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岁的于白良望着自己八岁的女儿奔向不远处转动的风车的时候，那个小小的身影在他深情的目光中慢慢与那个十四岁时的自己的影子慢慢重合。恰如此时合乎时宜吹起的清风，回忆就这样被那二十年后依然转动着的风车叶片缓缓吹回这个露出一丝恍惚的中年男人。
风车就在不远处的山岗上，在八九点不算刺目的阳光照射之下并不难找寻到。况且这座风车并不是多么崭新的事物，在现在这个宁静的早晨听起来它的声音显得格外聒噪，就如同男人咀嚼着自己的过去一般让他心灵深处随着机器的搅拌一起共振。
于白良歪着脑袋，靠在树旁，目光似乎是想要对准自己的女儿，但不知为何，每当他望向那个跳跃的小精灵，记忆就如同大脑里泛起的涟漪一般扰乱他的思绪与视线。他呆呆地望着地面，看着夏日里的青草，那些阳光之下茁壮生长的小草。
“真是奇怪，这些草怎么还是和当年一样高？”于白良眯着眼睛，在他的记忆里，那些裹挟着夕阳余晖的小草就是如此平整与低矮，时至今日，仿佛岁月并没有夺去这些小家伙的青春。
于白良想到这里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他明白什么都会有枯黄的时候，他也明白一切事物也都有终结的时候。但此刻望着这散发出温暖与青春气息的草地，他便忘记了冬日里那些枯黄的树叶与残枝。
于白良明白自己当然不是为了欣赏美景而回到风车镇的，然而，镇子上的每一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曾经留下过他的脚印。这使得他一遍遍低头思忖，揪住自己那有点稀疏的头发，看似绞尽脑汁实则水到渠成地守望着自己的过去。
那些记忆雕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正是因为那段时光，他才得以成为现在的这个于白良。
他又怎么会不对那段人生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那毕竟是他人生行程中短暂却又无比重要的一段旅程，那毕竟是他生命中有着另一颗恒星旋转的日子。
他们如今又是怎样一副模样？于白良之所以停留在镇子近郊的风车旁，也可能是因为害怕去面对这个事实。此刻的他正是一个久居在外漂泊流离的游子，心里带着难以言说的怀念，但又不得不怀着如丝一般的担忧踏入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他最终还是踏出了自己的脚步，若是依旧停留在此处，那些关于过去或喜或悲的回忆就会一直牵绊着自己的脚步，让自己难以面对事实。
这样的话，那么自己和那时有什么区别呢？于白良深深将空气中的氧气吸入肺中，一时间，他似乎嗅到了风车镇的风铃摇晃撞击出的亲甜气息。
“我还是回来了……”他对自己说着，慢慢握紧拳头，心里仿佛有着对那个过去的自己呐喊的声音，那是他做出最明智也是最愚蠢选择的时光。
他就这样走向那座风车，轻轻咬住自己的牙齿。牙齿抵住，尽可能不让自己那些即将爆发的情绪冲上自己的头顶。仿佛要哭出来一般的他吸了吸鼻子，对那个幼小的孩子说道：“小楚，快回来吧，我们该去镇子里了。”
于白良听见一声稚嫩的应答声，但是不知为何他却找寻不到自己女儿的身影，这让他的心脏骤地紧收，呼吸也变得苦难起来。
“小楚？你在哪？回答爸爸一声好吗？”
于白良知道自己此刻的声音十分慌乱，这是他很久都没有表露出的情绪，甚至连他与自己妻子离婚时他都未曾心神未定。而当自己的女儿从自己视线里消失之时，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呼喊了几句，嘴唇止不住的哆嗦，他四处张望着，目光在慌乱之中下坠着，闪烁着，这让他更难寻找到自己的女儿。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他突然间意识到那个声音似乎是从自己的背后出现的，他倏地转过身子，一个身着袅袅白衣的女子正带着暖意的微笑望着于白良，栗色的长发微微卷起，垂至腰间。随后于白良便将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因为他看见自己的女儿此刻正捂着嘴巴掩饰着自己的笑容，躲在那个女人的身后。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搞这种恶作剧啊……”于白良既然了解到事情的真相之后便不再担心，他此刻叹着气，捂着自己的额头，对眼前这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抱怨着。
“哥，这么久不见你就用这句话跟我问好吗？真是太不通人情了。”女子依旧笑着，随后牵着于白良女儿纤细的手臂，将她重新送回了于白良的身边。
“老爸，对不起了，让你操心了。”于白良的女儿于楚此刻死死抓住他的衣角，脸上带着调皮的微笑，只是这微笑一瞬间让于白良的表情凝滞了一会。
于白良望向自己几年未见的堂妹，脸上显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抚摸着自己女儿的头发，他咧了咧嘴，咳嗽了一声。
“真是女大十八变啊，现在的你和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于白良眯了眯眼睛，“刚才远远望去还真是一瞬间没有看出是你。”
“你却好像还是和当年一样啊，”堂妹颇有些亲昵地拍了拍于白良的脑袋，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除了你的头发以外，其他都没怎么变嘛。”
于白良听到这里也是尴尬地抚摸着自己稀疏的头发，干干地笑了几声。
“真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年纪轻轻就脱发了，看来我还是适合自然的生活啊。”于白良随手拈下树上的一片绿叶，将它贴到自己的嘴唇上。
“呐，小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于白良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堂妹，此时的她手里捧着一束鲜花。
“啊……”堂妹从片刻的走神之中恢复过来，再度望向于白良时脸上的笑容慢慢消融，显得勉强的笑容让于白良的心中也纠结了一番。
她低下自己的额头，手中的花被她用力抓紧，于白良能看见她抿住嘴唇的动作，也能看见她脸颊上的泪痕。这些细节让于白良的心如同被一根无比尖锐的针刺中一般，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回到这里真的不是为了回忆自己的过去。
而是为了祭奠某些东西。
苦涩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影响她太多，她再度抬起自己的头，带着那副以前于白良就很熟悉的搞怪表情说道：“因为你这个胆小鬼只会在判断对自己是否有利后才会开始行动啊。”
于白良反驳道：“如果我真的是个胆小鬼，那么我就不会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堂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吓人，她死死盯住于白良，眼睛里反映出于白良怔住的模样。
“如果你不回来的话，那你何止是个胆小鬼，那样的你完全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可救药的败类与渣滓！”
“是啊……我……真的是个混账……”于白良此时就像是在吞下一万只苍蝇一般，挣扎着说出这句话，带着那自从十四岁时就陪伴着自己的自我厌恶如此说道。
于白良抱着自己的脑袋慢慢蹲了下来，一旁自己的女儿轻轻用手指擦拭着他的眼泪。他无声地哭泣着，厌恶着那个带给他人无尽痛苦的自己。
堂妹冷冷地看着这个懦弱的男人，但此刻她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如此，渴望着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掩饰自己为那个人流下的眼泪。
渐渐地，她脸上的厉色缓缓散去，轻轻地叹了口气，想要扶自己的哥哥站起来，但是她伸出的手却被于楚那幼小的身子给挡住了。
“姑姑，你为什么要说出那么过分的话？”于楚撇着脸说着，不知为何她也流下自己的眼泪，尽管她未能明白为何流泪。
“爸爸不会做错事的。”于楚坚定地说道，她显露出来的是不符合她年龄的成熟，坚定地护着自己身后的于白良。在她的眼里，此时自己的姑姑想将那个正在哭泣的自己的父亲给击醒，然而她相信自己的父亲并非是如他自己所说那么不堪。
“不……小楚，我的确做了错事，我今天带你回到这里就是为了忏悔自己的……”
“站起来！于白良！你怎么能如此懦弱！你难道还不如你自己的女儿吗？”
于白良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家伙，但总有些事情需要他自己去面对，就像是自己晃悠悠的命运，就像是那鲜血淋漓的现实。
就像是那个他最为讨厌的自己。
他的堂妹说出的话就是他自己心里对于自己的评价，他无时无刻不在厌恶这个如渣滓的身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难以容忍的恶心。她看到此时的于白良，便明白他还是没有走出过去的阴影，还是原地打转一般回到了如同他父亲一般的人生。
这就是他吗？她开始回忆起第一次遇见他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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