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歌声悠远，回荡山间。
亦有鸟鸣声伴奏，忽而风起，轻摇枝摆，一时此间声繁起伏，回响不绝。
老人迈着矫健的步伐在山林间行走，手中折下一缕树枝垂条，挥舞着，枝梢的绿叶在风中起舞，沙沙作响，苍老的脸上浮现出轻快似少年的风貌。
高挂于天穹的太阳偏斜。
望着上方繁密枝叶的树冠间隙渗落下的烁目光辉，月影侧身而坐，闭上了双眼，翘着小脚， 随着悠扬的歌声，思绪游离天外。
时间的概念在飘远的思绪中渐渐模糊。
老人的歌声一止，尚未唱罢的曲调戛然而止，余韵散尽，山林霎时寂静下来，飒飒的树叶声重新占据主导，但本属于自然的声音此时却让人感到一阵突兀。
“恩？”
发出疑惑的声音。
女孩睁开了眼，老人的突然停下歌唱，座下的阿奴也停止了脚步。
发生了什么吗？
她不解地左右观望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问道：“怎么了？”
“到了。”老人回答女孩的疑问，上前一步，抬手拨开前方树木垂落下的藤条，视野豁然被鲜亮的颜色所着染。
低矮木栏围作的简易庭院中，开辟有一片不大的菜园，红、白色彩藏匿在葱翠的绿意间，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女孩眼前一亮，她不仅看到了菜园中丰饶的果实，还眼尖的捕捉到更远些的茅草屋前，那晾晒在阳光下的脱水蔬菜。
垂涎欲滴的神色毫不遮掩地映入了老人的眼眸，“小吃货。”老人偷笑，能把握女孩的喜好就代表着——能留下来，以及后续的收徒这些事项就能一步一步顺理成章。
他心知自己随着年岁渐长，很多事都将力不从心，这才需要培养一位后继者，这不仅是为了他个人学识的传承，亦是为了维系着集体的存亡。
他拍了下脑门，摇头一叹，自己想那么多干嘛，人家女娃子还未答应呢。
指着前方的茅草屋，老人道：“这是我的药庐，这片地带除了我之外，基本不会有人涉足的，不过别离得太远，这里可不在是越国的王城，会有野兽出没的。”
女孩跳下了熊背，跑向了菜园。
阿奴感到背上一轻，随即便摆动着臀部走到了一边的树底下，树冠遮盖出一片林荫，它趴在柔软的草地上，惬意地打起了哈欠。
“唔~”
摘下一枚红艳的果子，绮丽的色彩看起来极富有食欲，女孩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了上去。
牙齿咬开那薄薄的一层果皮，舌尖一阵丝丝凉意，甘甜的汁液顺着喉咙流淌而下，整个人仿佛置身盛夏，渴饮了一碗冰镇的豆花般。
月影稍偏转身子背对老人，偷偷地用指尖抹开嘴角那淡红的果浆，舌尖一舔，被灰尘沾染的 小脸上隐隐可见幸福的红晕，嘴角轻挑，勾一道好看的弧度。
好久没吃过甜的东西了呢。
她兴奋地再次伸手捏取。
“...”老人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女孩的举动，无奈地说：“不用那么急，又没人跟你抢。”
“太饿了。”
女孩在咽下了第五枚果子，胃里算是有了底，缓解了饥饿后，她好奇的问：“这是什么东西，很甜，凉凉的。”
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以前与人奔走过都城的集市，外来的商户带来各式各样未曾见到过的东西，却也没看到过这样色如珍宝般的果蔬——小小的，晶莹剔透，色呈红艳，却并非鲜血的殷虹，阳光渗透果实，其色彩通亮，绚烂如美玉。
老人答：“事物的本身就没有名字，所以，这种玩意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但在这里居住的人都将这个称作——丹瑾。”
“瑾是美玉的意思吧？”
“嗯，你学过字？”老人惊讶，追问道。
“会一点。”女孩将果实朝向灼目的太阳，醉人的红艳色彩映入瞳孔，发掘又一不曾知晓的事物，她的眼神在红晕的印彩下迷离。
“虽然丹瑾用于生食也算不错，但要饱腹，首选还是热菜与米饭啊。”
聊着话，老人将女孩领进入茅屋内，进入卧室中，从一边压底的箱子中翻找出一套衣服，“去后屋左边的那间偏房，房内有浴桶，水在门外的大缸里，先冲洗下，如果需要热水，可以稍等一下。”
老人重新盖上箱子，眼神中闪过一丝缅怀，他掩去复杂的情绪，朝女孩笑了笑，“脏兮兮的样子像什么话。”
“又不是我想这样。”
月影垂低眼帘，看了看自己身上。
——全身灰扑扑的，像是刚在地上打过滚一样。
被关在死牢中十来天，又被连夜兼程地运送，任何人的身上都会不可避免地生起一股难闻的味道，若不是老人出现的缘故，她也会在那湖中洗去身上的污浊。
“好好清洗下吧，也不急，今天就暂且在这里留宿，明日 我带你去城寨。”老人将衣服递来。
接过衣服，月影没有在意为何老人会留有这些衣服，而是疑惑地出声：“城寨？”
“对，物以类聚，人以群居城寨就是我们这些流沛异乡的人最后的依靠，在这里，人无法独活。”
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女孩捧着衣服走向了屋后。
老人把目光落向一边实木的桌面，一卷一卷堆放的竹简中，一卷背呈纯色洁白的兽皮被解开了上边系着的粗绳，老人凝重地看着上边写着的文字，声音低沉，“我不能死在这里！”
连叹三声:“出路……在何方？”
浑浊的目珠中逸散着凌厉的杀机。
哗啦，
一盆冰凉的冷水从头淋下。
月影抹去脸上的水珠，没敢再浇上一盆——身上的衣服并未脱下，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皮肤，纤细瘦弱的身形显露无疑。
此地的气候并未夏至，天气微凉，用冰凉的山泉水淋浴还是太过为难人了。
“嘶——”倒吸了一口气，月影的全身略微颤抖。
“热水好了。”
门外，老人的声音响起，脚步声远去。
半开房门，在门口提起了那桶逸散出渺渺烟气的水桶。
伸手靠近，温热中略感滚烫的感觉让女孩迫不及待地将水倒入了一边的大浴桶中，再添入山泉水，试着触碰水面，温度正好。
“热水哦~”月影的眼中暗藏着几许忧愁，“...只有我一人留下来了呢。”
铛铛。
划动锅勺，老人将锅中翻炒的菜盛到盘中，端到了一边的实木桌上，上边已经盛放着三道色相尚佳的菜肴，他估量着时间，女孩也应该梳洗完了，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去。
绿萝长裙随步轻摇，一道纤细的身影踏入视线。
肌肤胜雪，白如凝脂，脸颊有些消瘦，但依旧掩盖不住其精致的容颜，略显干枯的黑色长发，加之缺乏血色的病弱姿态，我见犹怜。眼眸似幽邃的深潭，水面泛起涟漪点点，无法窥视深藏着的内心，视线交织，心中却感黯然神伤。
女孩将有些宽松的衣服紧了紧，芊指轻轻提起几乎触及地面的裙摆，娇艳的唇瓣微启，“能穿上，但稍微大了些。”
老人惊讶，没想到自己捡回了个美人胚子，若是等她长大一些，又不知会成为多少世人口中称道的‘绝代佳人’，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是喜是忧。
容貌，优越的容貌容易招来不正之人的觊觎，这并非是个人的错，而是一个世道，一个混乱时代所导致的人性变节，战争繁乱，饥荒、旱灾、官匪等因素下，人吃人，字面意义与隐喻上的分别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激起人性本身压抑的**，无关善恶，只论存亡。
——自己在世，姑且能庇佑一时，待着半截入土的垂暮之躯油尽灯枯，她又该何去何从？
岁月流逝，人性难测，万事没有绝对，即使是那群仪仗着自己的医术与药理的居民，谁又敢保证他们没有一点小心思？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月影疑惑，老人愣愣出神，随即才反应过来，隐去眼中的担忧，答道：“菜已经好了。”
来到略显宽敞的正堂，实木的棕色桌面上三盘木质的碗上，盛着菜肴。
飘迷的香味勾起月影的食欲，“好香。”
“只是简单的家常菜，不过这里可没法弄到海盐，岩盐的资源也很稀缺，味道会淡不少。”
“味道很好。”月影并非奉承，度过那段数年饥荒的日子，即使是现在，只要是能入口的食物，她也不会过分挑剔。
眼前的菜肴即使味淡，但在各种未见过的奇异果蔬烹炒下却依然能烩作佳肴——这才是令人惊讶的。
“这些蔬菜都没见过啊。”
“当然，这不仅在越国，即使到达近海的珩典甚至海外都不可能见得到，这是属于此地独有的事物。可食用与不可食用的奇异花果在这个地方随处可见，毒草、药草以及可列为食物的花草果树需要相当长久的观测才能确认。”老人唏嘘，他对缺乏食材一事可是烦心了许久，很难找到记忆中各种调味料的替代品，连辣椒这种常见的事物，都不存在于这个兽笼之中。
——完全脱离了故往的世界般，断截！这种深思而倍感忧愁的想法犹如魔咒，时时刻刻地在道明着一个现实：“回不去了！”
心中一紧，老人面色却如常态的询问：“味道怎么样？”
“很满意。”月影难得地展露笑靥。
“哈哈哈，满意就好，手艺若不好，遭罪的可是自己。”
开怀一笑，老人从一边端来了两个木碗，里边盛着热腾腾的白米饭，“虽然别的没有，但意外的是，曾经有人带来了稻米的谷种，这也算是我们这群流沛之人唯一能寄托乡思的食物了。”
午饭期间，老少围坐桌前。
忽而听闻老人道：“九儿。”
“诶，叫谁？”
女孩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中的筷子停下，歪着头看向老人，突然又想起，“啊，还没习惯...”
“不打紧，此次就当作警醒不过以后可要记住了，不要随意把自己的本名透露出去。”
“哦。”乖巧的点点头，月影不知其意，但还是记了下来。
“好了，九儿，今日尚无事，你可以休息一晚，之后有些事情我可需要你的帮忙，不过，在此之前——”
老人递来了一卷竹简，“我暂且不知你识字几许，你若能学得我所教授的知识，对我，也对你以后的人生有着帮助的。”
竹简被摊开，月影咬着筷子的一端，粗略的看了一遍，问道：“都是药材...”
老人眼睛一亮，“认出了多少？”
“全部，生僻字不多...不过这些都是普通的药材啊，这里也有吗？”
老人先前所说的话还停留在记忆中，她疑惑道。
“药材方面倒是有一部分，我不知道是否有遗漏，但目前所寻到的药材在总纲目中有四分之一，不过太过零散稀缺，只能找到寥寥几株，且并非所有事物都迥异于我们的故土，之前山林中的所见，你有感觉很不一样的 地方吗？”
“啊...”回忆片刻，她摇摇头，“好像没有什么差别。”
老人微微仰起脑袋，“就是这样，且不论这卷药书是否在这里有实践的用处，就当作为了你入门药医之列的一篇药引吧。”
在茅草屋的门前，倚着顽石而坐，将竹简在膝上摊开。
沐浴着暖意的光辉之下，女孩仔细的注视着眼前的字里行间。
老人站在门口，手中捏着烟杆，一口一口的抽着烟，欣慰的看着女孩。
这种似曾相识的光景，在脑内一遍又一遍反复，奢望无法改变现实，终于还是实现了，虽然 ，是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可是......
——故人不在。
陷入沉思的老人眼神阴郁下来。
“呐，该怎么称呼您？”
老人被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惊醒，他望见女孩正盯着他。
微微仰起头，光线交错，苍老的声音似叹息，“不介意的话，叫我一声爷爷吧。”
“名字呢？”
“徐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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