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雪听得五味杂陈。
在鹤长老陷入沉默后,他连忙开口问道:“我的母亲后来怎么样了?为什么她要将我封印在你的身体中?”
不知不觉,他已经完全相信了鹤长老口中的故事。这也是自然而然,毕竟这位老人在讲述这段过去时,声音忽高忽低、起伏不定;他用不同的声线,完美演绎着一波三折的剧情,将赤雪拉进那真实的画面。
“死了。”
鹤长老平淡地开口:“在产下你之后不久,连二十四小时都没经过,便脱力而亡。你的母亲走得很安详,唯一的遗憾便是无法看到你的茁壮成长。”
在若雪获得赤心留下来的力量、并将它们倾尽灌输给怀中的胎儿以后,她选择重新将手臂插回加冕台的石缝当中,而不是带走它。
当被身旁的护卫询问“为什么”时,若雪只说了两个字:尊严。
也许在她看来,赤心的内心中,最重要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鹤族的繁荣昌盛。若雪很清楚,虽然赤心是真心实意地爱着她,但潜意识中,还是把人类女人当成结合的工具。仙鹤一族才是他最看重的。
那条无法被漆黑侵染的断臂,正是赤心留在世上最后的尊严。若雪很了解自己的男人,所以才将这难以割舍的遗物,留给了这片死亡的土壤。
那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居所。当晚,宫内的胎儿开始躁动,产期比预计要早了几天。
经历大地裂变之后,虽然人类的科技与国家机器都倒退得很厉害,但在魔工石的支持下,医疗设备却发展的十分迅速。在已经可以做到无痛生产的时代,若雪却选择了家中自产。
她害怕在那座白色高塔当中,自己与赤心的结晶会被当作研究对象。毕竟那不是普通的宝宝,就连若雪自己都不知道,它究竟会以人形、还是以鹤形诞生;亦或是产下一枚巨蛋?
谜题揭开了。在剧烈的疼痛下,若雪生出了半颗蛋壳,那里装着成型的人形胎儿。是男孩。
产婆被这壳中胎儿吓得不轻。但她收了重金,外面还有人看守,根本无法、也不敢逃跑,于是在极度震惊和不情愿之下,还是帮助若雪顺利完成出产过程。
在产婆如梦初醒,摇晃着走出大门以后,护卫询问若雪要不要从后头悄无声息地做掉她。
毕竟这关系到婴儿的安全。那产婆虽然已经拿到了重金,但仍有可能财迷心窍,将此事告知研究人员,从中谋取不小的利润——就算她没有如此龌龊的想法,也可能在闲谈当中,漏嘴说出这件怪奇之事。
护卫的想法现实又有理有据,却被若雪摇头拒绝。她并不是相信人类的诚信,而是考虑了更多,并将最终的决定藏在心中。
若雪只产下了半枚蛋壳和胎儿。也就是说,另外半枚蛋壳,仍在她的体内存在。实际上,就算已经生下宝宝,若雪的腹部仍旧肿胀;产婆确认过不是双胞胎,那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她知道自己很难活得长久。当夜,深夜漫漫,疲惫不堪,整个人都在虚脱边缘,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若雪的护卫保持清醒,一直守在门外。他能感觉到屋内之人呼吸的絮乱,虽然担心她的身体,却又无法多说什么。
原本他就不认同若雪与赤心的爱情,更别说是隔着种族生孩子这种蠢事。然而他又不想打搅若雪的私生活,那是她的自由,与自身无关。
护卫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凌晨四点。
屋内突然发出嘶哑的叫声,听上去撕心裂肺。护卫立刻转身,刚想推门而入,又猛然间想到什么,想要推门的手轻轻敲了三下。
他却没有获得入门的资格。若雪不允许护卫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痛苦的呼喊时强时弱。护卫心中清楚,这是屋内女人在与剧痛进行搏斗,极力压抑自己的声音。
她太善良了。护卫甚至能猜测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由于无法忍受疼痛,她会让自己离开此地,独自一人承受折磨。
——你……
——我不走。
屋内的女人苦笑着,对护卫的预测回答表示默认。毕竟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护卫猜到若雪想说什么,也很正常。
他们两人共同生活的时间,甚至比她和赤心恋爱的时间还长——
“你说她和护卫在一起的时间很长?”
赤雪忽然打断鹤长老沉静的声音,将心中积存的问题倾倒出来,“第一,为什么护卫的心理你知道,是臆想还是亲身感受?”
没错。鹤长老对若雪了解得如此透彻,就一定是她附近的人物。在鹤长老的言语中,唯一亲密的人只有这个连名字也没有的“护卫”。
“如果你不是那个护卫,又怎么如此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
“我……就是。”
鹤长老终于承认了自己在故事当中的身份,“我当然就是那个护卫,否则怎么会对当时的事情如此了解。”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赤雪忽然发难,对着心灵深处叱喝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带着母亲去治疗!?”
鹤长老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声问道:“在你的世界中,还没有死亡两个字出现过,对吧?”
不用回答,鹤长老也可以确认这一点。毕竟这孩子在出生后不就就被封印在自己的身体内,不问世事地度过了二十岁月。别说生死,就是人情关系也从未接触过,只能通过鹤长老的所作所为,进行潜意识的学习。
“死亡不等于消失。”
——死亡不等于消失。
回忆着一墙之隔的若雪对他说过的话,鹤长老克制着自己的悲伤情绪,复述道。
——离去并不是悲伤。如果赤心在世,为了体弱的我而放弃无量前途,那我就是阻碍他前进的绊脚石,是罪人。
——如果我们的宝宝在懂事起,就要照顾虚弱的母亲,他就会停滞不前,无法继承赤心的意志。
——我希望他平安健康,既不要因仇恨蒙蔽双眼,也不被谁困在原地,更不希望他浑浑噩噩度过一生。
——对了,赤心原本想要给他取名为赤血,鲜血的血。我要偷偷将名字改成飘雪的雪,若雪的雪。希望他在关键时刻能够冷静下来,不要轻易地被冲昏头脑。
两人陷入沉默。
门内的若雪,偶尔还会因疼痛而倒吸凉气,但她基本习惯了腹中蛋壳的刺痛折磨,不像刚才那般痛楚。
门外的护卫,也就是当时的鹤长老,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悲痛,瘫坐在地上。他压低声音,努力不让哭泣声传入若雪的耳朵里。男儿眼泪不轻弹,这次,是因为没有守护好应该守护的人。
两人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上午十点。
若雪的痛苦逐渐压抑下去,呼吸变得匀称,终于安稳地睡着;护卫一夜未眠,精神疲惫,但仍旧坚持站在门外,随时待命。
这段时间中,他思考了许多问题。如果若雪真的消逝,那他能否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这之后将何去何从?人鹤结合所诞生下的婴儿,又应该如何护养?
想不到,若雪在下午二时苏醒以后,给了令护卫惊愕的答案。
她说,在自己做梦时,遇到了赤心。赤心对她给儿子改名的事情并不满意,但由于若雪身体虚弱,也没多说什么。这次托梦的主要目的是要告诉她,赤雪不能在人类社会长大,那会彻底失去仙鹤一族的骨气。
——赤心教给我了一种只在仙鹤一族之内流传的封存禁术。那是可以将个体的肉体和心灵,都封印在另一个体的身躯之内,换言之就是用容器密封保存。
这种禁术的好处在于,被封印者的力量可以转接到封印者的身体中,二合为一。也就是说,如果刚出生的赤雪,被这种禁术再封印回母亲若雪的体内,后者就可以拥有仙鹤一族的强大生命力,将虚弱的状态一扫而空。
但是。
——我想将这孩子封印在你的身体中。
护卫二话不说,立刻拒绝了这充满诱惑的抉择。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若雪将这股生命力转移出手,然后就这么无端凋零。
然而这次,若雪的声音很坚定。
——这是请求,请您帮我!
“你想告诉我,母亲放弃这个机会,转而将它转让给了你?”
赤雪使劲摇头,不想承认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私和善良也不应该做到这种地步,这已经是愚钝的级别了!”
“放肆!那是你的母亲!!”
鹤长老突然暴怒,灵魂深处怒发而至的咆哮声,让赤雪大脑充血,差点连翅膀都忘记拍打。
“你还不明白吗?”鹤长老反客为主,咄咄逼人地问道:“你的母亲从头到尾都在为他人着想,为赤心,为仙鹤一族,为我,也为你!”
赤雪被喝得呆愣,毫无反驳余地。
“如果是她将你封印起来,你所经历的生活也必定平庸无聊,就算重生出世,也只是屁也不懂的小毛孩;但如果封印在我的体内,多少会在大风大浪中,让你的思绪潜移默化,缓缓成长。你居然……居然连这些都想不通,真是废物!”
赤雪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鹤长老有权力斥责自己。但他潜意识中并不想还嘴,因为在听到母亲的故事以后,这位年轻男人总觉得,老人还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很重要的……很关键的。
不过,现在也没时间多想。虽然在上升途中,乌云消散不见,但那位置已经被赤雪记在心中;现在,这个**混合的小队,总算艰难地突破最后一关,真正来到了石云天宫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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