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桃树开花,漫山一红。
春风拂过寂静的山谷,遍地绿意摇曳,悉悉索索,温暖和熙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洒下。
一汪大湖置于山壁环绕,湖水湛蓝,淡淡的寒气迎着阳光浮于水面,逸散在空气之中,微风吹拂,湖面泛起点点涟漪,波光粼粼。
清澈的湖水下,鱼虾成群,嬉闹游荡。忽见一抹尾红窜出身去,浮光掠影,消失在折光的湖面之下。
一年迈的老者坐在湖边树林间的大石头上,手持着一杆烟枪,一口一口独自吞云吐雾,瘦弱的面容上挂着山羊胡子,看上去慈眉善目,颇有一副桃源仙家的出尘风骨,但看似浑浊的目珠中却时不时隐现光芒,让他看起来多了份狡黠。
又阵风起,头上枝桠沙沙作响,一点桃红飘落肩头。
悦目的粉红颜色印在老人玄色的长袍上,“呼。”老人长吐一口,烟雾逸散在空中,目光望着湖泊,喃喃出声:“也该到时候了。”
正是余音落下。
湖面一阵涟漪荡漾开来,水中游动的鱼虾慌乱散开,四处逃窜,只见,湖中一口一口带着不详寓意的棺材浮出水面。
老人将烟杆子在轻轻敲在石头上,抖去烟斗内已燃尽的烟草,从腰间挂着的小包中取出了一袋烟草,重新装填。
对不远处的诡异情景充耳不闻,漫不经心地点燃了烟草,再次抽吧抽吧地吞云吐雾起来。
湖面上的棺材发出一阵咔嚓的声响后,棺材板被推开。
陆陆续续,棺材在几乎差不多的时间内打了开来。
里边的人坐起身来,尽皆迷茫的看着周围,对眼前的事物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里...是哪?”
“哼,哈哈...”
坐在岸边观望的老人无法抑制地笑出声来,低沉的笑声随风飘远。
众人的注意皆被吸引了过去。
靠近湖岸的棺材中,有的已经上了岸——早在进入棺材之时,他们身上的枷锁就被解开,不然单凭沉重的铁锁与镣铐,棺材根本无法漂浮上水面。
他们三三两两的汇聚起来,疑惑地望着四周与预想过于反差的状况,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被囚车运达至此的,又哪一个想到过自己还能活下来?
但是眼前所见,却完完全全地活跃起本已麻木思绪。
没有军队,没有牢狱,只有岸边这淡然地抽着烟草的老人。
人群中有一人冒出头来,青年抹去了脸上的灰尘,拍打了下身上破旧的麻衣布衫,凑到老人跟前,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壮胆地询问道:“老人家,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
老人眼皮抬也不抬,抛来了一句话,“与世隔绝的,死地。”
“臭老头,唬谁呢?”
一人走了过来,满身匪气,尖嘴猴腮的面容露出凶狠的神色。
老人自顾自地吸了一口,一脸享受,吐出的烟气呛得近处的人咳嗽出声。
“你TM是不是在找死?”
匪徒感觉很没面子,勃然大怒,抬手就要抓向老人。
忽感山林震动,老人身后的灌木丛被拨开,一只小山包般大小的巨熊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但巨熊可不理会他们的反应,巨大的熊掌一扇,将那尖嘴猴腮的匪徒拍飞出十数米之外。
咚。
那人犹如抛飞的石子般猛地撞上墙壁,扑腾倒在地上,不再动弹,身躯呈诡异的折断状,七窍流血, 显然没有生还的可能。
骨裂的声音在那一霎时的巨大力道下响起。
刚上岸的人中,一人的瞳孔顿时一缩,震惊不已。
他试着握拳蓄力,但整只手臂突然一颤,赶忙松了开来,皱着眉看着这支贯穿他肩胛骨的漆黑金属——似乎是针对某种人的特殊刑具。
“想惹事的,老夫奉陪,不想惹事的,赶紧离开。提醒你们一句,往东南方向步行三十余里地,在山峦之间有一处城寨,你们可以去那里谋求一丝生机,前提是,被允许...嘛,闹事的下场,不用我多说,只会比那个家伙惨。”
老人指着那边被拍得畸形的尸体,说话间,袖口蠕动,一条赤红蛇缠绕着手臂从袖口中探出了脑袋,倒三角的狰狞双眼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众人吓得心间更是一颤。
这哪是一个慈眉善目的桃源仙家,分明就是沾染血腥的刽子手。
纷纷鞠躬,以示卑躬,众人纷纷奔向那处老人所言的城寨,但也有人不信邪,朝着别的方向走去。
众人悉数离去。
嘈杂的环境再次归于平静。
老人依旧坐在石头上,目光落在湖面,在扫视了一圈后,发现还有一口棺材并没有开启,“啊,果然,还是有遗漏的吗,这么久没出来,恐怕已经死在里边了吧。”
这么长的时间,棺材内的空气估计早已耗尽,棺材中设置的机关可以很轻松的从里边打开,除了先一步死在棺材之内,不可能有别的原因了——有可能是棺材的密封出现了问题。
不管如何...此次算是没有白来。
老人处世淡然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阿奴。”
老人喊了声。
巨熊转过脑袋,看向老人,鼻子哼哼唧唧的喘着气。
“把那玩意拖过来。”指着湖面上一口尚未打开的棺材,老人发出了指令。
阿奴扭动着丰满的臀部一步一步靠近湖边,哗啦,大半的身躯没入水中,划动了四肢,朝着那口棺材游去。
燥热的空气闷在狭小的空间中,难以呼吸。
难受的感觉让女孩苏醒了过来,缓缓睁开了眼。
咔嚓,
细小的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
此时眼角余光中瞥见一缕细微的光,燥热的气息从那条狭小的缝隙间泄出。
棺材盖被完全打开,一个苍老的面容映入了瞳孔。
女孩眨了眨眼。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
“诶...”老人愣住了,他看着棺材中躺着的女孩,他根本没想到棺材中的人竟然还活着,眼角抽搐,心里的预期落空。
熊的脑袋也凑了上来,硕大的脑袋占据了大半的视线,女孩被粗重的鼻息呼的扭过头去,“你们是谁?”
咕咕。
女孩捂着自己的腹部。
在苏醒后,肚子咕咕叫就没有停歇过,数日囚车的运途根本没能像在牢狱中那样能饱食。
“好饿。”
老人看着这灰头土脸的女孩,从纤细的身形来看,大概不过十来岁的年龄,略显干枯的黑色长发披散着,裸露在外的皮肤虽沾染着灰尘,但看起来还算白皙,身上穿着低等下人的那种朴素的衣裳。
“真是稀奇,判一个小女娃子的罪,贼瞎了那群越国刑部的眼。”老人的眼中流露出冰冷的神光,他站起身,转身便要离去,“得了得了,小女娃,想活命就朝东南去吧,在这里墨迹,耽误了时辰,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女孩坐起身来,歪着头看着老人与一只大熊朝着谷口的位置走去,一时没反应过来。
茂密的杂草间,一条赤色的影子蜿蜒地穿行而过。
在赤色冒出头来时,女孩眼前一亮,一把抓住了蛇的上半截身子。
走远了的老人似乎也觉察到什么,回过头,便瞧见女孩抓着赤蛇,似乎对蛇的个头很满意,她脸上露出笑意,嘴里嘀咕着:“嗯,看起来够一锅。”
“你个小娃子放手!”
这可不能吃啊!老人登时惊呆了,那可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可不是拿来充饥用,他还真没见到有人敢直接拿手抓赤冠王蛇的,光是那种剧毒的獠牙就让人退避三舍,即使稀释过后,也足以致命。
“怎么了?”
女孩见老人朝自己跑来,感到十分奇怪,怔怔的呆立在原地。
赤蛇趁着女孩分神,一口咬在了她的手臂上。
“很痛的。”
女孩蹙眉,一把抓在了蛇的七寸,微微用力,蛇感受到痛楚,毒牙分泌出毒液。
直到女孩捏住了赤蛇的脑袋,强制的掰开了它的嘴。
赤蛇也是头次见到被咬了还这么生龙活虎的,当即也是吓得瞪大着倒三角的眼睛。
“你没事?”老人在片刻的愣神之后,浑浊的眼睛一亮,一步跨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腕。
“好像是,手有些麻。”她还能感觉舌尖上微微发苦。
“看来是个好苗子。”老人喃喃自语。
没准自己是捡到宝了。
老人脸上兴奋的神色令她不解,女孩也不管那么多,皱起眉,挣脱地抽回手臂,一边抓着蛇头,“能不能别挡着,我还要找地方升柴火呢。”
“放开我的蛇,想填饱肚子很简单...”
不等老人说完,女孩异常迅速的说出了三个字,“不卖身。”
“噗,你个小丫头片子,哪学来的这话?”
老人被呛的岔了气,咳嗽着,矫正自己想表达的意思,“我是说,到我的药铺来工作。”一把夺过女孩手中的赤蛇,生怕自己的宝贝就这么被女孩折腾死。
“那些草又不好吃,又苦,味道又怪,还不如炖锅蛇羹呢。”女孩念念不舍的看向那条赤蛇,吓得蛇赶忙缩回了老人袖子里。
“不是让你吃那些!”
老人争辩,他头一次感觉说话这么费劲。
“哦,那就行。”
女孩没做多想,点点头。
肚子正咕咕叫着,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既然事情敲定,那也没有必要留在这了,老人让女孩坐在了那头熊宽厚的背上,女孩也听到了老人念起巨熊的名字——阿奴。
出于好奇,她试着也叫了声,但阿奴似乎对陌生的人并不买账,喘着气,完全不予理会。
“你叫什么?”
路途中,老人想起还未知晓女孩的本名。
“名字?你问的是哪个?”
女孩俯下身,趴在熊背上,毛茸茸的触感让她有些昏昏欲睡——这可比稻草堆要舒适的多。
“最早的那个。”老人翻了个白眼。
迟疑,女孩眼中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复杂情绪,“画月影。”她郑重的念出声。
老人闻言,摸着山羊胡,咀嚼着名字,“嗯?姓画,还真是稀罕啊,月影,念起来到颇有一份韵味,这名字谁帮你起的?”他猜测着女孩实际上的身份可能不是低等下人那么简单,或许是出自某个没落的书香门第。
“...我父亲。”字眼卡在喉咙处半晌,似乎带着某种沉重的寓意。
“像你这般年纪被送到这来,犯了什么事?”
老人知道触碰到女孩的痛处,他有意中止话题,但不知为何,他还是问了下去。
“下毒谋杀吴家满门。”
比起之前,月影的情绪显得平淡了许多。
“...原来如此,正因为你不怕毒才活下来了,便被推送出来当作替罪羊是吗...那在牢狱中,你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吧...”
月影摇摇头,“反正翻不了案,配合他们全招了,后面那段期间,牢狱送来的伙食很不错,不过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每次送饭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明显是下了毒了...为了堵住你的嘴,以免出现不必要的差池。
百毒不侵啊,百毒不侵,没想到这种奇异的体制还真的出现了。
老人脑内的思绪活跃,仍对眼前切实的状况惊叹不已。
茂密的山林中没有一条能被称为路径的标记,只能凭借老人对附近的熟悉而行进。
缺少人烟,无人踏足,山林中树木繁茂,绿草如茵,完完整整地保持着最原始的姿态,这种 景色是月影不曾见过,在闹了那么久的饥荒,森林中能够充饥的事物基本都被啃食了一遍。
想到过往吃着树根度日的那段时光,月影的视线又飘向了老人宽大的袖口,肚子咕咕叫唤,她开始期待等下会迎来怎样丰盛的午餐。
天上骄阳正盛,阳光渗透茂密的枝叶垂落而下,千缕金线映照林间,斑斑点点,绿意更胜。
春风忽起,拂面而来,醉人的暖意令人不禁沉浸其中。
阿奴在这陡峭的山坡上倒是如履平地,平稳的少有颠簸,坐在上边的月影安逸的伏在阿奴的背上,沉沉的睡去。
不知行进了多久,女孩被肚子的抗议闹腾醒,她向老人讨要了一些干粮充饥,口中肉干的味道有些奇怪,但意外的很好吃,也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肉。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将最后一块肉干咽下,她打破了话题的沉寂。
“困兽的囚笼,相传似乎是仙人开辟出的一片天地。”老人摇头,太息声中带着一缕苍凉,“这里已经不属于越国甚至任何一个国家的地界。”
“仙人?”头一次听到这种称呼,月影不解。
“超脱于尘世,据说是寿与天齐,能呼风唤雨,只手撑天的一类大能。”
“真的存在吗?”
“不知道。”
那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在过往的数十年间,他也从未见到过能拥有非常人力量的人,多数也不过是某种奇巧的诡诈把戏,收获无果的寻找了这么久,他对仙人的追迹断绝了,在来到这里之后,更是不再奢望那种不切实际的事物。
大熊鼻子哼哼,呼出一口白气。
短暂的沉寂。
月影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到这来是要干什么?看风景?”
听老人说这里距离驻地的脚程不短,但老人却依然出现在那片湖边。
“捡漏,没想到有意外的收获。”老人嘿嘿一笑,低落的情绪高涨起来。
“说了不卖身,实在不行你可以去青楼...”女孩闻言,乌黑的眸子一转,学着某个曾相识之人的神态,一脸嫌弃的说道。
“我特么不逛窑子!也不是那个意思,你,赶紧的,麻溜的,把这话忘了!小小年纪,哪个犊子教你的啊。”老脸一黑,老人气急败坏地指着女孩,一字一顿的矫正着女孩的认知。
“哦。”
女孩应答,但却丝毫没有反思的意思,甚至不太明白这话为什么引起的反应和以前见到的不同。
老人也看出女孩只不过是在笨拙的鹦鹉学舌,也不再计较,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你现在记住,你的身份不再是越国的犯人,外边的身份在这里行不通。在这里,你的一切技艺与技术才是活下去的根本,对外人,你的名字就叫竹九儿,别忘了。”
在念道‘竹九儿’时,老人的语调加重了些。
“哦。”
又一个新称呼。
画月影眨眨眼,也不知道老人的用意。
嘛,反正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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