯从通道中穿过,往远处走去。
“发现我们逃走只是时间问题,大人,您准备怎么办?”待守卫走远,铃仙悄声问道。
“我需要你的能力,铃仙。”永琳说道,眼睛盯着昏暗的地牢深处“我要你帮我抢夺两匹俾壑宫圈养的犼。”
“可是……可是……我的力量……”铃仙听罢只觉两腿发软,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选择了,铃仙,我们走。”永琳没有理会铃仙的恐惧,手扶墙壁迅速从角落闪出,铃仙胆怯地跟在她身后。永琳从破损的袍子上撕下几条碎布,缠绕成绳子模样,然后将这根粗糙的工具一端系在通道口突起的石块上,另一端稍稍离地,同样固定起来。
“这种原始简陋的陷阱不好看,拖延时间却很有效。”永琳说着小心转动钥匙环,从中捡出一把细长的方口黄铜钥匙,快步走向沉重的地牢大门,猛地把钥匙**锁孔,迅速转动。
古老而沉重的大门发出吱吱的响声,门轴缓缓转动,带动着庞大的扇面,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警报声,铃仙大吃一惊,双脚像凝固一样使她动弹不得,永琳一手扶住粗糙的门框,一手伸向僵住的铃仙。
“快,按我说得做!”永琳说到。
“我……我……”铃仙抬头看向面前疲惫不堪的占星师,颤抖的手伸过去,却依然迈不出一步,时间仿佛凝滞般,让她使劲浑身力气也走不出这怪圈,冷汗沿着她纤细的脖颈滚落,浸得破旧的上衣冰冷紧绷。
“快,铃仙!我的体力支持不住,我们都会被杀的!”永琳紧靠着门框说到,散乱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向地面滑落。
“有人越狱!”这是牢狱守卫的声音,愈来愈近,越聚越多,昏暗的灯光延伸到敞开的地牢门前,投下串串扭曲如毒蛇的黑影。
“铃仙!”永琳依旧保持着伸直手臂的动作,只是那灰白的长发铺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仿佛是一块陈旧的绒毯。
铃仙拼命向前倾着身体,在重力的压迫下,她听到一声脆响,如同紧扣的机关被外力硬硬掰开,随之而来的是自己心口与脚踝的一阵阵钻心疼痛,铃仙向前迈开一步,尽管身体刺痛难忍,但那种更为煎熬的压迫感已消失殆尽。身体的惯性将她推向大门,铃仙当即拉住即将倒下的永琳,跌跌撞撞地向外冲去,身后匆忙赶来的前排看守被暗绳绊倒,随之是后面增援的人,在地牢门前挤压成一片。
就在铃仙跨出地牢大门的那一刻,十数名黑影从高处一跃而下,铃仙急忙一脚横立刹住身体,迅速转身将永琳挡在身后,两手下意识地上举,抓住一名黑衣人,顺势将他撂在门框上,膝盖抵住那人的胸腔,双手抓住他的手腕。黑衣人奋力抵抗,铃仙直感体力不支,转身一脚踢开一名正要上前的守卫,凭借身体的重心,铃仙右手手肘猛击在那黑衣人的侧颈,将他砸到在地,继而抽出他的手魔铳和短刀。
铃仙一系列快速的进攻惊得看守们心惊胆战,一时竟不敢上前阻拦,但经受严格训练的狩魔者却不会因此畏缩,就在铃仙弯腰拾起武器的时候,两名狩魔者已持铳瞄向铃仙,铃仙借着余光,就地翻身,躲开身旁炸裂的魔光弹药,此时一道银色闪光自她身后划过,十数名狩魔者被银光推开,翻身落在台阶下。铃仙回头,见永琳身体靠着门框,双臂伸开将月神力压向四周,先前赶来的监狱守卫们已被那斥力推落长阶,在地牢暗处挣扎,呻吟不止。
“快,铃仙……趁现在……逃!”永琳喘息着抬头看向铃仙,消瘦的脸此时毫无血色,铃仙连忙扶住她,将那把刚刚缴获的魔铳递到她手中。台阶下的狩魔者已辨清虚实,再次冲了上来,许多人举起长距魔铳,紫色瞄准线汇聚到铃仙的额头上。
“请您抓紧我!”铃仙匆忙低声说到,右脚悄悄后迈小步,尽量不惊动面前精神紧绷的狩魔者,突然间铃仙猛地跃起,那弧线的高度足有习武者身法所能达到高度的三倍,风从她的脸颊划过,带着粗糙的触感,刮擦着肌肤隐隐作痛。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何来的自信,会选择以这种方式来摆脱一群精英战士的围追堵截,她甚至在此前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特异的能力,只是本能的反应告诉她这样做是对的。狩魔者们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回过神来,迅速举铳射击,密集的弹雨划过天空,狩魔者快速转移位置,将目标牢牢锁定在铃仙身上,铃仙抓紧永琳,翻身旋过空中,闪避开集中的弹道射束,但射击笼罩范围过大,仍有数发子弹贯通她的双臂、左腿与身侧,铃仙顿时失去平衡,跌向下方的钢板地面。
“铃仙,别畏惧,铃仙……”这是永琳的声音,在铃仙渐趋朦胧的意识中,时间仿佛被拉长,那声音在她耳边徘徊着,反反复复回响,如同回音一样。铃仙睁开双眼,见到永琳右手按在自己受伤剧痛的左腿部,微弱的灵光残烛般闪烁,永琳紧盯着铃仙的伤口,那张苍白的脸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凝固着焦灼、期望与专注,这神情就像是一个赌徒,拿出全部身家来押注,为那所觊幸的结果。
铃仙在离地十几米的地方迅速转身,右脚点地稳稳落下,继而铃仙紧托住永琳,避免她受到落地的震颤,刚刚的一跃,她们已经跳过于狩魔者二十多米的距离,狩魔者们神定之后慌忙举铳追赶过来,瞄准线再次汇聚到远处的铃仙。铃仙的伤口由于落地的震颤,受力过度,痛麻难忍,腿部的伤在永琳微弱的灵力下无法愈合,封闭的创口再一次崩裂,温热的血沿着她纤细的肢体汇成细流,滴在地上溅起斑斑艳花。铃仙此刻顾不得这些,她握住那柄短军刀,炙热的紫色光芒爬上原本平钝的刃口,她赤红而微光的眼瞳盯住飞射的子弹,右手迅速划出弧线,随着第一发魔光子弹被热刃阻挡,紧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铃仙挥动短刀的速度越来越快,刀弧轨迹连成一体,如同一面巨大的镜面,将子弹统统偏折向四周,子弹击打着钢板地面,打击点渐成一线扇弧。
就在这时,铃仙突听一声鸣响,魔光弹自她身后从脸侧划过,打在前方虚无的空气中,那中弹的位置当即扭曲波动起来,一件斗篷从漩涡状空气中显现,接着是它的主人,那名狩魔者手中握着热光短刀,惊诧地后退几步,然后瘫倒在地上,血从他身下开始流出来,很快蔓延成暗红的一滩。追击的狩魔者们停下脚步,盯着那倒地的同伴,沉默的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月都的猎犬……在你们的印象里,晶铳的魔光弹只能击伤蓬莱人,却要不了你们的性命对吗?”永琳踉跄着脚步走过精疲力竭的铃仙,举起手铳指着眼前的狩魔者们,嘶哑地喊道“但蓬莱丹是我创造的,而破解的方法……当然……也只有我知道!”
狩魔者们开始退却,尽管手中依然端着长距魔铳,但已全然没有战意,永琳待他们退到地牢大门处,环顾四周一番,便放下持铳的手,低声唤铃仙道“铃仙,快……扶我一下……”
铃仙忙上前扶住永琳,只觉永琳身体发软,永琳靠在铃仙身上,体重几乎全压在她的双手间,铃仙正要试探着询问,永琳却抬头看着她,压低声音匆忙说道“我……在子弹中注入了适量的月神力,射中他的魔力脉络,触发一次烈震……那是被魔力震昏的假死状态……但这种简单的障眼法欺骗不了他们太久……”
“是……可是……您的身体还能再承受我的行动吗?”铃仙说着背起她,右脚准备发力。
“放心好了……只要你能做到,我就能承受得住……”永琳有气无力地说道,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铃仙迅速起跳,带着永琳一起,径直跃上俾壑宫天顶,接着以点跳迅速转向,落在矮一些的台面,然后又是一次发力,朝俾壑宫院兽栏冲去,远远将狩魔者们和地牢抛在身后。兽栏横木系着数头高大野兽,黑角青鳞,白色长毛自甲片下生长而出,尖利的牙齿从长吻部露出,四肢生成鸟爪模样,却又不乏肌肉的强壮,这些动物就是犼,是极少受月巫青睐而自凡间带来的动物。铃仙扶永琳在兽栏一处石台坐下,随后往那横栏走去,由于月都现在多以魔导机械作为行具,加之土地并非广阔,犼早已退居成骑乘娱乐的宠物。
此时由于刚刚的地牢混乱,兽栏正无人看管,铃仙上前牵住一头犼的缰绳,那野兽息着鼻子,靠近铃仙,在她身前嗅着,铃仙吓坏了,想要逃开,身体却如之前般僵住,她的脸上流着大滴冷汗,屏着呼吸等待着那野兽的决定。铃仙眯着眼睛,瞟见那野兽靠在自己脸侧,伸舌舔了一下,她犹豫着伸手抚摸犼的双角,那野兽顺从地接受,然后沿着缰绳的动向绕过横木,如熟识的老友般。犼直起身体站立在铃仙面前,巨大的身体足有她身高的两倍,铃仙牵着它走向一直在旁观的永琳,先扶她登上鞍座,接着翻身跨上去,随着铃仙猛地抖动缰绳,犼抬起前爪,向前快速奔去,巨兽踏着平滑的钢板地面,脚爪的锐尖提供了抓着的力量,以免在上面打滑,鞍座虽因犼的奔跑方式而颠簸,却又不使人有任何的不适,铃仙抛下了一直困扰她的疑问,双手一次次熟练地抖动缰绳,驱使犼跑向更远的地方。
犼载着两人一路疾奔,闯过月都人群熙攘的街道,直冲城门而去,路上不时有守卫阻拦,但犼的速度实在过于迅猛,守卫竟无法阻挡。犼冲散阻拦的卫兵,掠过哨岗,铃仙顺手从岗楼下装备箱中抽出一支长铳,瞄准不远处城门的一名守卫,那守卫正要取兵器阻拦,子弹在他面前炸裂,接着铃仙瞄向另一名,正中他刚要举起的长铳铳口,守卫们惊呆了,由于蓬莱丹毕竟是月都高层的秘药,这些没有不死之身加护的卫兵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奔跑的犼穿过城门,朝着城外航道逃去。
“他们不会就此罢休,守卫们肯定会启用轻垒车追击。”永琳提醒道“你明白该怎么做吧?”
“是的,您……能替我执掌一会缰绳吗?”铃仙说着拉动一下栓件,魔铳长口晶石嵌圈开始散发出淡紫色光亮。
“可以。”永琳简洁地回答,伸手接下铃仙放开的缰绳,铃仙翻身从永琳身侧跳过,一手抓住鞍座固环,在后侧坐了下来。此时,月都巡逻用轻垒车已穿过城门追来,这种金属构架的车子整体四方,犹如一块人工简单雕刻的石块,通体被红色镀层覆盖,借助魔晶动力的悬浮系统漂浮在低空运动。铃仙抬起铳身,稍稍校准一下瞄准镜,一发经过加速的子弹打向车体前头,子弹在装甲护板上炸裂,除了留下一块焦斑,无法撼动其分毫。
永琳靠在犼的鳞甲上,猛地抖动缰绳,然后斜向拉动,犼急速转向,冲入一段险陡的山地,山路狭窄而盘曲,十分适合犼的行动,而轻垒车笨重而庞大的外形成了山地追踪的障碍,然而那车子却却并没有跟随犼贸然闯入这山地地段,而是在山谷入口处停了下来,就连永琳也回头观望,似乎卫兵们畏惧了地形,不敢深入追赶。但紧接着发生的一幕令两人都为之震惊,那装甲车借助喷射的悬浮引擎猛然跃起,随后四门引擎一并后转,垒车朝着两人俯冲而来。
“不会吧……只过了短短一年而已……”铃仙呆呆地看着战车朝向她们飞来,永琳却没有被此情景所震惊,她定了定神,奋力抖动缰绳,犼一步跃上山岩,随即窜上另一边的坡地,侧向避开下落的车体,轻垒车在低空处缓冲,激起滚滚沙尘。
“瞄准透视镜,铃仙!”永琳头也不回地喊道,沿着山体脉线,已经可以看见月都航道露出的环形轨迹。铃仙举铳下瞄系统车体前端银色盘件,加速子弹击中其中央,战车引擎发出隆隆巨响,车体颤动准备再一次跳跃,以拦截两人去路。车顶部平面升起两层四方梯台,伴随着电火花的闪烁。
“是拘禁磁罩!”
“破坏它……快!”永琳嘶哑着喉咙喊道,铃仙扣动扳机,一连串加速弹不断冲击着透视镜的保护层。那一刻,战车前端上翘,做好的起跳的准备,此时车头部也伴随着几声断裂的脆响,战车又一次跃起,在那庞大身形的一侧,犼也跳了起来,铃仙的长铳在空中命中破碎的保护层下透视镜的主体,战车在空中再无法分辨下方的地形,车子整个落向高耸的山脉,梯台电光冲开大块岩石,垒车顺着山势滑向山崖深处。
犼向下坠落,两人一兽坠进月面的畲暮河中,这条古老的河流发源于虚海,穿过虚空的洞穴,流淌在月面曾经原始贫瘠的土地之上,经历了与凡间一样的时日,这即是月都的圣河。航道在畲暮河的水面正上当建造,螺旋形的轨道通入大河中,成为与外界沟通的唯一出口。透明的玻璃外壳构建的船坞由金属立柱支撑,每一个都环绕着两个不动的漂浮登口,好似一株株奇怪的植物。
“我们真的……逃出来了……”铃仙两手抓着犼的鞍座,犼大口呼吸着空气将两人带出水面,清澈的河水倒映着球形罩外漆黑的天空,好像整个世界都倒立着。
“是啊,很快了,只差最后一步。”永琳疲惫地伏在犼的身上说道,她长发的尘垢被河水洗去,开始露出了雪白的原色“我们要做得是弄到一艘小型虚空船,然后通过洞口。”
“请您……请您收我为徒好吗,永琳大人?”铃仙双眼盯着永琳,突然开口说道。
“为何你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永琳不禁笑道。
“因为……因为是您……带我逃出了牢笼……”铃仙支支吾吾地答道。
“好吧……”永琳的微笑中隐隐透出一丝悲伤“如果我们平安逃出月都,我就接受你的要求。”
“是……好的,师父。”铃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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