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伦泰是个奇人。
这多少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或者反着说也行。在苏珊杰克的海洋当中他这富于浪漫以及历史意义的洋文名字显得鹤立鸡群。这个洋文名来头很妙，要讲起我与他很早先时候的故事。
我和华伦泰相识是幼儿园时代的事情。他的异质早在那时候就已经发挥到淋漓尽至。许多人在玩的时候，他默默的看书。各种样的纸飞机从各种样的小朋友手里出发，乘着各种样的笑闹声从他的头顶各种样地低空掠过，他不想管便全不管。偶尔发雅兴，总折出奇奇怪怪的复杂型号来，先用头头是道的讲究唬烂一番，再尝试用事实让我们信服。我总在强调他是个“奇人”，但这并不与“天才少年”划等号——这在试飞的成功率上有很好体现。现在想想那大抵是他对于书本上得来知识的粗浅实践。成功率没有保证是难怪的，但大家都看得很开心，用时兴的话说——教室里充满快活的空气。（这句几十年前小说的只言片语在当下的时兴简直是一件妙趣横生的事情。）于幼儿园的小朋友，这才是最重要的。
幼儿园的三年时光里他从没有停止过这样的尝试。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的成功率终于提升到三位数字。他的脑袋估计是好的。退一万步讲，他也是个懂得用知识武装自己的人。他的身体也和他的脑袋一样好。他常在同学间举办的竞速游戏里拔得头筹，在捉人游戏里大获全胜。他还很擅长足球。（当然是以幼儿园小朋友的标准）
不过我注意到华伦泰却因为他的别一种特质。他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一种谓之鲁莽也好果决也好的奇妙特质。
那是一天中午，刘亦谦奸笑着，抓着一只记号笔扬言要在女同学的衣服上涂鸦。在教室里的一番追逐当中打搅到了正在看书的华伦泰，使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里有两件事要先搞清楚。第一，这位刘某出现了全名只是处于营造真实性的考虑，并不代表他是一个重要角色。他只是当时我们班上的一个等级很低的恶霸。他等级的低从他止知道在女同学的衣服上涂鸦而非在大腿上写字就可以看出来。这是华伦泰的意见，在我看来这个要求对幼儿园小朋友来说未免有些苛刻。
第二，幼儿园级别的恶霸一般不是靠腕力或者权势取胜。他们多是明白自己惹人讨厌的地方并善加利用，来欣赏一下同学们不知所措的慌乱表情。也沉浸于自己毫不费力就把别人逼到绝境的成就感。——比较豁得出去。这点特质可以说近似于我提及的华伦泰的吸引我的地方——但格调远远不及。华伦泰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一脚就踹飞了刘某手上的记号笔。这脚从下往上踢，踢的十分妙。记号笔像一支二踢脚上了天，在房顶上留下一个黑色的斑点。那个恶霸愣在原地很久。后来他就少在同学面前耀武扬威了。至于那天花板上的印记，终于没人舍得去擦掉——这样说或许夸大这事的严重性。其实只不提得起这个劲去管。但那终于成为他壮举的明证与纪念。在我的眼里，这是真货对恶劣仿制品的制裁。
他这样的行动力也持续到老师给我们抓阄选英文名字的时候。那时华伦泰这个浪漫而富于历史意义的名字——请容许我一再强调这点——是冠在我的头上的。我与同学传开，带点兴奋。大家也是兴奋的，不论拿到什么样的名字。华伦泰，当然的，不在此列。不知何时起习惯放一只眼睛在他身上的我发现，他脸上少见的有些踌躇表现。但那也只是瞬间的。他起身走到我这边，好像刚才的踌躇并不存在。他举起手里的纸条问：
“这个，能跟我换一换么。”
他于是叫了华伦泰。我通过合法交易换来人生中第二个英语名字，叫贾斯提。
说实话，我当时并不怎么反应的过来。一般人怎么会想到跟别人交换英语名字呢？我们的英语老师也是这么想的。她跑来询问情况，随即对华伦泰的行为发表了一点反对的意见——又或许没有吧。我记得不很清楚。但我清楚的记得华伦泰立刻反问了老师。老师略加思考，那点或许存在过的或许没存在过的意见也就烟消云散了。我又被他的胆识所折服了。小孩子的世界里有能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剩下一些不知能做还是不能做，多数人倾向于不做的，华伦泰却相反。他大胆的做，不明就里却胸有成竹，于是在我的眼里形成他一种分外高明的形象，也帮当时有点内向的我在眼前开辟了一条大道路。
后来我看到一部漫画，里面有个很怂很弱的反派角色，爱把人变成小孩子的身体和精神以后蹂躏一番。结果最后在从小好斗勇狠男主角那里栽了跟头。他吃了一顿胖揍以后大叫说：
“他从小就是这么敢作敢当的性格吗！”
现在想想，华伦泰一定就是那种从小敢作敢当的性格吧。
我把这样的发想讲与华伦泰。他有点感动。他平时常留心听取别人对他的评价。好的评价他会嘎嘎大笑着到处炫耀，坏的评价他大多却也不想到去改。他说
“他们说的我都明白。我只听听他们的意思跟我想象的是否相合。比方别人嫌我抠鼻屎，我早料到别人嫌我抠鼻屎。难道我就不抠了么？于是他的说出来并不作用于我的抠与不抠。不过印证一点我看人的本事。”
这实在是个有点傲慢的爱好。但他必然也早料到我嫌他的爱好傲慢。于是我的说出来并不作用于他的改与不改。不过印证一点他看人的本事。他的这个本事大半靠吹出来，但不妨碍其在我面前占到巨大的优势。
——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
“你做的这个总结讲到我的心坎里了。”华伦泰这样评论道。
“我也正发现我幼起经历的一切风波几乎都源自我这个自说自话的性格！你带给我好大惊喜哩！”
“旁观者清。我也没有厉害到你说的那种程度。不过我倒是很想听你自己叙说一下你这样性格的本质。”
“哼。”华伦泰从鼻子里出气。这出气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他长篇大论的前摇，“我自己不是很记得它是怎样形成的。可能我小时候读的某本书里有一些远远超越我当时眼界的内容，唤醒了我的发散性思维。或者是破坏了我循序渐进的世界观。我发现有许多别人不好做的事情，在我眼中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点点头“久之这养成我一种没有来由的自信。这种自信又演变成一种自闭，观念上的自闭。我现在不擅长接受别人的观念，你也知道的。而且我会坚信一些别人觉得根本没有来由的事情，看起来肯定不可理喻。”
我想起他刚进学校没多久时候的事。他出操时候想上厕所，跟体育委员说了一声就匆匆上了路，被老师在二楼看的一清二楚。当时学校刚刚强调过出操时逆行的危险性，华伦泰正撞在枪口上。他有个共犯，写完一篇诚恳的检讨以后就去开开心心的上体育课了。而他我们是在中午才听见他修改到第三版还是第四版的检讨书的。说：
“我认为老师的批判是不合理的。老话说，管天管地管不了人拉屎放屁。上厕所是人的天性，是最有必要的…”
他又列举出现代因为憋尿而半身瘫痪的病例——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读来的——对我们进行了一番可堪铿锵的演讲。所有人都被他说服了。可能老师都忘记了这原本是检讨的宣读，是一场批斗。于是他想起来时候加倍的愤怒。华伦泰的检讨书终于改到了第八版。在第八版里他用无比诚恳的言语对老师表达了最深切的歉意。谁都知道这当中充满了讽刺，但老师也无话可说。“公事公办”，华伦泰在认识了社会在对人思想的统一性（不论真假）的迫切需求之上覆盖的一层自我标榜以后，对其进行了第一次成功的利用。
“这事情我做的有一定错误。我在写到第五篇检讨的时候真正意识到逆行的危险性。可我的思想当然也是有道理的，于是要靠检讨这一形式在当中转圜。过了检讨这条公式的河，假的也变成真的。就像你领到了一张有绝大公信力的身份证明，你或许不是证上的这个人，但大家都以为你是证上的这个人了。
“不过这样的问题是需要时间来想通的。所以我认为要求当场写出检讨是一样很不合理的制度。”华伦泰补充道。
我并不认为学校有要求学生领悟到这么无可奈何的东西。可还是对他的意见表示理解：“那你怎么没有跟老师提过这样的意见呢？这样后来犯错的同学就有更多的时间冷静思考了。”
“告诉他？他没有这个资格！学生怎么成长，也轮不到他这样的人领到功劳！你知道么，他虽然公事公办的，但心里完全是针对我。我大胆的猜测，我在台上念第八篇检讨时候他的心里有一种最终胜利的快意的。”
我不禁有点反对的意思，这句话任谁看都免不了一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面对我的疑问，华伦泰斩钉截铁的说
“我知道的！我小时候在校园小说里面读到过，同一件事上教学生写检讨过两篇的老师都是斤斤计较的家伙！”
看来他确没有因为那八篇检讨而改变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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