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黑压压的乌云凝聚成团，以看得见的速度替代原本的晴空。在临近中午的时刻令原本闲适的光景变得压抑，大雨先是随着些许雨丝降临，而后骤然倾泻。
城市开始变成单调的灰色，朦胧的雨幕以及嘈杂的落雨声断绝了我回家的念头。与我随行的还有露莉可，没带伞的我们实在没勇气站立在没有遮掩物的车站下等车，最终被迫委身于一家和外面的天空同样色调暗沉的旧咖啡屋。
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不禁皱眉，咖啡这玩意儿不适合我，每当下定决心再去抿上一小口然后痛苦好半天的我有了结论。明明加了那么多方糖和牛奶，咖啡都快溢出杯面，试图从苦涩的咖啡中寻找甜味的我真是逊毙了。
露莉可比我想象中更耐苦，明明几乎没加什么方糖和牛奶，她却能面色淡然地喝着。
背靠吧台，露莉可和我一起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尽管我不确定是不是窗户原本就很脏的缘故。
店里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客人，毕竟喝咖啡这种消遣的事不会有那么多人选在餐点。吧台里那位唯一的服务生百无聊赖地擦着杯子，我记得在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擦完一遍。
没有多少人光临恐怕也与店本身有关系，明明光线这么暗却不想开灯的节约意识着实多余。
“呜……回不了家呢。”
“嗯。”
随意地“嗯”了一声算是敷衍过去，距离开神居为止也只是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这么短的时间内我还无法摆正自己的心态去面对她。
两个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样的对话是不会有什么意义的。
再说回家么？现在能还能被我当作家的地方又回到了原点——福利院。你是打算跟我一起回福利院当孤儿嘛？反正你也是自称已经无父无母。
这是相当恶劣的想法，我边想边觉得自己卑鄙。但又能如何？我们能够互相坦白吗？现在我真是后悔昨天没能问清小茵关于露莉可的事。
其实现在也不是不能问，因为小茵一直在看着我。只是我不清楚露莉可是否知道小茵的存在，贸然对着空气说话会被她察觉到的。
“雨还要下多久呢？”
露莉可说着掏出了一台智能手机，在天气预报……不对，她什么时候有的手机啊！
我没有直接询问，只是稍微猜测了下大概和南音绮有关系，毕竟对于她来说一台手机算不了什么，不过看着那精致的外观我还是一阵羡慕。
比起我那块“黑砖”，露莉可的手机明显高档了许多……可之前那个张叔叔貌似说我手机也不错？明明感觉除了耐砸以外就没有其他优点。
“好像还要再下一个小时呢。”
“这样啊。”
继续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她，因为想到南音绮的缘故，前不久那个巴掌也顺带回忆起来，到了现在脸颊依旧带着微微痛疼。
果然是对我的态度不满吧？我毫不收敛的猜疑真正勾起她的怒火，被打一巴掌也是活该，对此我并没有怨言。可我不解……如果真的是像小茵说的那样，南音绮也是处于某种目的接近我，那么她对于我含沙射影的言词应该不会这么激动才对。
手不自觉放在脸上，困惑不已。
“还疼吗？”
露莉可对于我的态度并不在意，红宝石般的眼眸在充满灰色调的空间里显得奇异无比。
“还好。”
“感觉肯定会很疼的样子……音绮她刚才很生气呢。”
“没办法，谁让我说的话令她感觉不爽，她没对我使用神力我就很感激了。”
记得刚见面的时候，她动不动就扬言要杀了我，原因只是因为我发现她的算术很差……和与露莉可的相遇比较，跟她相识真是一波三折啊，其中包括无数语言暴力。
倘若这也是神居安排好的结果，我只能感叹神居真是恶趣味。
“其实音绮是个很好的人哦，虽然看起来似乎挺冷淡的，可是对于真正关心的人非常在意呢。”
“嗯，她跟你的关系就很不错。”
“其实音绮对王温柔你也很在意呢。”
“是嘛，完全看不出来……”
不自觉地就与露莉可聊了起来，发觉到的时候我又突然沉默下来。这样会很伤她的心吧？如果是那个露莉可的话。
偷偷地看了看她的脸，娇柔可爱，是一贯的表情。
“王温柔你不喜欢喝咖啡吗？”
“为什么这么说？”
露莉可指了指放在吧台上的那杯咖啡，原本还有些温热，现在已经变得冰凉，这样会更加苦涩吧……
“还剩下这么多没喝哦。”
再看看露莉可那杯基本上喝完的咖啡，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苦的东西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真是的，王温柔跟小孩子一样呢！”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啦！欸？我怎么又和她聊起来了。
我的脸上露出苦笑，既然无法做到让自己完全不去和她交流还不如顺其自然，否则就真的跟一个赌气的小孩子无异了。
“露莉可你不怕苦么？”
“唔……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啦，甜的东西更好呢！在学校和音绮一起的时候，我经常能吃到很多甜食，味道很棒！”
“学校嘛……你在学校里平时都是怎么样的？”
“呜！”
露莉可像只小兽似的轻呼一声，瞪大的眼睛和撅起的小嘴令她的可爱达到了新的高度。
“怎么了？”
“王温柔你不生气了嘛？”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你今天总是不怎么理我……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了。”
听到她的话我心里微微一窒。
“不过似乎是我想多了呢！”
“……”
“嗯。学校嘛？学校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呢！有许多的新同学，还有性格很好的老师，上课也很有意思，虽然我不怎么听得懂啦……”
在听露莉可兴奋地讲述自己对学校的感受时，我发现一件事。
“露莉可，为什么听你讲的像是以前从来没有去过学校上学一样？”
“……”
露莉可脸上的兴奋明显一滞，眼神中带着慌乱。
我不经间的发现竟然直接让局面发生改变……明明之前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
“我、我……”
“……”
这种逼迫她的行为尽管令我感觉很抱歉，但我却无法说一句“算了”将事情带过。而且露莉可的情况也令人费解，明明只要随意找个借口就能敷衍我，没必要这么纠结。
“呜……王温柔，你已经知道了吧。”
完全预料不到的回答，露莉可竟然……
“露莉可？你在说什么？”
“明明知道了就不要这样说啦。”
“……”
可以在这种时候就跟我坦白吗？露莉可到底在想什么？难道这也是神居安排好的？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盘旋。
“那个人和王温柔你已经都说了吧。”
“你是说……小茵吗？她没有和我详细说过你的事。”
“原来是叫小茵……那我来告诉你吧，王温柔。”
露莉可面色如初，不像是要讲述一个惊人的事实，更像是要开始撒娇。。
“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呢。”
“你真的……”
我看了看四周，感觉这种话不适合在有其他人的地方说。
于是付了咖啡的钱后和露莉可走出店门，屋外雨依旧倾盆。沿着屋檐走一段路后发现有张长椅，我们各自坐上去。
没有选择缄口，对真相的渴望令我直接问道。
“露莉可，你真的……是因为神居，才会来找我的么？”
“对不起。”
眼帘低垂，也许是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露莉可不再压抑情绪。
“我的确是因为神居才会出现在你身边。”
露莉可没有任何掩饰地坦白出自己的身份，尽管我已经从小茵那里得知，但真的从她口中说出我还是会感到惊讶……然后便是浓浓的被欺骗的感觉。
失望。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想到这些日子与她相处的时光都是有意安排好，所有羁绊都是虚假的，失望的情绪就如潮水般向我袭来。
就像我曾经回答中年人的那样，我讨厌被欺骗。这种事无论经过多少次，我都不会习惯。
“这种事情说出来没问题么。”
或许是感觉到我语气明显冷漠许多，露莉可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像是感觉冷，她很没形象地在长椅上环抱着屈起的小腿，将下巴尖埋在两膝中。
“神居没说过不能告诉你……”
“这是看不起我吗。”
安排的监视者暴不暴露身份都无所谓？的确如此呀，即便我知道了她是在监视我又能如何？难道让她离开？且不论我说这种话她听不听，我该以什么立场去说这话？
凭着我是现在这个家里的“养子”身份？这样也太可笑了吧，说到底我从一开始被领养就是神居安排好的。
“不知道。”
“哈？”
“呜……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
露莉可呜声说道，对此我只感觉不可理喻。
“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对我摆出这种表情，说这种话了吧？就当作是满足我的好奇，让我看看你原本的样子。”
让我看看真正的你，然后彻底让我脑海里那个“露莉可”成为过去。
“这就是我原本的样子啦！会说这种话的王温柔你才奇怪啦！把原本的王温柔还给我！呜……还给我！那个……那个总是对我最温柔的王温柔还给我啊！呜呜……呜……”
突然爆发的露莉可令我感到瞠目结舌，像是一直在忍耐一般，泪腺变得异常发达，比起屋檐外的大雨还要汹涌的眼泪从通红的眼眶里不断淌出，她朦胧的红眸像是一柄利剑刺进我的心。
“王温柔……王温柔才不会对我说这种话啦！虽然我总是……呜……总是做错事，可是他都会很温柔地原谅我、我……我认识的王温柔才不是你这样的！”
眼泪不断流进张大的嘴巴里，她呜咽的声音说出的话语意外有力。
“呜……我、我不知道呀……我真的不知道呀！虽然我知道自己会接近王温柔不是偶然……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监视他啊！我连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都不知道哇！呜啊！呜呜呜哇！”
愈加撕心裂肺的哭声盖过了大雨拍打地面的声响，偌大的街上除了我和露莉可以外再无他人，仿佛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一般。
“为什么嘛！明明我什么都知道可我又什么都理解不了啊！这种我明明是我可又感觉不是我的感觉太奇怪啦！现在就是真正的我啊！可是记忆里那些长得和我一样的人到底是谁呀！呜……太奇怪了啊！现在就连王温柔都变得这么奇怪了啊！”
“……露莉可。”
“呜哇！把王温柔还给我啦！”
露莉可猛地跳到了我的身上，不停地用手拍打我的肩膀、头用力地顶着我胸口，像是想通过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来宣泄心里的不满与悲伤。
“呜啊呜嗯啊呜呜！啊呜！”
“痛！”
我的脸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变得扭曲，露莉可似乎是觉得这样都不足以发泄，竟然狠狠朝着我的左手臂咬了上去。
“慌黑窝！嗯呜！慌黑窝呜！”
“……”
她还在重复着“还给我”这种话，认定我不是我，就像我认为她不是她一样。忍着丝毫没有减弱的疼痛，我有些心灰意冷地想着可能就像她说的，我真的变得不是我了……
毕竟再怎么说，我都不记得曾经的我是一个能把柔弱可爱的小女孩逼迫到大哭大喊甚至到动手动口这种地步的人。
“露莉可……”
“呜……呜嗯……呜……”
“露莉可……可以了露莉可……”
我真的做不到让自己的心变得有多坚硬呢，软弱的地方始终是那么软弱，露莉可也总是能够触动我心里那块柔软的地方。
“真的可以了……露莉可。”
用没有被咬的右手轻轻抱住了她，只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动作，却能代表我已经不顾一切。
够了吧……我至今为止到底是在做什么呐？因为些一时无法接受的事去责怪她又能如何？那也改变不了什么吧。她是神居派到我身边监视我的人没错，可能也像是小茵说的那样，是神居为了将我向着深渊推进的人没错。
但露莉可始终是露莉可啊……那个我下定决心要去保护她的露莉可。
说我是不愿面对现实也好，说我是软弱无能也罢。
我不想再去伤害她，不想再看到她再哭得竭力。
无法抛弃那些与她一起度过的珍贵时光，以后也想继续创造。
王温柔想成为她认可的王温柔呀。
“露莉可，准备回家吧，雨小了。”
抬头看去，阴郁的云层之上有着依稀暖光想要挣脱云层。
雨渐渐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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