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
非常怪异，这是对那个男人的第一印象。
不仅衣着，包括所处环境、肢体动作、眼神、气质在内的他的一切，都令人感到怪异。倒不是恐惧，相较而言，「疑惑」以及「不敢冒进」的心情更准确。
这货在这个牢房住多久了？
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
每天除了面对墙壁思考人生还干些什么？会不会出去走动一下？饭食有人管吗？
他需要吃饭吗？
他究竟是不是自愿待在这儿的？
说起来…他不是三十多年前抑郁发作被送进精神病院，后因怀疑医院提供的饭菜有毒绝食而死了吗？
眼前的男人全身上下打满问号，细看之下连问号都溶解在那虚无缥缈的氛围中。根本不存在的事物无法引起疑问，剩下的只有死气沉沉的水泥地。
「我…」
他开口了。
「什么时候说想见人了。」
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
流利，然而诡异。光从语言学或者音律学上无法解释，但是，假如你把他说中文的声音录下来，让地道的中国人听口音猜国家，他们八成会在迟疑几分钟后一头雾水地摇摇头。他的声音不带任何特征，任何口音，任何情感。
「就在昨天下午。你说你想见肖瑾。」
「是吗…」
他靠墙蜷缩着的身子稍微侧过来一点，但只是一点。
「我一般不太记得昨天的事。」
他撇开了目光，以细若游丝的声音说道。也许并非说给我们听的，只是单纯的自言自语吧。
对话至此中断。
…
…
…
…
…
「那个…我们还要在这站多久？」
「再等一会儿吧。」
陈可儿淡淡地回答雪绘，似乎是对这种状况习以为常。
「人家再怎么说也上了年纪，迁就下老人以示尊敬吧。」
「但是陈可儿，他在过去五分钟内一动不动耶，是不是把我们当空气直接睡着了…」
「他在思考。」
不容争辩的答复。
看来，陈可儿跟那个人相处了也有一段时间，对他有所了解吧。我决定姑且相信陈可儿，相信那个埋在双膝中的脑袋有在好好运作。
又过了五分钟，库尔特·哥德尔仍如同磐石，纹丝不动。
又过了十分钟，他小幅抬起右手扶了扶镜框，尽管眼睛根本没有歪，随后又恢复双手环绕膝盖的姿势。
…
又过了半小时，正当我按捺不住，准备无视自己身为年轻一代的形象掏出手机玩的时候，库尔特·哥德尔缓缓张开嘴巴。
「没落。」
「纳尼？」
好不容易挤出一个词又立刻缄默不言。这个人在说啥…他有预言能力吗？是指我会没落？麻烦指明一下具体义，是死亡的比喻呢还是说我以后会遭遇困厄呢。
「没，随便说个联想到的词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哈…谢谢。」
无论如何总之先道个谢。
「『创造』跟『没落』总是联系在一起。」
「这样啊…我懂了。」
「特别是『无心的创造』。」
「原来如此…」
「不过总体上还是很具建设性。」
「哦…」
「好比经典力学由理论时代向分析时代的过渡。」
「…」
越往下越听不懂了。
听不懂…不明白他在扯什么，他的语言根本不具连贯性，也不带一点提示。因为我不明白所以要用比喻跟我说吗？
但是…
总觉得能隐约感受到他想表达的东西，而且，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顺带一提，修改『历史』的用法确实挺有趣。」
「！」
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雪绘和陈可儿还在纳闷地看着我，我则睁大双眼瞪着那个男人。
他刚刚是在讲我的术式…我的「资讯爆发」。
为什么他会知道？
读心？还是说靠发半个钟的呆猜出来的？
「怎么又不明白…」
再一次，恍如洞穿我心中所想，哥德尔疲惫地说道，脑袋在双膝中埋得更深了。
「为什么要寻根溯本…为什么总揪着『为什么』不放…你们烦不烦。」
「呃，就算你那么说…求知是人类的本性嘛~」
「为什么要服从本性？说到底本性有什么意义呢，服从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有什么意义呢，要有什么意义呢，顺序有什么意义呢…」
哥德尔自顾自地碎碎念。
「仅仅存在而不可证有什么意义呢…可以填上元理论的缺漏，令人感到安心吗…但是既然在『坍缩』之前无法观测及判断，那么放着不管又何尝不可…当然，首先『理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一团好看的垃圾，还是不可或缺性论证，还是兼具无用性和不可或缺性…但是抛弃『理论』又还剩下什么呢…经验吗，那又可纳入不完全归纳的范畴…到头来没什么是完备的…」
由于他的语句太过跳跃，逻辑联系难以把握，再加上声音有点小，我完全无法把握他的主旨。我甚至怀疑他本人有没有搞懂自己在说什么，莫非语言区和其它区域的功能重叠了？
但是，唯有一个词，我确信自己并没听漏。
他说，「完备的」。
「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
雪绘小声道出那个神圣的单词。
「任何包含一阶谓词逻辑和初等数论的系统都存在不可证真亦不可证伪的命题」以及「强度足以蕴含初等数论的无矛盾系统不可证明其自身的无矛盾性」。哥德尔第一及第二不完备性定理，被称为粉碎了自古希腊的泰勒斯起两千年来成千上万的数学家们的心血，堪称绝望之光的两行字。
简单讲就是，没有哪套理论能尽善尽美，总有些东西是不可证明的。
再激进一点就是，任何理论都是有推翻重建的可能的。
尽管表述从数学角度讲不太严谨，但这种略带消极主义和虚无主义味道的思想确实超越数学的框架，散播至语言学、计算机学、哲学、宏观物理等众多学科。
这动摇了整个星球的两行字，就是由眼前这个邋遢男人写下的。
「难道，他已经将不完备性定理在逻辑领域实用化并亲身实践，导致他大脑使用的逻辑系统跟常人不同…？」
「搞不好有可能…」
这么多年来一直隐姓埋名，对自己的学术成果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吗？或许，也是因为这个而偶然接触了魔法也说不定。但这还是不能解释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资讯爆发」——
「不不不…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们还是没懂…没有抓住核心部分…」
哥德尔深深皱起眉头，语气带上了不耐烦。他的身体弯成弓形，看上去就像是想将自己埋进地下，埋进密不透声的水泥地里，逃避尘世的一切喧嚣。
「在那之前，建立理论的动机和缘由是不是要先弄清楚…有没有必要建立研究元语言的元语言呢…是否跟积分一样可无限迭代呢…是这种最初的，定义相关的，因与果的关系…即便从不可知论或虚无主义出发，也该好好分清不同层次循环论证的不可避免性…」
总觉得，多少能理解他在讲什么，虽然语言有些混乱。
毕竟是懵懂的青少年期，有时犯中二思考一下人生也无可厚非。曾经以为，靠独立思考摸索出一些不可知论或决定论皮毛的自己多了不起，后来才发现并没什么出奇的，正因如此才更对那些高不可攀的存在感到景仰。
所以，我渐渐对哥德尔的演说听入迷了。
而没有注意到环境的变化。
「喂，肖瑾！肖瑾！别傻愣着啦！」
「…诶？」
突然发现，雪绘不知何时开始持续拉扯我的衣服，一旁的陈可儿也露出焦急的神情。
「你看那边，好像不太对劲…」
我循着雪绘指的方向看过去。
…喂喂，开玩笑的吧。
以哥德尔为原点，他周围的空间正在逐渐模糊，就跟PS中的羽化效果类似，由混凝土牢狱变成了漆黑的宇宙空间，包括他自己的部分身体。
不是光学折射之类的障眼法。
是「空间」本身于各个坐标点的存在概率被修改了。
时隐时现，此起彼伏，现实与漆黑斑驳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派超现实景象。
至于哥德尔本人依旧独自低头碎碎念，都不知道跑到哪个自我次元去了。这家伙究竟干了什么，真的仅凭深入思考就创造出了异空间吗？
「你们两个先退后！」
情急之下语气有点粗鲁，不过雪绘和陈可儿还是老老实实向后退了几步。
羽化仍在持续，而且有向我们这边扩散的趋势…可恶，这什么大规模因果论术式！拜托您老人家别将逻辑研究的奇怪习惯带进魔法啊！
没办法，只能用最万能的那招了——我用左手抓住右腕，右手心对准哥德尔及异空间的方向，闭上双眼集中精神。这个月以来已经用了两次，还不算前不久的一次「超速再生」。为避免大脑超负荷，这次不能出太大力…
而且，只能假设物理干涉对这家伙仍然有效了。
「『资讯爆发』」
一缕魔力粒子的细丝从我的掌心流出，将要抵至哥德尔面前时呈球形扩散成为薄膜，罩住他周围的空间。
我只能猜测他是用某种手段改变了周围物质的「出现」与否，大概是量子态之类的碗糕。总之，要是用更多的物质将他周围的空缺填补上，并对他本人进行适当刺激，应该能让他清醒过来吧。
球状膜逐渐收拢，接近哥德尔的身体，途经的空间如同透过一层滤镜，被还原为正常的牢狱样貌。哟西，搞不好能成！
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我甚至不知道「瞬间」这个说法是否恰当，因为我完全失去了时间、空间、逻辑等一切概念。总之就在那个点上，我的身体被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甩离原地，向后飞出撞在铁栅栏上，硬生生砸出了个凹槽。
「哐」
「咕唔！！！！！！！！！！！」
几乎怀疑脖子要被扯断的离心力，使我几近窒息。
「「肖瑾！？」」
连雪绘和陈可儿也吓呆了，慌忙从两边将摇摇欲坠的我扶起来。
呼…还好尽全力向前倾着脑袋，否则早就碎了，那可是有「超速再生」都没用了…
而且，姑且算是没白费工夫，哥德尔周围的异空间一点一点恢复原状，他本人也注意到事态，抬起头，略带奇异地看着我。
「居然能做到这步…本质上并未有不同才对…等等，是因为够『纯粹』吗…」
一如既往地，开始吐一些不明觉厉的词句。而我在雪绘跟陈可儿的搀扶之下慢慢有了情景回放的力气。
刚才，是触发了他的某种自动防御机制吗。
有点类似我全力开启「资讯爆发」时环绕在身边的魔力风暴，但本质上完全不是一回事，也许跟那种奇怪的空间有关…说到底他那种能力的原理究竟是改变空间还是什么？
「那个…哥德尔老师，能不能麻烦您解释下刚才那招的原理？」
一半出于好奇，另一半也…确实怀有些许警惕，我朝库尔特·哥德尔问道。
「哼…」
仍蜷缩在肮脏的牢狱地板上的哥德尔，自我见着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并非嗤笑，也并非自嘲，更不是喜悦或苦闷。
那笑容背后究竟有何意义，我无从知晓。
「原理那种东西，我怎么知道。」
———————————————————————
漆黑的夜色下，我、雪绘以及陈可儿搭上了返程的喷气式飞机。
刚才在把我打飞之后，哥德尔自言自语了会儿又背过身去，跟牢房角落的空气缠绵起来，我们也识趣地在做了点简单治疗后离开了，现在除了脊椎还有点隐隐生痛并无大碍。
「感受如何？」
「总觉得被小看了的样子…不过不愧是传说级的人物，气场就是不一般呐~」
果然，雪绘也有些被那个人迷住了，眼睛闪闪发亮。
「对了对了，他到底是怎么变成魔法师的？还有延寿的原理是什么，和我差不多吗？」
「不知道呢，那些东西他对我们也绝口不谈。」
「啊啊啊~要是哥德尔都还在世的话…难道说还有别人！？呀啊啊啊！怎么办，一想到可能有机会跟门捷列夫见面我就超激动~」
雪绘好吵耶…就算扣上安全带了还是在座位上手舞足蹈，和追哪个偶像派明星的小女生一样。
不过…哥德尔吗。
我右臂撑在扶手上，托着腮帮子看向窗外。
普林斯顿的夜空比国内暗不少，光污染程度弱一些。
因此，并非完全看不见星星。
从云朵的缝隙中钻出来，闪烁一下又溜了回去，就跟在调戏我似的。淘气的星星一颗接一颗，星罗棋布，连成一片自带幻灯片的天幕。
对了，说到星星，「今夜星光灿烂」和「今夜无人入眠」这两首咏叹调大家比较喜欢哪首呢？硬要说的话我觉得前者的悲剧气氛渲染得很好，但后者的抒情也做得很到位，高潮处也十分澎湃…只能说剧情和气氛不同没有比较意义吧。
啊~跑题了跑题了，现在想的是哥德尔的事才对。
思维貌似被他带得有点跳。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呐…」
我回想起初见他时感受到的，并在随后反复深化确认了的那种氛围。
必须再次澄清，现实中的魔法不存在「魔力感知」这种玩意儿。你再怎么盯着一个人看、再怎么感知都无法判断他是不是魔法师，以及他的实力强弱，当然要是对方特意在脸上写着或者戴了个铭牌就另当别论。
尽管如此，在靠近哥德尔的时候，我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难以用语言形容，但应该不是心理错觉。
那家伙，真的是普通的魔法师吗…还有他的术式也是，简直匪夷所思。说起来他好像也没用魔法阵耶…
「世界还真是奇妙呢。」
上下眼皮玩起自由搏击、催我入睡之前，我喃喃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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