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门厅里嘻嘻哈哈的打闹声,塔提拉图就知道定是涨潮了。即使如此,他也还是不紧不慢、一丝不苟地把最后一架子剖好的青鲱推进了烟炉,方才脱下麻衣走出了熏房。尽管一天里涨潮的时间非常有限,每逢潮线复进、其他渔人都争分夺秒地推着连舟往渔场赶去,可塔提拉图不急。这是因为整个丁吉尔拉都知道他家的腌鱼味道最好、最地道,为了捍卫这个两代人打下来的名号,塔提拉图宁可每天比别人少打一点鱼,也绝对不在熏房里敷衍了事。
出了熏房,转过头便是门厅,塔提拉图的两个孩子正拿着捡来的螺壳在互相攀比着谁的好看、谁的大。而他的妻子则忙着向络绎不绝的客人兜售着腌鱼。这些会赶来门房买鱼的通常都是些本地的居民,经常来照顾生意,所以塔提拉图的妻子也不跟他们要价太高,面熟的甚至还卖的比批发给行商的都便宜些,只不过每日限量,不然要是把辛苦打来的鱼全都在门房低价售了去,塔提拉图自己心里也不乐意。
“杜库尼,妲拉薇玛,今天收获怎么样啊?”来到门厅的塔提拉图,一手一个把哥哥和妹妹俩孩子揽到了身边,“给爸看看都捡到什么了。”
两个孩子咧嘴一笑,争先恐后地拉着父亲的手给他指着自己的那一娄潮货,巴掌尺寸的滩蚌、树果大小的潮蟹、还有些搁浅的菊石和海胆海星之类,堆满了一整个湿漉漉的篓筐。
塔提拉图一看这沉甸甸的两个大篓,用力揉了一把孩子的小脑袋,喜笑颜开地称赞道:“嚯!这么多!杜库尼和妲拉薇玛都长大咯,能帮上爸妈的忙了。”
随后他轻轻推开笑嘻嘻的一双儿女,放他们自己回里屋玩去了。又走到妻子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苾瑟拉,差不多了,咱们也出发吧。”妻子笑着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冲外面不少还在徘徊的客人摆了摆手:“不卖啦不卖啦,我们也得出海了。”
门外还在等的客人们闻言纷纷拖着长音抱怨了几声,但大家也都理解渔家的不易,没再多说什么便散去了。
夫妻俩从屋顶的晾杆上取下网兜,徒步走到了城墙外不远、靠海的小埠头,塔提拉图家的连舟就停在那里,低潮时是一片沙滩,而此时涨起的潮水早就漫过了小舟的水线,两条船头拴在桩子上的小船像是海笔的枝桠似的随着波浪前后摇荡。其实若不是其他的鱼户们都已出了海去,这片浅滩上将会有成百上千的木舟沉浮,那景象塔提拉图小时候在点灯节的时候见过一次,七彩缤纷的小船在朝阳与丁吉尔拉大灯塔交映的辉光下随着满潮的浪涛摇曳,煞是好看,可自那之后再没有看到过这般风景了。自从和太阳城缔结了鱼米通商的契约,丁吉尔拉的渔人们就只有拼了命地打鱼方能糊口,再也没有机会放任一个满潮在欢庆的节日中虚度了。
塔提拉图和苾瑟拉各自跳上了一只小船,互相递过一根连杆。两个连杆各自把两条小船的前桅和前桅、后桅和后桅固定结实,让分离的两条船变成了一只双身连舟。之后塔提拉图用力蹬了一脚埠头的木板,另一边苾瑟拉摇起了橹杆,连舟就这么一摇一摆地驶出了滩头。
丁吉尔拉地处尼坦布鲁河的河口,毗邻无垠的东海。每当潮水涨起来时,海里的鱼虾受尼坦布鲁河的肥水吸引顺势而上,在泥沙浑浊的浅海争相抢食新鲜的食料:虾米吃浮沙、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尽情享受这热闹非凡的飨宴。而这个时候,丁吉尔拉的渔人们只要乘着双身连舟走到那差不多十丈深的近海去,把箱形网兜开口的四个角和前后桅杆顶上的绞轮用绳索相连,底端中间坠上一块沉石,从连舟之间的空隙里网口朝上地放下去,直到石头触到海床,接着再把早先准备好的、麦粒和虾米混合的香饵往网口里撒下去……不多时,成片成片几寸长的小鱼就被香饵的味道所吸引,从开口钻了进去。但还不能急着收网,不然捞上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之类不值钱的玩意。想要能有可观的收获的话,这时候是不能吝啬的,还得继续投饵,直到网口聚集的鱼群已经饱和、水面像是沸腾一样哗啦哗啦地溅起水花,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渔人们此时就会抄起鱼叉,对着鱼群的正中间狠狠地插下去,那一片区域早就被鱼群围得水泄不通,即使鱼群察觉到了钢叉也无处可逃。就这么几叉子落下,很快翻腾的水花里就泛了红,渔人们便不再插了,而是继续投喂饵料确保鱼群不会被血腥味惊散。
接下来就要耐心等待了,一把一把的饵料丢下去、鱼群每次饱和就用钢叉刺出些血来,再接着投香饵……直到那个所有人都在期待着的时机到来!
“哗啦!哗啦!”不远处的一条连舟显然等来了这个时刻;如果说塔提拉图这里只不过是滚开的沸水,他们那边鱼群聚集的水面则根本就是直接炸了锅,突如其来的巨大扰动掀起成片的白浪,两条连舟都被撞的左右乱晃,在上面投饵的渔民惊呼连连,几个年纪小的学徒差点给晃进海里,好在他们的师傅赶忙护住了自己的徒弟,然后胳膊一抡:“收网!收网!”
守在桅杆下面、较年长的徒弟们早就准备好了,各抱住自己的桅杆,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绞轮转的飞快,沉进水里的网兜不消片刻就给提出了水面,带出一大片泛着泡沫的水花。
“噢!!!!”不只是那条船,周围相邻的渔民们也都为他们发出了欢呼,这是这一片水域第一个捞到“大白条”的。
所谓的“大白条”,乃是大洋浅海里广泛分布的一种凶猛鱼类。身长往往一丈有余,重达四五百斤,体型修长,头大身细,尾鳍像是一把张开的剪刀,非常有力,靠着它大白条可以在水里穿梭如飞,一般的目标根本逃不过它;而且大白条的吻部前突,长满了小刀似的尖牙,像是一把带齿的铁钳子,咬住了猎物就绝不松口,丁吉尔拉曾有渔民在捕捞大白条的时候不慎跌入了水中,虽然扒住了船舷,可还是让大白条咬住了大腿,等到被船上的帮手拽上来的时候,腿上一边的肉全都让大白条给撕下去了,人还没撑到回岸就没气了。
可尽管是这样一种危险的生物,但大白条肉质可口、味道鲜美,没有人不喜欢。丁吉尔拉那些稍微有点小钱的市民,莫不想着每天晚上在鱼市切两块大白条腹部的鲜肉回家打打牙祭,而这种鱼在大陆市场上的销路也同样很好,更是鱼米贸易契约里为数不多由得丁吉尔拉渔民自由定价的鱼获,故此渔民们皆愿意冒险捕捞之。
大白条通常来说都是成群活动的,因此当第一条船开了头之后,周围其他的连舟也都纷纷迎来了自己的丰收,有的甚至一网就捞到了两三条,笑的那船主前仰后合,差点没摔下船去。
塔提拉图这边也收了几次网,但是因为他没徒弟打下手,只靠自己和妻子苾瑟拉两个人起网,所以总比别人慢一些。有那么个两三次都让大白条从网沿上跳了出去,弄得塔提拉图夫妻俩很是心急。夫妻俩自己心里也明白用连舟打鱼那一般是四个人的活,但塔提拉图就是不想收徒弟,收了徒弟就要传熏鱼的手艺,而如果是把这手艺给传出去了,他塔提拉图家的熏鱼也就不再稀奇了,所以塔提拉图觉得两个人辛苦也就辛苦点,硬是没有收徒。
等杜库尼和妲拉薇玛长大了就好了,等他俩长大了就好了。塔提拉图总是这么念叨着。
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似乎赶上了一群特大的鱼潮,周围的渔人们一网接着一网很快就把连舟装的满满当当,不多会儿远处都能看到小群的假齿龙出现了。
这些海生的飞龙是超级鱼群的标志,它们终生飞在天上、追寻着青鲱鱼群的迁徙路径,鲜能在近海看到,因为大群的青鲱鱼往往不会靠岸太近,但凡有例外发生,对渔人来讲必是一场盛大的丰收。
但是眼见其他人纷纷把船装满、恨不得都把坐板拆了腾出空间装鱼了;而塔提拉图这边的船上仍然只不过是堪堪能看,摆了六七尾大白条罢了。
他心理不是滋味,下一网一直静不下心来,几叉子都下的早了,几乎惊散了好不容易聚起的鱼群,惹得妻子苾瑟拉一阵抱怨。塔提拉图被骂了几句更加难受,终于把鱼叉往船板上一搁,从艄头的暗板里搬出一小缸浮蚌出来,一瓢一瓢地舀了倒进了网口里。
“你拿这玩意出来干什么?”妻子苾瑟拉被塔提拉图的举动给弄得摸不着头脑,浮蚌这种东西没什么鱼吃,拿来当饵料毫无意义可言。
“不是引鱼的!”塔提拉图一边舀一边说,“这是引菊石的!”
“你引菊石干什么嘛?”
“你看着!我师傅教过我,菊石能引来大东西!”
塔提拉图一搬出他师傅来,苾瑟拉就不说话了。两个人虽然都是渔人家的孩子,可塔提拉图跟的师傅在以前那可是丁吉尔拉城里家喻户晓的海神!别人都用连舟捞青鲱、捞红斑鲢、捞大白条,海神不,海神就独自一个人撑着一条不大的小船往深海里一钻,没有个四五天不回来。回来的时候肯定都拖着个不得了的大怪物,那都是深海里一般人一辈子见不着的东西,城里的贵人们也都喜欢,愿意出高价买,因此海神在那段日子里真个是春风得意,八面生光。不过后来海神不知是在海里遭了什么劫,右胳膊被深海里的怪物咬去了一节,命都差点丢了,好悬才回到城里。这之后海神可就抓不动怪兽了,便收了几个徒弟本本分分地驾起了连舟。但毕竟他有几十年在高深莫测的远海乘风破浪的经验,对这些鱼怪的习性比谁都熟,所以尽管断了一臂,借着徒弟们的力气还是能捞出比别人多出几成的鱼获,没因伤落得赤贫,就这么一直打渔打到了老死,算是有个善终。
塔提拉图也正是因为有“海神的徒弟”这么一面金字招牌顶在头上,才让心高气傲的苾瑟拉甘心服气,在打渔的时候处处听他的;而塔提拉图也确实没辜负自己师傅的盛名,最起码熏鱼的手艺堪称丁吉尔拉一绝,颇为风光。
但是讲老实话,塔提拉图虽然跟那位传说中的海神学艺,可那毕竟是在海神从远海隐退之后的事情,他是没有亲眼见识过师傅是怎么抓海怪的,包括浮蚌能引来大东西也不过是某次听师傅酒后回忆起昔日风光时的胡话罢了,当时塔提拉图是捡了宝似的记了下来,可到底有没有用还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把这罐子搬出来。
所以塔提拉图一瓢一瓢地舀着,苾瑟拉屏息凝神地看着,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半晌后,网兜里的菊石已经渐渐聚了起来,这些东西不比鱼群,要安静的多,只能透过蓝绿色的海水看见它们舞动着触须在网兜里悠然自得地游动着,气氛安静而又诡异。
忽然,眼尖的苾瑟拉好像看到网底有个影子晃了一下。
“哎!那是不是有东西?”她朝塔提拉图一挥手,指着水底喊道。
塔提拉图一听就不再往网口里倒浮蚌了,扒着船舷一起瞪眼望向那幽邃的海水之中。
“吱……”
不知不觉的、连接网口的四根绞绳绷紧成了直线。塔提拉图和苾瑟拉互相望了望,吞了口口水,看来塔提拉图的师傅没骗他,菊石确实能引来什么东西。
“继续放网吧,不然那东西可能进不去。”塔提拉图说着试图去反转缠绞绳的转轮,不过他旋即瞳孔一缩,那转轮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别断了用来卡口的木棍,早就转到了底了。
“不好!”
塔提拉图只来得及喊了这么一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四根绞绳上猛地施加到了连舟的桅杆上,四条桅杆嘎吱一响,瞬间弯成了弓形;而连接着两条木船的连杆则直接迸开了裂痕,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
苾瑟拉顿时急了,唰地一把抽出了短刀:“砍绳子!砍绳子!”
被她一提醒塔提拉图也反应了过来,抽出腰带上的匕首就要去砍断那连接网兜的缆绳。然而还没等两人这刀落下去,只听嘎嘣一声响,有人小腿粗的两根连杆应声折断,两条小船呼啦一下往中间翻了下去,没来得及跳船的夫妻两人直接给船身扣在了下面,被那股毫无颓势的巨大力量给一并拉进水里去了。
这一过程极为短暂,周边有渔人刚察觉到不对,这边就顷刻间人仰船翻,寻不到影子了,顿时引起一片惊呼;临近的纷纷驾船过来捞人,可捞来捞去只捞上来了几条破木板,人就这么离奇地没了。
后来消息传开了,多方核实才知道沉海的是塔提拉图他们夫妻俩。坊间一时都在惋惜,堂堂海神的徒弟就这么栽了,只可惜杜库尼和妲拉薇玛两个孩子,才八九岁的年纪就没了爸妈,这该叫他俩怎么活啊?
最后听说是孩子的姨妈把两个孩子接走了,再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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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虽然新的一章正文的确是写完了……然而左看右看都不能叫自己满意,一气之下就全部都给删掉了。但是如果就这么放着一周不更新的话心里略微不是滋味,毕竟之前也从没讲过《飞龙背上的旗帜与枪》这部作品的更新周期,断更太久被当成太监似乎就不好了,所以这一周就先用一章与正文情节没什么干系但是写起来很愉悦很开心的番外篇凑合一下吧!
正好我也在这里阐述一下这部作品的更新规律——那就是没有规律orz!总而言之大概会保持一周到一周半一章的节奏,最多也有可能拖到两周一更,毕竟作为作者咱宁肯跳票去仔细雕琢也绝对不想把不满意的东西拿出来充数。不习惯长时间等更但是的确喜欢这部作品的读者可以考虑养肥再看,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加入本人读者群催更(虽然我也知道大概根本不会有人来加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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