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的主角,不是食客。
那是个蹲在路灯杆下的男人,眼神颓然而消极,高瘦的颧骨如同险峰上凸起的顽石,配上那张在昏暗的灯光下光影斑驳的瘦削脸庞,给人一种难言的孤寂之感。一身浅蓝色的衬衫被嶙峋的骨架撑起,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扎在颈项上勒得紧紧地领带,仿佛要挤掉他气管里的最后一丝缝隙。
黑色的西裤卷起一边裤脚,露出如同麻杆般细弱的小腿,杵在鞋面微皱的黑色皮鞋内,其中一只前端还开了口子。
男人出现于3天前的午夜,当我注意到时,他已经坐在了那里,一开始以为是喝醉了蹲着醒酒的醉汉,就没有多在意,可连续几个晚上后,我开始发现这个男人并非醉汉。尽管他的眼神颓然而消极,但内里却清澈无比,他的视线总是追寻着食客们所点的菜肴,从食材的准备,到菜肴的出锅、上桌,然后消失在食客们的口中,他的视线看似专注,却又涣散,仿佛看到的不是食客们筷子下的食物,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虽然,食客们好似对此不甚在意,但被殃及的我却感到非常不自在,毕竟,谁也不喜欢被人死死地盯着整整好几个小时,于是,这天晚上,在最后一个食客离开后,我头一次站到了男人的面前,眼神不善的瞪着他道:“吃东西?”
他愣了愣,脸上满是错异,仿佛我出现在他面前是相当意外的一件事情,随即,带着复杂的表情摇了摇头:“不……那个,我不吃东西。”
“是吗?想想也是,否则你也不会每天晚上只是在这坐着看了,所以,能拜托你明天晚上换个地方看吗?这个城市的小吃店虽然不多,但至少也有几十家,没必要天天晚上都蹲在这里看,我打开门是为了做生意,可不是为了接待像你这种人。”
听到这话,男人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苦笑:“抱歉,虽然想这么说,但我不去别的地方的原因,我想店长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咂了一下嘴:“谁让你来的?”
“这个,我不能说。”
闻言,我的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透出丝丝危险的光芒:“你这家伙,不怕我杀了你吗?”
然而,他却没有因为我的恐吓而退缩,反倒是仰起头来,一脸真挚的看着我道:“怕,老实说,当我经历过那场事故后,我就比谁都更加怕死,怕再也看不到那些自己所爱的人,父母、亲人、爱人,还有其他一切的一切,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
店长先生,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你并不相信,但我还是希望能够拜托你。
那场事故发生后,当我在医院抢救时,我的思想与一个在未来遭受了同样一场事故的人的思想联通了,那个人告诉我,十天后,我的前女友将会被卷入一场人为的交通事故而死亡,为了让她逃过这死亡的结局,我想请您帮我带一封信给她。”
我的眉毛挑了挑,抱着双手毫不客气地道:“客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这可是小吃店,不是邮局,要寄信,出了巷子左转三百米有个邮筒,好走不谢。”
正要转身离开,男子却忽然拽住了我的裤脚,一脸乞求的道:“那么店长先生,送个外卖的同时带点东西总可以吧?只要您帮我完成这件小小的事情,无论您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哪怕是……您让我去死。”
注视着男子眼中的坚定,我有些不爽的挠了挠头道:“你也说了是前女友了,对方死不死和你没多大关系吧?至于做到这一步吗?”
“至于,因为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啊,”男子的眼中露出怀念的神采,嘴角下意识的浮起一丝微笑,“我们是在大二时认识的,那时候,她就是个朴素的笨丫头,因为家境不好的原因,样样都省来省去,结果晕倒在了体育选修课上,当我抱起这个女孩子冲向校医室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不会再让她吃这样的苦。
当时她要勤工俭学,又要每天熬夜学习,加上吃的又节俭,常常营养不良,瘦的跟个病秧子似的,于是交往后,每天晚上我都会带着她出去吃点夜宵,点上一锅田螺汤,她虽然每次都抱怨我为了她乱花钱,但是我看得出来,她每次吸着田螺壳时那眼底的笑意,就跟七、八岁的孩子似的。
大学毕业时,获得外校保研名额的她本打算拒绝,跟我一起出来就职挣钱,但我却拒绝了,加上当时导师和同学们都劝她,她也就同意了继续直博,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把我们两人的命运都改变的事情。”
他痛苦的抱住了头,十指深深的**夹杂着根根银丝的黑发中,紧紧地拽着自己的头发:“她的父亲忽然换上了非常严重的疾病,光手术费就要花掉将近30万,这还不算后期其他的护理、治疗费用,而且手术的时间非常紧迫,若是耽搁了,命根本保不住,可是她一个家里弟弟妹妹5、6个的农家女,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我当时刚刚毕业,也没什么积蓄,想问家里头要,父母根本不同意,好不容易软磨硬泡终于说服了父母那边,可当我拿着钱回来时,却听到她父亲的医疗费问题已经解决了,而她也莫名其妙的和我提出了分手,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钱是她的导师带她外出实习时结识的一个大老板帮垫付的,原来,那个大老板在那次合作和他们吃过一次饭后,便对她展开了疯狂的追求,而那次的事情,恰恰给了大老板机会,至于之后的事情,我想您应该能想象得到吧?”
听到这话,我不耐烦的掏了掏耳朵道:“啊啊,所以呢?我没心情听你的苦情恋爱故事,归根结底就是那个女人为了钱离开了你呗。”
“才不是这样的!”
男人忽然暴怒了起来,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吼道,“小玫才不是那样的女人!是那个大老板!是她的导师!一切都是他们的错!那个大老板明明已经结过婚,却还欺骗小玫,甚至在她生下孩子后都没有给她一个名分!她的导师也是个混蛋!为什么?为什么要带着我的小玫去见那样的衣冠禽兽啊?!难道就为了那几万块的项目款吗?!哈哈哈哈哈!”
男人发出竭斯底里的狂笑,无声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让那消瘦的脸庞看起来多了几丝狰狞,看得我嘴角不自觉的抽了抽,最终吐出冷冰冰的一句话:“那么,吃什么?”
次日清晨,这个城市的一处高档小区中,陈虹玫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从睡梦中惊醒,拍了拍婴儿床里同样被惊醒的孩子,她有些怨忿的走向玄关。
老姚没联系她已经有几天了,虽然这是过去常有的事,但自从孩子出生后,他每天都会抽空过来看看,像是这样一声不响的失踪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加上对方又承诺了这几天便会和他那个黄脸婆老婆离婚,然后将她们娘俩接过去,这样的等待不禁让她的心情更加烦闷。
从门上的猫眼朝外望去,发现外面站着的,是一名穿着邋遢油腻白色围裙的青年人,青年人戴着一顶灰色的鸭舌帽,杂乱的黑发从帽檐边上探出,顶着黑眼圈的双眼疲惫而冷漠,嘴里则是叼着一根棒棒糖,配上那拉擦的胡咋子,怎么看都像那些市井街头的无良商贩,就连里头穿着的蓝色衬衣衣领上,都染着点点油污。
想了想,她按下了门旁的视频通话器:“请问你找谁?”
男人闻言,举了举手里的东西道:“陈虹玫女士是吧?有位先生给这里叫了外卖,已经付过钱了,请开门接收。”
她这才发现后者的手上还提着一碗东西,用白色塑料碗装着,里头似乎还有一封信,顿时急急忙忙的把门打开,伸手从对方的手中接了过来,同时头也不抬的抱怨道:“叫外卖的那位先生呢?”
“不知道,他订了外卖后就消失了。”
“这个老姚!”
陈虹玫咬了咬嘴唇,不甘的退了回去,重重的关上了门,见此,男人不由得不爽的撇了撇嘴,转身离去,然而,当他距离电梯口尚有一半距离时,身后的门却又被重重的推开了,陈虹玫在他身后,高举着白色塑料碗,怒气冲冲的斥道:“这是什么意思?!谁让你来的?!”
男人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道:“不好意思,他没告诉我自己的姓名。”
“那你就告诉那个混蛋!我现在过得很好!用不着他假惺惺的来关心!”
白色塑料碗被女人恶狠狠地砸向了男人,掠过他的身旁后,落在地面上弹跳着翻滚起来,将里头的田螺和褐色汤汁洒了一路,顿时,带着名为狗肉香香料的气味弥漫在走廊里,男人则是皱起了眉头,丢下一句“可惜了。”,便再度迈开步子走向了电梯,徒留下女人呜咽着用双手捂住了脸,倚着门框慢慢滑下。
走出小区,我下意识的回头再度看了一眼,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了凌晨对话的后续。
“喂,我说你啊,对方凭什么白白告诉你这样一个消息啊?一定有什么条件的吧?”
褐色的汤汁从勺中滑落,再度回归那沸腾的汤水,我将香料加入,漫不经心的问道,男人则是愣愣的盯着锅里翻滚的田螺道:“不愧是店长先生,他透露给我这个消息的条件便是,要我帮他拯救另一个人。”
“哈?就凭你?”
“当然不是凭我,我的情况,店长先生您最清楚。”
“嘁!我这可不是万事屋,这种杂七杂八的事情,有你一件就够了。”
“店长先生请放心,那个人在不久后将会成为您的食客之一,为此,他只是想让您提前将这些消息告诉给现在的他罢了。”
闻言,我不禁愣了愣,微眯着双眼望向了男人,后者却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一点您毋须质疑,若是那个人说的是假话,那您就当是听了个故事就好,若是真话,告诉他一声为您自己争取一个新的熟客对您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吧?那么,我的时间也到了,就此别过吧,田螺汤,就拜托了,真是可惜,要是我的那个年代也有轻松筹什么的该多好。”
言罢,男子转身走出了店门,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之中,我则是越发不爽的咋了咂舌,从上衣兜里干瘪的烟盒中抽出三根烟,就着炉火点燃后丢在了路灯灯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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