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在夜里穿行，脚下的路坎坷而又漫长。它缓慢向前朝未知延伸，直到彻底融进远处那如墨般的暮色里，叫我望也望不到头。这条路显然是被人遗忘在这儿，覆盖表层的水泥难堪岁月侵蚀，被风化成大大小小的石块，踩在上面只要脚下稍一用力就会嘎嘎作响。而路两旁那浓重的迷雾，正随着夜风潮汐般起伏涌动，其间偶然浮现出些许黑影，又立刻鬼魅似的隐入雾里消失不见。
“不过是树木的影子罢了。”我边安慰自己，一边用手将风衣的帽檐拉得更低些，却还是遮不住那些从脑子里涌上来的恐怖想法，索性扭头望向高处，不再看周遭的雾霭。可没想到，天竟然也雾蒙蒙的，别说繁星，就连月亮都难觅身影，有的只是和两侧相同的云雾，在一片虚无里肆意翻滚。越往前走雾就越浓，它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包裹。冰凉饱含水分的空气涌入肺里，我的意识也随着恍惚起来。我开始怀疑疑我是被什么魔鬼给困住了。
“光？是萤火虫么？”
就当我快要迷失时，突然从前方的黑暗中冒出点点星火，我起初还以为是什么飞虫，直到走到近前才发现，那竟然是群亮银色的光粒，在枯黄的荒草堆里游荡。我放慢脚步一点点蹭过去，试探着想伸手想捧住它们。不料这荧光就像有生命似的，被我的指尖挨到，就立刻鱼儿般从指缝间溜走游到远处。光粒越来越多，它们如蒲公英般飞出枯叶间向四方飘远将浓雾驱散，当最后一丝光亮都消失在视野中，我才看清周遭景物的本来模样。
这儿并非我所猜想的林间荒野，我没有料到，自己会身在一栋庞大的遗迹里。两侧那些刚才从浓雾中若隐若现的也并非树木，而是由钢同混凝土立柱交织组成的绝壁。壮观的钢结构回廊连通着无数岔路和房间，层层叠叠攀附在墙壁上，其骨架却早就腐朽，别说爬上去，仅用手抓住钢梁试着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上面，就能听见金属吱呀的呻吟，根本不可能去冒险。而那两堵不知会通向何处的高墙就那样无声矗立着，它们径直向上撑起庞大的钢结构天穹，镶在天穹六边形框架上的玻璃因无人清洁，被风雨捎来的污垢遮盖，透不过半点光亮，只能隔着玻璃碎裂的空洞隐约望见一弯挂在夜空上的残月。
路越走越狭长，两侧的高墙开始缓缓向中间收束，最终缩成一道只有数米宽的走廊，尽头有扇铁门半开着，大门表层已褪去不少颜色，从尚且留存的斑驳痕迹里，能隐约看见一只雄鹰展着放射状羽翼。
我侧身贴着门缝小心挤进去，门内远比我想象得还要阴暗潮湿，昏暗中除了些堆在过道边腐朽的建材外不见它物，而前方大约几十米处，是座深不见底的深井，黑洞洞的井口大张着隐隐冒着寒气。
我壮起胆子来到井边，走上满是锈迹感觉随时都可能坍塌的高台，从围栏探出身子向下看，一尊暗蓝色的钢铁巨人正无声立在那里。巨人的躯体已经残破不堪，暗蓝色的流线型外壳被从顶棚漏下的雨水磨得暗淡，一条条水迹仿佛凝固的泪痕，管线裸露的关节间不但有植物抽出枝条，还叫不知名的飞鸟在上面筑起了巢，胸口的附加装甲已经全部脱落，只存最里层基甲。可就算这样，依然抹不掉巨人那不容蔑视的威严。
我揉揉眼睛又往前蹭了蹭，仔细打量起巨人，想来奇怪，我面对这样超出人类认知的存在，不但没感到恐惧，反而觉得很安稳，仿佛它是我阔别多年的老友似的。
我挺身翻过围栏，攀上在竖井边为巨人充当脚手架的走廊，不顾危险逐级而下，每迈出一步都能听到有东西从脚手架脱落掉进井底发出的回响。没过多久，我和巨人的距离就只剩下一长用锁链悬挂在空中的金属桥，在月光下微微摇晃。我说不清为什么，这巨人竟对我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以至于我会不顾性命地攀到这绝路前，仿佛只要触到它，被困在这水泥牢笼中不知出路的我就可以得到解脱似的。
我放轻脚步，走上铁桥试探着一点点向前挪动。没想到，这临时搭建在很久前的栈桥还算结实，并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突然断裂把我丢下深渊，大抵是只锈蚀了表层吧。在经历了一段比雾里还要漫长的摸索后，我离巨人就只剩下几步之遥了。
铁桥尽头是扇沉重的防爆门，它用工字形门栓紧锁着，半埋在巨人头侧厚厚的装甲下，而门框边的雄鹰徽记旁有一小块覆满灰尘的屏幕。我揭下防护盖板，不等溅起的灰烬散净就将手按了上去。
霎时间，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伴随着机械运动发出的吼声，周围的一切景物，那些高墙、栈道、连同近在咫尺的巨人，都好像舞台剧过场时撤下的道具般从我眼前挪去消失不见，只留下和先前雾里同样的惨白，而我失去凭依的身体也石子般向下落去，恍然间听到从远方飘来有节律的海浪的声音……
“你发什么呆？快过来呀。”
当我就要在浪涛声里睡熟时，不知从那儿传来小女孩不耐烦的喊声。这稚气的话音听起来很熟悉，搜索记忆时却想不起她是谁，但能够确定的是，她绝不会来自这个世界。
我一惊，猛地睁开眼，柔和的米黄色光线霎时涌了过来，晃得我视野模糊。我定下神才看清，那原来是盏装饰考究的水晶吊灯高悬在天花板上，而电话铃声、脚步声、滑轮滚动发出的咕噜声也随着涌进我的耳朵。我竟然来到了一家酒店的大堂里，有好多拽着行李的旅人从我身旁结伴走过，他们中有些还扭回头向下打量着我，神情里带着疑惑，他们看起来……都好高……
“咦”？
我察觉到异样，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物。刚才还穿在身上的风衣竟变成了一件酒红色花纹的格子衬衫！而在衬衫胸前偏上点的位置还锈着只调皮的狮子。啊！想起来了，这是我小时穿过的呀。
“你！你还在生气么？再不理我……我可就走了呀！”
当我还因惊讶于自己是怎么变回孩童而摆弄衬衫时，那熟悉的童声又传了过来，这回不但不见了先前的骄横，还反倒有些委屈，好像我再不搭腔就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循声往大厅出口的方向看去，门外是淡蓝色的大海和初升的太阳，清晨的阳光直射进大堂，将金色的门扉连同大理石地面映得发亮。而就在这薄雾般淡黄色的阳光中，有一男一女两个向外远去的背影，他们中间还夹着一个娇小的身影，那是位身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儿，头上戴着顶不知那个大人扣给她的遮阳帽，大到几乎快遮住她淡金色的长发，便只能用双手撑住帽檐，回过头露出闪亮的天蓝色眸子执拗地望着我。我面对陌生的小女孩，略有迟疑但还是迎了过去。可小女孩却像是不准备等我，看到我走来微笑着很满意似的转过身，向后背着伸出手，同两个大人一起走向门外传来涛声的方向。我怕被他们甩掉忙追上去，却感觉脚下像踩在海绵垫上使不上力，原来是大地突然有节奏的震动起来，随着愈来愈烈的摇晃，无数碎石和灰尘从棚顶掉下落到我和其他人身上，刚刚还享受着旅行的人们开始惊叫着到处奔逃。在数阵更加猛烈的晃动后，天花板中央的吊灯完全从根部断裂被抛进人群中，到处飞溅的碎玻璃上沾着殷红的血。我躲避着，把双臂环抱撑在胸前，努力让自己幼小的身体不被朝门外涌去的混乱人群撞倒。躲闪中隔着人流的缝隙我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儿，她显然被刚发生的一切惊呆了，呆愣愣坐在刚才牵着她手的男人肩上，头上的帽子也不知掉到了何处。而她身边的那个女性身影正拼命逆着人群向我挥手。她大张着嘴仿佛喊了些什么，却立刻淹没在人们惊恐的杂音中，激不起一丝回响。无数条洪流在大堂狭小的入口汇集。被裹挟在人潮中的我终究无法争过那些失去理智的高大成人。我被致密的人墙层层团团包裹，连稍远处发生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身体里面的空气正在被一点点挤出来。
“怪物！”
不知是谁的惊叫声传来，刚才还死命向前涌的人群仿佛流到岸边的海浪般，突然以更快的速度向后退去，堆在我身后的压力瞬间消失，可面前的人们却退着压了上来。我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最后看见的，是前排人们向我踏过来的脚，还有……他们身后稍高位置破碎的天花板，那有一双暗绿色荧光发亮的眼睛凝视着我。
啊！！！
我倏地坐起身，迎面是灰白空旷的墙壁，墙上的挂钟正滴答滴答走着指向了六点……
原来……是梦么？
我长出一口气，用手擦了下额头，发现上面已经粘满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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