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朱雀大街。
一个披着黑色罩袍的佝偻身影走在大街上，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乌黑血迹。
“该死！本王的百年道行！待我回潼关再食千人修养！再将你们这些臭道士掳走抽筋剥骨！看你们怎么挡我！嘶......痛啊！”
受了伤的身影低声嘟囔，抱怨不停。
渐行渐远，当它望向长街尽头的巍峨城墙，却缓缓停下脚步。
城门口，一道高挑身影负手而立，眉间一点红枣，将那双慵懒丹凤眼衬得愈发出尘。
“潼关蛇妖？”
语气淡漠，毫无人情。
黑色罩袍下的身躯颤抖不息，当即跪在地上，旋即犹觉得不够尊敬，又匍匐下身子。
“真人、不！大真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小的这次！小的有眼无珠，识不得长安大能，以至于邪欲横生，罪无可赦！但看在小的修行不易，恳请饶了我一条贱命！小的回去后必然洗心革面，不再食人，为大真人建庙立祠，日夜祈福！”
蛇妖不断磕头求饶，罩袍下人皮破烂，面容丑陋，一下一下将伤口磕出血来，触目惊心。
它是真心害怕了。
来人气息深不可测，它第一眼看去，就有种俯首称臣的强烈感觉，那是妖族来自血脉的压制。妖族内的高等血脉对低等血脉永远有压制作用，除非不断修炼脱胎换骨，摆脱血脉压制，或者提纯血脉往更高的种族进化，否则只有一辈子低人一头。常有龙虎啸聚山林，万灵俯首，便是血脉的震慑，它心心念念想要化蛟，也是为山野黑蛇的血脉低劣烦扰。
除血脉的遵从意志，更有股刺痛魂魄的痛觉，那是阳神纯粹稳固，大道已成的征兆。
丹境？道境？神仙？莫不是天仙吧？
直觉告诉它，别反抗，反抗是死，别逃跑，逃跑还是死。
十死无生，不由得它跪地求饶。
“孽业有点少啊。”袁守城兴致缺缺。
蛇妖闻言一喜，抬起头，以为是吃人的妖怪前辈，下一句却让它瞬间如坠冰窟。
“你在城里吃人了，那被吃也是应该。”
袁天罡让她守城，防止妖魔鬼怪在长安造成灾祸，杀人者死，不论神佛妖魔，这是他说的条件。潼关蛇妖进城时她早知道了，可防止造成灾祸，却不代表她要提醒这些进城的神神怪怪莫要作乱，她巴不得这些家伙作乱，好让她有理由出手杀个干净。
蛇妖猛然起身，连续崩解体内精血燃烧修为，金蝉脱壳，舍掉一身人皮原地跃起，在地面炸出一个大坑，往城墙飞去，同时体内妖气不要命地爆发出来，在蛇躯周身形成一道淡绿龙卷，用作护持，声势浩大。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袁守城从背后拿出一个鱼篓，食指敲敲篓壁，惊起鱼篓内有点病恹恹的金鲤，说道：“开饭了。”
金鲤跃起，跃过篓门。
龙须、龙鼻、龙牙、龙目、龙角、龙鳞、龙爪，过龙门而化金龙。
可后劲不足，无法全身显现只探出半个身子的金龙开口一咬。
就将飞到半途的蛇妖一口吞入腹中。
它打了个饱嗝，随即缓缓旋下身子亲昵地蹭了蹭白衣美人，缩回了鱼篓内。
篓内的金鲤明显精神了些许，仍是萎。
一只百年道行的蛇妖才恢复这点，袁守城没好气道：“败家玩意儿！”
“谁！谁在那儿！”
巡城的官兵被城门口的声响惊动，策马赶来探查。
袁守城回望了将军府一眼，紧接着右脚一蹬，一步跃出长安，直出百里之外。
留下一群兵卒面对着城门前的大坑，恼火得骂了句娘。
抓不到贼子，这个大坑要怎么和上官解释？
袁守城只一步，即高达九霄，几欲触及仙界。
她远远望见仙界入口的大门，“南天门”金灿灿三个大字。
不屑嗤笑，迎着月光翻转身子，张开双臂，有若鲲鹏展翅，直直坠入下方云海。
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明月如霜。
还未穿透云海，云朵便像世间最柔软的被褥，轻轻地将她托起。
随手将鱼篓甩到云头后，袁守城打了个哈欠，翘着二郎腿，卧云而眠。
此时南天门闪过一线金光，天门洞开，走出一名金甲力士来，手持玉帝敕旨，正要往泾河而去，却瞧见前头一美人卧云而眠。
苍穹之上的万千月华往那白衣美人汇聚，如得天眷。
若仅是如此，金甲力士只会羡慕感慨真人修为非凡，能吞吐珍贵月华，一道月华清气，精纯真气凝练魂魄，人间百年难求。
可那白衣美人却冷哼一声，万千月华居然乖乖停在身前三尺，不舍地流转，像个受气的小媳妇，竟是一息不得入。
这就不由得金甲力士惊惧交加，头皮发麻。
天道所赠月华，百利而无一害，可没听说过能被人拒绝的道理，天道何时变得那么好说话了？瞧那些月华，分毫不犯，唯唯诺诺，更像是在乞求。
乞求？
天道产物无有灵智，若月华俯首，那岂不是天道......？
想到这里，金甲力士打住念头，下面两个字他想都不敢想。
如同亵渎苍天。
面对如此大能，他只敢悄悄施展法术，不发出一丝声息，绕远路而行。
袁守城睡梦中道了一声“滚”。
万千月华一卷一卷地倒滚回苍穹。
云头鱼篓内的金鲤眼里一阵哀叹，好多好吃的，这就没了。
————
剑南道，青城山。
群山环绕，林木葱茏，诸峰环峙，状若城廓。
林间宫观遍布，金碧辉煌，观内香火不绝，袅袅青烟载万民恳愿直上九霄。
其中一座高峻峰峦之下，大殿重重，正红朱漆大门上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书“建福宫”三字，中正平和。
最深处的大殿内，奉祀诸神，三清于上，左右各布四御大帝、诸星曜神。
一身穿鹅黄镶金边袍子的青年盘膝坐在三清塑像前，轮廓分明，神韵超然。
他周身腾起细丝状的白烟，自地面不住地上升，直至青年头顶数尺之处，盘旋不止，烟气幻化为三朵白色莲花，纯净无暇。
三花聚顶。
青年忽地睁开眼停下修炼，往长安方向望去。
站在殿外护持的老道人开口问道：“怎么了？”
青年掐指，叹息一声道：“家里出了乱子，我弟弟遭逢大难。”
老道人略微有些疑惑：“你和你弟弟关系很好？听说他是个大纨绔。”
青年洒然一笑：“我讨厌他，他单方面依赖我，外人觉得我们关系好，可我时常想，他什么时候受到挫折，改过自新就好了，但他没有，从来没有，所以我便眼不见心不烦，外出游学了。”
老道人点点头，所幸他前阵子翻阅古籍时若有所感，前去江南一世家登门拜访求书，进入书阁，顿时惊为天人。
只因青年坐在桌前，两手托腮，百无聊赖。
而他桌上的书籍无风自翻，书上文字竟自行跃出，一摇一摆、一扭一动！青年看的似乎是兵书，所有文字都在桌上排兵列阵，左右两派泾渭分明，一来一往，分明在他眼前演文释义！
老道人马上搁下老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将他拐到青城山上来。
这等修道的好苗子，怎能让别家捡了去？
老道人说道：“你家里需要人帮忙吗？”
青年摇摇头：“已经解决了，我弟弟命数遭人更改，今后命蹇时乖。”
断人命数？在老道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变更命数说着玄乎，其实改变别人的命运很简单。
以前给人看相算命，别人将遇劫难时就先将劫难摆平，求姻缘便先施法将双方相遇的时日定好，求官禄便给一发醒神强记符，说些玄而又玄的箴言不过是为做好种种布置拖延点时间。一旦准备都搞定了，剩下的就是如何自圆其说，这便是百算百中的卦象由来。
当然，也有不做准备，单纯靠卦象算命的家伙，不过这么单纯的道人已经不多见啦。
老道人劝说：“日后修炼有成，为家人延年益寿，也非不可。”
青年摆手：“开什么玩笑，我原本可是想亲眼见弟弟二十年后暴毙的。”
老道人为这话反而哈哈大笑，想什么说什么，不正是直指本心，直面真我的大道坦途吗？
“但毕竟是亲弟弟，被人如此折磨，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没理由不出手。”
“哦？你待如何？”
“日后碰上，肯定要他接我一拳！”
老道人有点牙痛。
他可以肯定，等青年出观之日，天上天下能接住这一拳的人不出五指之数。
因为青年名为李勾陈，与四御大帝的勾陈大帝同名。
李勾陈当初答应他上山，可是发下誓言，
“我若成仙，必于仙之上，高过九霄！”
那一刻，青城山所有道观香火凝于虚空化作通天彻地的巨大白莲。
李勾陈踏出大殿，双眼炯炯有神，兴致盎然。
他还有半句实话没说，那个道人以一言断了他弟弟四十三年阳寿，自此三年内百病交缠，体虚而亡。
天地无应。
绝非小心布置，化劫生劫，害怕天道惩罚的寻常道人。
他对于将来的相遇的那一拳，可是满怀期待。
————
长安，左将军府内。
李十在下人侍奉下苏醒，问明情况后，瞬间苍老十岁，两鬓斑白，脊背渐渐弯下，挺不起来。
他召集起所有下人说道：“今夜之事......是我错了。”
养不教、父之过。
那名道长大发神威时，每一句断言，都有如洪钟大吕，传响将军府内外。
“将二少爷关在房内，自此......不得再出房门一步。”
沉重地吐出这句话后，李十找到了与那名道长一起的一行人。
老杨头醒来不久，就看到了暮气沉沉的将军。
他问那名道长何名，要登门致歉。
老杨头霎时间精神十足，“自然是莫......”
想到某人的化名，老杨头话锋一转，“......李魁，李道长！”
“当年的玄都观高徒？名不虚传。”
“......”
此夜起，李魁名扬长安。
————
昭国坊，城隍庙中。
一间狭小的屋子里，一桌一凳一床而已，地面放两张蒲团，两名一大一小的丑陋僧人端坐其上。
以天眼通的佛教神通，全程旁观完左将军府的一夜骚乱。
小僧人脸色惨白，扭过头，嘴唇有些发干，问道:“世尊，那位道长是那位……？”
老僧人平静点头，“本以为当年大战，那一脉已分崩离析，国朝败亡，天子守国门，将多少道教神仙亲手打杀？不料君死臣未死，天庭仍是漏了最大的一条鱼。”
小僧人不敢说话，那场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大战，国家天下之争神仙道统之争，本以为天数已定的结局，却被一人生生扭转，令得天庭正神陨落无数，虚弱千年，佛教也是趁天庭空虚而入中原，期间历经过多少次灭佛运动方才站稳跟脚？若天庭在那场大战中全身而退，怕是佛教一步也进不得中原。
而那一脉的弟子？部分度入西方佛教的，一小部分能有佛陀果位，大部分被那些个佛陀菩萨收为坐骑，剩下的几乎都在那次大战中道消身死。
诛仙剑阵、万仙大阵、四圣现身，现在想来，那是何等的恢宏大战。
本以为势在必得的西岐一路，却遭暗算，神仙死伤无数，榜内几乎无人，只得事后匆匆招些下界散仙，以至天庭空虚至极，实力大减，现今都还没缓过气，五百年前猴王大闹天宫，竟找不出多少人来，要求助如来。
而暗算西岐一脉者，为古朝国师，同样流光飞剑，同样剑不伤人却断命数，神仙难逃，当年在战场上还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老僧人叹息一声道:“当年这位的飞剑，专杀神仙，哪位仙家不是见之则避？以对方的神仙气息仙运仙缘激发流光法阵，何等不讲道理？若将军府的那位未来仙人不显形，他或许还出不了手，李展鹏结局如何，还不好说，可一旦现身，以那位的嫉恶如仇……不过如此，也让我们了解了这道长的底细，曾经与国师结盟结缘的通天教主，为避免他遭受神佛之外的伤害，敕令万妖不得伤，见之则拜，如今也是落寞了……”
天命玄鸟，终归尘土。
小僧人心里没来由一抹伤感，“世尊，我们寻金蝉子一途……要如何对他？”
老僧人平静道:“平常以待，不过，尽可能不要与他多有牵扯。”
小僧人点点头:“明白了，难怪他能给人取吕洞宾这未来天仙的名字。”
老僧人:“闭嘴。”
小僧人苦着脸:“世尊，这次‘闭嘴’又是何意？”
老僧人:“那位回来了。”
“……”
————
回到城隍庙，小彬打着哈欠开门。
隔壁的菩萨行者莫名安分。
小喵一整天跟着我到处奔波，累得不行，躺上床就呼呼大睡。
替她盖好被子，我盯着小喵可爱的脸蛋一会儿，感叹道:“没有猫耳猫尾，怎么算猫娘？完全不萌啊。”
推开窗，搬张凳子到窗前，倚在窗台。
望着明月缓缓落下，胡思乱想许久，过去、现在、未来，沉重的眼皮终于合上。
闭眼的刹那，东方破晓。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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