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莱茵金属小姐向我伸出手。
晚风轻轻地从窗外吹来，微微拂动着她的银色长发。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她，在这之前我已经觉得，莱茵金属小姐是个美丽的少女，但当我正面看到她的面容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如同高友翼所说，莱茵金属小姐像个精致的人偶，在我看来，她的确是美丽得不像真实存在的那样。
我看着她发愣，竟然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但事实上，吸血鬼（Vampire）是不会口干舌燥的，除非他们饿了，但那也只是对鲜血的渴求，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口干舌燥。
我很快就意识到，不能让她伸着手等太久……于是我也伸出手。
只见……莱茵金属手中寒光一闪，一把银白色的长剑出现在她右手。而就在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的时候，她背着窗挥动长剑，荡起的风吹起地上的烟尘。此时我才注意到，莱茵金属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冰冷。
如同金属一般。
我顺着她右手的长剑移动着视线，才发现此时有一个男人蹲在她身后的窗台边上，那柄长剑此时便架在那个男人的脖子上。
“哦，别激动，别激动嘛。”那个男人对架在脖子上的长剑视若无睹，反而伸出两只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棕色的羊毛外套在窗外初秋的晚风中轻轻晃荡，脸上挂着十分轻浮的笑容。
我一眼就认出了，这家伙就是当时我被开膛时看到的那个品味古怪的家伙。一想到这里我就决定我的胃在不停地翻滚着……说真的，事到如今我依然对自己被开膛的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而且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想去否定它。但那时候的景象，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像扎了根似的。
“别激动啊莱茵金属。我这回可不是来跟你打架的，你看，我手里可什么武器都没有啊。”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无辜的表情。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这个表情，十分欠扁。要不是感觉自己可能打不赢，我估计已经一拳揍上去了。
“所以，能不能请你，先把这把剑挪一挪位置……你看，这个窗台它有点窄。”
莱茵金属放下右手，转身挡在我和那个人之间。
“所以，有何贵干？”她说道。“退魔师。”
被称作退魔师的男人虽然说这窗台有点窄，但在莱茵金属将长剑从他脖子上移开之后，却没有想要离开窗台的意思，他依然蹲在窗台上。
“嘛，总之呢，莱茵金属女士，我这回过来可不是来打架的，相信我。”
我是来和平协商的。退魔师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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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天平利刃的干部，退魔师。”
退魔师自我介绍道。
在退魔师出现之前，把我从夕阳的炙烤下救出的莱茵金属在自我介绍之后，便和我提到过一些关于这个世界“背面”的常识，其中便包括这个“天平利刃”。
“人类社会的常识在世界的这一面是不够用的。异闻的世界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残酷的、毫无拘束的弱肉强食，但依然是适者生存的世界。作为你的主子，我觉得有必要跟你普及一点我们的‘常识’。”
“哦？”我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咳咳，首先……”她轻咳了一声，接着说道：“要注意一条，那就是《中立条约》。”
“那是什么？”
“这很难解释，首先这个条约的原文就有将近三十页，我觉得你可以想象，在某一天突然有人把近三十页的纸片放在你面前，说‘明天开始就要按照这个条约的内容约束自己了哦’，会有多令人头痛吧？”
我想象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地抽动，“那可真是令人相当头痛啊。”
“所以你也不要指望我现在就给你怎么介绍它，但是我会慢慢地把里面的内容教导给你——用实际行动，没有什么教学比实践更有效了，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听从我的教导。”
“呃……但是我还是希望能简单地了解一下这个的……嗯……啥来着？”
“《中立条约》，全称是《符文术式协会（Rune Art Association）与异闻生物（Cryptids）与其他方组织接受中立调停的中立性质条约》。”
在听到这个长得过分的全称之后，我已经有一种不太想了解它的念头。
“简称‘中立条约’就行了，你不需要记住它的全称……当然，之后或许你就记住了也说不定，比较对于血族来说，时间不是问题。”
“哈……是嘛，那么能不能麻烦你简单地讲述一下这个中立条约？”
“那就得从中世纪的猎物运动开始说起啦……”
“抱歉，还是请你用实践教育教导我吧……”
“哼哼。”她环抱着胸口发出嗤笑，说：“这就对了，对异闻来说，这个活着本身就是在不停地学习，而学习则是为了活下去。与其过多地依赖书本教学，不如直接实践！”
虽然我对她的教学理念不敢苟同，但是说真的，在昏暗的废弃工地里醒来之后，我的脑袋就一直很痛，实在不想听什么从中世纪开始的长篇大论。
“你只要知道，异闻目前需要遵守中立条约的约束，而中立条约也能保护异闻免受不必要的打击和迫害。而中立条约的发起者，是一个自称为天平利刃（Balanced Sword/The Balance）的组织，他们是一伙儿奇怪的家伙，自称要维护世界的平衡……没错，是平衡，而不是和平。”
“听着有点虚……”我直言不讳，而莱茵金属似乎也很认同，她点了点头：“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天平利刃的职责是维持世界的平衡。退魔师是这样说的。
“是维持，而不是维护，两者有很大的区别。”他如是强调道。
但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懂，当然并不是指维护和维持这两个词的区别……而是指着所谓的“维持世界的平衡”，这种话说出去真不像是我这种普通人能理解的。
“你现在是血族，不是普通人哦。”
好吧，非常感谢莱茵金属小姐的提醒，我现在是血族，也就是所谓的吸血鬼，是异闻，是怪异，已经不再是普通人了。但是啊，再怎么说我现在也是刚刚变成了所谓的异闻，虽然世界观的的确确被砸了个粉碎，身体也获得了超越人类的再生能力，但这不代表我就能像个异闻一样去思考。说到底，在这之前我依然只是个人类啊。
“顺带一提，阿椋小哥。”退魔师插嘴道，“你是昨晚被开膛的。”
好，虽然不是很情愿但是还是要感谢这个多管闲事的大叔的提醒，在十来个小时前，我还只是个人类，就算现在变成了吸血鬼，变成了异闻，我也没有办法立即改变思考的方式，让自己像一个异闻一样去思考啊！
此时莱茵金属小姐手中依然紧握着那柄银白色的长剑，但此时她表情十分放松。
她说，和退魔师交谈，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这品味古怪的小子十分狡诈，一秒都不能放下放下戒备。”
至于表情轻松，莱茵金属小姐则解释道，这是因为退魔师还不足以让她变脸色，保持警惕主要也只是防止自己被“臭虫”咬到。
不过，臭虫应该不会咬吸血鬼的吧。我在内心暗自吐槽。
此时我才意识到一件事情。我仔细端详那个自称为退魔师的古怪男人，他虽然满面轻浮，梳着时髦的大背头，但我怎么想都没法把他与“小子”这个称呼联系在一起。
“小子？”我不禁发出疑惑的声音，在我看来，退魔师简直可以被叫做大叔了吧！
不过转念一想，莱茵金属可是吸血鬼哦，不老不死的异闻，虽然外表看起来是和我差不多的年轻女孩，但是实际上……这个年龄……
我悄悄地瞟了一眼莱茵金属，然后被恶狠狠地瞪了回来。
嗯，恶狠狠地。我悻悻然地将目光移开，尬笑一声。
“不过说到底，我还是没懂啊！”
毕竟那有些强人所难。或许会有人说些什么诸如“你已经不是人类了”这样的话来耍宝，但是梗玩多了也是超没意思的不是吗？说起来思维方式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难以改变的吧。十多年在人类社会生存所积累的经验和实践造就的思考回路，怎么可能因为这短短十来个小时的立场变革而发生彻底的改变？更何况这是从一个面到它的对立面的改变。就算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杨诺夫一开始接触辩证唯物主义的时候，也还是用他原本的那套资本主义的思考回路在做事的。
所以我不能理解。或者说以我现在这个样子的思考方式，是无法让我充分理解这个问题的。维护世界和平我可以理解啦，但是维持平衡……这就很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看你似乎很头痛的样子，我就稍微解释一下吧。”退魔师说道，“拿生态系统做个例子吧，你知道生态系统的组成吗？”
“嗯……非生物部分、生产者、消费者还有分解者，对吧？”
“没错，看来你很了解这些，那样我就能说得简单点。生产者、消费者之间通过食物链和食物网构成一种平衡，再通过分解者和生产者与无机环境构成物质循环和能量流动的平衡。自地球诞生以来，自然界就以其独特的系统结构维持着其自身的平衡，因为其中的任何一个元素，都不会对其他元素产生过大的、无法平衡的破坏——直到人类诞生。
“没有什么比人类更懂得如何去改造环境，人类的进化使得人类逐渐脱离自然的平衡调控，而诞生于人类的异闻那就更不用说了。但是呢，再怎么说，人类和异闻都还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属于这个世界平衡的一环。
“重要的一环，同时也是最不稳定的一环。谁都不知道人类和异闻什么时候会把世界这艘摇摇欲倾的小舟彻底掀翻。所以，维持人类和异闻之间的平衡就显得格外地重要。
“嘛，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而已。”退魔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格外轻浮地笑了笑。
虽然嘴上说着“我来这可不是给新生异闻上常识课的”这样的话，但是退魔师却依然兴致盎然地解释着他所在的立场，顺便还罗里吧嗦地讲了十多分钟关于中立条约的事情。
莱茵金属本人是对此非常厌烦的，但似乎是因为考虑到我的缘故，虽然额头的十字青筋微微地在抖动，但她依然放任退魔师讲解中立条约的内容。
但是……我真的是听不懂啦！
“你讲了半天，我真的没听明白……”
“哎呀，阿椋小哥，我已经讲得十分的简明扼要了，你怎么还没听懂？”
“你除了没有从中世纪猎巫运动开始讲起之外，一点都没有做到你说的那么‘简明扼要’好吧！”
“行了，打住吧……唉……”莱茵金属叹了口气，“说白了，中立条约就是异闻、符文术式协会以及圣域行动的霸王条款。”
“限制异闻、协会和圣域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异闻不得主动向人类或者任何一方挑起纷争……怎么看都觉得奇怪，异闻和人类、圣域之间的斗争，说到底还不是你们这些人类先挑起的？异闻对人类的优势？简直是胡言乱语！我要先声明一下，我并不是那种鼓吹异闻弱势论、人类威胁论的‘复仇派’异闻，异闻和人类从总体上来说，基本上是势均力敌的不是吗？况且异闻现在依旧处于分裂状态，我觉得说势均力敌反而是我过于乐观了不是吗？啊？”
她越说越激动，银白长剑的剑尖甚至已经对准了退魔师。
“哟，公爵夫人，别用剑乱指人呀，这可是危险的行为。别老是揪着对你们的限制不放，条约中也是给了异闻相当不错的照顾了，你看看，学术自由权，领域尊严，伪装后的社交行为，最重要的是条约同时也限制了圣域一方扩张行动呀，圣域不得毫无理由地对异闻进行攻击……天平利刃可是完全考虑到各方的根本利益才提出的条约草案啊！”
“对，然而到现在圣域一方依旧没有在中立条约上签字不是吗？”
“震惊的事实！”我发出一声惊呼。
莱茵金属小姐看都没看我一眼，这让我觉得自己耍宝失败而感到十分尴尬，她接着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然而，条约对异闻还有协会的约束，却早在2007年就生效了，众多异闻以尊严和荣誉恪守这个条约，而那些圣域的狂热分子依旧在一些隐蔽角落对弱势异闻进行攻击，你觉得现在还算得上是平衡吗？”
“那啥，这其中也包括我吗……那个以尊严和荣誉……”我弱弱地向莱茵金属询问道。
“这种问题还需要多问吗？”
那冷若寒铁的眼神让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这部分还需要请你们谅解啊，影幕暗光（Dark Screen）阁下和鲁尔十字（Cross of Ruhr）阁下已经很努力在和圣域谈判了……不过，稍微有点扯远了，我来这的目的可不是来向新生的血族解释《中立条约》的。”
哈，你又来了。
“嗯哼？那是来继续昨晚的战斗了？”
“这个我在一开始就否认了不是吗？”退魔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都说过了，让你赶紧离开锡城，你的存在对这里岌岌可危的平衡威胁颇大。”
“这是我的自由，条约中可没有说限制异闻的自由行动。”
“对，没错，可是世界那——么大，你别的地方不去为什么偏偏要来锡城？”
“这是我的自由。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你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异闻啊，老是这样真的对我们的工作造成很大影响唉。都不听劝的！说真的，这座城市的平衡非常不稳定，一直是我们天平利刃工作的重点维持对象之一。别的什么异闻像你旁边的那个还没觉醒异能的小哥，来多少个我们都无所谓的啦……当然别真的来太多，太多了也是会有影响的……”
总觉得，被人看低了？
嘛，也是呢……我就一刚刚被转换的吸血鬼，战斗力估计还没有一只鹅高……
“你这么说我可不同意。”莱茵金属小姐不屑地啐了一口，对退魔师说：“再怎么说阿椋也是我‘黑月的女公爵’的眷属。即使是新生的血族，冠上‘吾之名’之后也算是能和十来个人类一战的级别。”
“唉？我有这么强？”令人震惊的事实！
“那当然，血族本身就是位于高位的异闻，仅仅是冠上血族之名你也拥有强于普通人类的力量。”
更何况你是黑月的子嗣。莱茵金属如是的说道。
是的，没错。黑月的莱茵·斯图亚特·梅特·维多斯塔女公爵，异闻中位于高位的血族的公爵，就像划过水面的石头，即使是轻轻一碰，也会引起波澜。”退魔师在窗户上换了个姿势，整个人蹲坐在窗台上。
“最好的证明就是你身边的那个，你的眷属。哈，轻微的平衡被打破，于是一个人类坠入了黑暗世界。这就是你的力量，在欧洲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或许还没这么明显，但在锡城，这种影响会被放大。身为公爵的血族，在这里完全就是一个平衡破坏者，仅仅是路过都会对着摇摇欲倾的‘天平’造成无法估量的影响。”
“你还好意思提这事？阿椋被开膛的那支弩箭不就是你射出来的吗？”
“哦！原来是你放的冷枪？还老子命来！” 撸起袖子准备上去狠狠地给这退魔师一拳。说实话，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哈……阿椋小哥先冷静一点哈。”
“阿椋，虽然作为血族你的确是比常人具有身体上的优势，但是没有觉醒异能的你，现在还不是这天平利刃的走狗的对手。”
我听了，立刻松开了拳头。
“走狗什么的，有点过了吧。”退魔师摆了摆手说：“虽然我知道你对我们天平利刃有成见，但说成走狗的确有些不稳妥吧？顺带一提，是的，没错，一击致命的那发弩箭的确是从我的破魔弩上发射出去的，不过——”
他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了起来，然后接着说：
那也是在被公爵夫人您用剑改变了轨迹才击中这阿椋小哥的，不是吗？
“……”沉默了，莱茵金属小姐沉默了！
“……但不管怎么样，退魔师，阿椋会被我转化为血族，你也有一部分的过失。你突然对我发动攻击，似乎还有点违背《中立条约》对异闻保护的相关条款。”
“不不不，恕我直言啊，莱茵金属。作为锡城的平衡维护者，我有权消除任何会对这座城市的平衡造成影响的因素，包括驱逐一个血族，这并不违背《中立条约》的精神，反而是您啊公爵夫人，在我多次警告之后，依然顽固地进入锡城，我也是迫不得已，在这座城市的平衡被完全破坏之前，我不得不用武力，把高贵的您驱逐出这个城市。”
“我说句发自内心的话吧，莱茵金属，真的，在这座城市的平衡被打破之前离开吧，这座城市的平衡禁不住你的摧残的。现在只是死了一个人类，在更加大的损害之前离开，我还能认定你并未违反中立条约。”
“哦？如果我的回答——”
是“不”呢？
“……”
退魔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呼出，他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被完全收敛了起来，眼神彻底变得冰凉，令我不由得脖子一紧。接着，退魔师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说道。
“那我也只能宣告你违反中立条约，然后提起扫帚把你和你的小眷属一同扫地出城了。”
说完，退魔师朝着窗外纵身一跃，消失在锡城的夜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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