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丑时，阳州的街道上空旷寂寥，新月的柔光泼洒在城内为它镀了一层银色。
月光把运粮车队这一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孟云虎抬起头，他眼里月亮如同一柄薄刃的弯刀悬挂在天空，仿佛随时如同断头台上的刀刃要斩落下来，隐隐间孟云虎感到不祥，一片寂静中像是藏着不安的力量在聚集。
他们的脚步很轻，入城的时候马匹都被摘下了脖颈上的铃铛，蹄上被绑了裹布，走在街道上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一个人，偶尔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压在石子铺成的行道上。
“大人……”身后有一人小步跑到孟云虎的马旁，轻轻地发出声音问：“我们还要多久能到？”
孟云虎回过头，他看着马下这个小伙子有些印象，因为他是这个队里年纪最小的，只有十七岁的样子，皮肤黝黑一身健肉，名字似乎是叫作邱原。
“这条大道的尽头就到了粮仓，我们从城东门进来，粮仓在城西，阳州城不算小，要走一会吧。”孟云虎笑笑，“常岚山里阳州不算远，没来过吗？”
“我一出生就在常岚山当山贼了，没有户籍和路碟还没进城就被抓到监狱了，哪里敢进来。”邱原摇摇头，“只偶尔听别人提起，城里有歌坊、酒馆、市集。有很多汉国来的商人，到了过节过年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稀奇玩意都有，也没有亲眼看过。有时候也能在山上看到城里人放烟花就是了，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
“是啊，这条街白天挺热闹的，不过现在是深夜，家家户户都关门了。”孟云虎靠着记忆去回想，指着一家大门，“那里是家包子店，皮薄肉厚。那边是一家卤肉店，是阳州特色的美食，隔壁是一家老夫妇专门卖水果的，瓜特别甜。歌坊、酒馆在城西，那里汉国商人多，生意发达，道路也比这里要宽了不少。这里是城东，两边一条昆灵湖隔着，其实也是穷人和富人的区别。”
“听大人这么说，您对这里很熟悉？”邱原两眼发亮，听到这些非常高兴的样子。
“不用叫我大人，严格来算我还算是你们的俘虏。”孟云虎摆了摆手，“我幼年时就是在阳州读的书，这里的学府靠着昆灵湖，风景很好，我一直都很想回去看看，湖里面有不少莲花，到了夏季还有莲子可以摘……”
他的话忽然止住了。目光出神地看向昆灵湖的方向好像是看到了儿时的自己涉水采莲，大家争先地摘下莲花送给岸上的姑娘，不过……那些陪他采莲摘花的人都不在了，尸骨早就腐朽在荒野平原。
“大人的军衔是校尉，我们叫大人一声是应该的。”邱原眼神真诚，“何况大人是天下名将孟起的后人，家族也一直是南群的支柱之一，灰鹰团曾经是南群王的直属军队的时候，也归孟起大人族统率过，时过二十年灰鹰团对孟家名将后人更是敬重。”
孟云虎愣了一会，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孟家已经不复当年……”
邱原走在马下，脸色凝重：“怎么会！我听闻还是夏朝年间，元国四十大军来势汹汹势要拿下南群，只有南群孟家名将，孟起挺身而出镇守虎牙关，决战之日亲自带领三百骑兵击溃了元国四十万大军！这是何等的气魄！”
“可没过几年元国还是征服了南群国，建立了大元王朝。”孟云虎看着马下不断小跑着的邱原，叹气了一声，“我的爷爷孟起也自责没有守住南群自尽而亡，从此孟家也是一蹶不振，这也是事实。”
“可他依然是那样的英雄……在许多南群百姓心里都是英雄……”邱原神色坚毅，他崇拜那些战场上以一敌百的绝世名将们，梦想有朝一日也像他们那样建立功业。
孟云虎看着他，摇头而笑，“要背负英雄之名可没那么简单……能有‘天下名将’这个荣耀是可以战天下的人。”
“我愿意跟随公子、大人来这里也是要成为那样的英雄的。”邱原一直拘谨，此刻豪迈地像个将军。
孟云虎心里动了动，“你叫邱原是吗？”
“是！”邱原面有喜色，“大人还记得我的名字！”
“以前也有一个小子，路过他农田的时候，他跟随我三百里才拉住我的马说，要我带他上战场。”孟云虎看着他说。
“他后来呢？”邱原挑眉问。
“死在了战场上。”孟云虎淡淡地说，“很多人想一将功成，却都成了万骨枯髅。”
“孟大人有名将之血，难道不想功成名将吗？”邱原脚步慢了下来，垂低了头，“若非如此，为何还要答应公子来攻阳州？”
“我不是抱着那种我是武士，我要上战场争夺那个耀武扬威的天下。不是那种名将风度，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态度面对这个乱世的。我是带着仇恨、伤感，不知道有多么深的悲痛而来。”孟云虎低沉的声音却像是在嘶吼，“我只是要为那些死去的部下复仇，为了不能原谅的仇恨，我会答应任何条件！”
邱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马背上孟云虎，月色下如同行走在黑夜里受伤的猛虎在一瞬间露出了爪牙。
可他忽然又笑了，看着邱原，“你呢？为什么来阳州？”
“我从小做梦都想来阳州，可我出生在常岚山里就是个山贼，不能进城。我也想看看那条昆灵湖，见一见城里漂亮的姑娘。”邱原抓了抓脑袋，“灰鹰团大家都在常岚山居住了很多年，可以前大家都是正规的南群王军，是好人！我想看看这座城市，光明正大地走过每一条街道，向所有人证明我们是好人！”
“就是这样么……”孟云虎喃喃说道，忽然微微笑着看向邱原，“等夺下南群城，你来找我，我请你喝酒！在阳州最好的酒楼。”
“谢大人！”邱原咧嘴笑了起来，满脸的稚气，还是孩子的摸样。
孟云虎回过头，向着身后的十个灰鹰团的人说：“白辕王子把你们交托给我，是信得过我，我们以后就是朋友，夺下南群后，我们一起喝酒！”
“谢大人！”灰鹰团的人脸上都泛出喜色，他们终于可以不用躲在深山来到这座城市了。
孟云虎轻笑，俯下身低声对着邱原说，“在城里你听我的，不会有什么危险，等回去我会为请赏。”
“是！”邱原回答得斩钉截铁。
孟云虎笑笑，目光看向前方，“到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大道的尽头，粮仓的黑影就矗立在那里，看起来更像一座森严的壁垒，四壁外墙都是由大砖环砌成的仓壁，高约三丈，以前就是一座历经沧桑的军事古城堡，坐北向南固若金汤。
“停下！”
正门前的石灯笼被点亮，照亮了周围，一个值夜的守官把沉重的长杆火枪拿在手上，枪口对准孟云虎。
这种特质的火器只要扳动机扣将里面的火药一瞬间都发射出去，在短距离内能产生极大的威力，就钢板铠甲都挡不住，不过离的越远，威力就会越小。
孟云虎皱紧眉头以前他没见过粮仓的守官会装备火枪，空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让他不安。
“孟云虎校尉？”守官目光冷冽，虽然他只有一个人面对十几人的运粮车队，但凭着手里的火枪他的语气很是桀骜。
“是。”孟云虎面不改色点了点头，递上了自己的腰牌和文牒，“这是安乐侯颁下通行的文牒。”
粮仓守官比城门的士兵要严谨，仔细核对完文牒后问：“这么晚还入城卸粮？”
“常岚山匪类较多，前线打仗，我们这边运粮的队伍被抽调出去了很多人，不敢扎营只好连夜进城了。”孟云虎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进去吧，半夜小心火烛。”守官微微点头，把东西递还给了孟云虎，
“明白了。”孟云虎向身后的队伍使了眼色，“走。”
守官拉动转轴，铁链被齿轮拉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粮仓的大门缓缓打开。
孟云虎带着车队走进粮仓后，大门又在他身后关上了，带动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不是谷子发霉、不是木头腐朽，而过沉重的火药味，像是被点燃了得浓烈，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将空气中的火药味吸入鼻腔。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孟云虎他皱了皱眉感到了异样，横住枪封住了后面的车队前行，让他们停了下来，自己挥动马鞭往粮仓里面奔去。
粮仓中间有一个大广场可以晒粮使用，也可以让骑马运粮行走方便，像是一间四合大院。仓房共有十余间，内部砌券顶，仓门为券门，门槛为石制，里面比外边高，墙上均开通风用的拱券小窗，便于通风干燥，粮食可存放十几年不坏。
孟云虎推开仓门，仓里透着火药味，他确信了这股味道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从粮仓里面！
屋子堆砌地满满都是封装好的麻袋，他忽然提枪刺破一包麻袋，从破口里面流出来的粮食像是溪水潺潺地往下流，一颗颗饱满的米粒像是熟睡在夜色下。
可这股味道依然浓重，孟云虎略作沉思，打开了火折子，火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在屋里角落里一口漆黑的箱子毫不起眼地放在那里，箱子上被红色的封条封着，孟云虎用枪头挑起封条，箱子没有上锁同时被打开，一团漆黑的颗粒透着慑人的微光。
“果然是……黑火药……”孟云虎没有猜错。
他只需要将一根引信**黑火药，再点燃引信，待引信燃尽，屋里的火药就会炸开。但没有人会把黑火药搬到粮仓，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有目的地这么做了，这是一个陷阱！
会是元长安吗？孟云虎一愣，他想起看着那个少年的时候那双纯净的像是一个孩子，随后摇了摇头，那就只有是那个意外之外出现在这里的大元太子，他要不择手段的杀死元长安！
孟云虎猛然想起，那个粮仓守官非常面生，一开始是想或许是因为值夜班，他以前可能没有见过，但他手上火枪武器只有城主府的守卫才会有，他根本不是粮仓守官，而是城主府的精锐守卫！
“有诈！”孟云虎高声怒吼，冲了出去提起枪回到了马背上。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埋伏，元长安的想法早就被看穿了！
“砰！砰！砰！”
连续而激烈的火枪声爆发了。
“该死！”孟云虎低沉地怒吼。
枪声是从粮仓正门那里传来，那里还停留着十个灰鹰团的山贼，虽然那些人不是孟云虎的手下，但被埋伏的感觉让他想起了那场八千子弟兵持续了七天七夜的战斗，他们一样是被人埋伏，重重围困，最后全军覆没。
这种同样的悲伤染上了孟云虎的心头，可当他赶回到正门前的时候，他正好看到邱原的头颅被斩下，横飞到了他的马蹄下面，不甘屈服的眼神对视着孟云虎。火烈马惊动地左右踏着前蹄，血飞溅到了孟云虎的手背上，他手一紧骨指都透了出来，拉住住了缰绳让火烈马停止了躁动。
留在原地灰鹰团怎么也想不到，身后的大门又被打开，而他们面对的是外面整齐站成一列的守卫，手上列出一排排的火枪，里面填塞了火药和弹丸，在火光四射下的枪口下，他们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连同拉着粮车的驮马也一并射杀在了通往粮仓的阴暗通道里面。
“孟校尉！”之前的守官逼近了他，高举着火枪对准马背上的孟云虎，“你的手下好像都是常岚山上的山贼！”
“我知道。”孟云虎轻声说。
“叛……”守官话一张口，虎锋乌金枪就已经穿过他的喉咙，枪锋从他的火枪口轻易穿破，整个火枪被一分为二，里面各种铜质的机扣全部崩落在地上。
“逆！”孟云虎替他说出了这个字，凌冽目光扫过这里所有人，“没错，我的部下都死了，现在我轮到我这个校尉上了！”
“格杀！”守卫长官惊恐地下令，他看到孟云虎的眼神仿佛在散出绿光，狼的眼睛就是这样，他们记仇，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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